何鐵夫話一說完,金石開就把會議室的門打開了,對著意猶未盡的老同志們說道,大家好走啊,今后活動中心開張了,我會天天和大家在一起的。老同志們只得知趣地站起身來,陸續離開了會議室。
老干們走后,局領導們才開始往外走。金石開對已走到門口的何鐵夫說,何局長,今天的會開得不理想,都怪我組織得不好。
何鐵夫就笑了,說,今天還是不錯的,還沒有到拍桌子罵娘的地步。財政工作難還是難在內部,跟其他部門的人打交道,他們就是對你有天大的意見,甚至恨不得一刀子把你捅了,但當你的面還是笑嘻嘻的,不會拿你怎么樣。自己單位尤其是老同志可不會這么客氣,他們有什么話都會說,有什么火都會發。
“何局長說的也是。”金石開說,“今天老干們主要對超收分成獎的事有意見,會上說得還客氣點,背后說得可就難聽多了。”何鐵夫說,怎么個難聽法?金石開說,他們說這都是你何鐵夫一個人的餿點子,其他黨組成員都不同意這么做,是你搞一言堂,硬只給老干們70%的比例。何鐵夫罵道,簡直是放屁,黨組會上大家都表了態的,到頭來怎么說是我一個人的意見?這到底是誰故意造這樣的謠?是想把矛盾集中在我身上,搞我的名堂吧?
何鐵夫知道,陳立憲報副局長的材料送是送上去了,可要把事情辦好,還遠遠不夠。何鐵夫先找了分管財政的常務副市長白日升,白日升說,我幾乎天天跟陳立憲見面,對他比較了解,常委會上我會說好話的,關鍵還是組織部,要他們先報上來,常委才好議。
有白日升這句話,何鐵夫心里就踏實了。他于是把陳立憲叫到自己辦公室,交代他今年組織部的預算追加指標再加三萬。陳立憲清楚何鐵夫的良苦用心,可操作起來并不容易,就說,常委會上定了的,今年整個的預算追加指標都要壓縮,哪里還有余地給組織部加?何鐵夫就恨鐵不成鋼地罵陳立憲道,你當了這么多年的預算科長,這樣的小事情都擺不平?你這預算科長要當到退休那一天?我不管,數字在你手上,就是要搞赤字,組織部這三萬元追加指標也一個子都不能少。
陳立憲非常明白,何鐵夫這樣的臭罵不是誰想聽就能聽得到的。他心生感動,忙說,我先回去調整調整。
第二天陳立憲就把調整過的預算指標追加表給何鐵夫拿了來。何鐵夫比較滿意,帶著陳立憲就往市委方向跑。到了組織部,先碰上辦公室鄒主任。鄒主任開何鐵夫的玩笑道,何局長你是不是給我送追加指標來了?何鐵夫說,還真被你言中了,不過你沒把屈部長交出來,我是不會拿指標出來的。鄒主任說,這好辦,你倆先到我辦公室坐會兒,屈部長正在和人談話,他們一完我就帶你們去。
兩人在鄒主任辦公室坐下后,鄒主任又輕聲對何鐵夫說,一般的人,我才不會給他操這份閑心呢。何鐵夫說,你不操心,那我們這就回去了。鄒主任說,那可不行,財神爺上了門,我怎肯輕易放過?
跟他倆聊上幾句,鄒主任又跑出去,到屈部長那沒掛牌的辦公室門口瞄一下,那樣子好像在搞地下工作。瞄到第三回,鄒主任終于回來告訴何鐵夫,你們可以行動了。何鐵夫和陳立憲就起了身,跟鄒主任往門口走去。
一出門,就見一人剛離開屈部長那沒掛牌的辦公室,往樓道口走去。竟然是財政局的魏家橋。何鐵夫心頭就犯了嘀咕,這魏家橋來找屈部長干什么?但轉而又想,只興你何鐵夫來找組織部長,他魏家橋卻不可以來找組織部長了?何況魏家橋原來就在組織部做過科長,還是屈部長親手把他提拔到財政局去做的副局長,他也就更有理由到這里來跟老領導敘舊談心,匯報工作了。
這么尋思著,已經進了屈部長的辦公室。屈部長一見何鐵夫,就說,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堂堂財政局局長沒人恭請就親自上了門。鄒主任說,人家財神爺是來送指標的。屈部長說,那拿出來給我看看。何鐵夫說,今天我如果拿不出指標單,看來是沒法邁出這扇門了。說著給陳立憲點了一下頭,陳立憲立即從包里拿出一張撥款通知單,躬了身子,雙手交到屈部長手上。
屈部長只在撥款通知單上隨意瞧瞧,便給了鄒主任。鄒主任大喜過望地說,何局長真夠朋友,原來組織部的公務費只有兩萬的,現在安排了五萬,我們那臺486的破電腦和兩排五十年代的檔案柜可更換了。何鐵夫在一旁不失時機地說,這都是小陳的功勞,他費了好大的勁,才把指標給調劑過來。
屈部長自然也高興,望著陳立憲說,我知道小陳不錯,辦事能力強。又對鄒主任說,你要好好感謝他們二位,今晚你代表我到陽光酒家請二位喝幾盅。何鐵夫說,這怎么行?下次部長有空,我們做東。
何鐵夫見好就收,和陳立憲告辭出來。鄒主任替屈部長送客,一直送到樓下的坪里。何鐵夫對陳立憲說,現在就看你的了,能不能請動鄒大主任。陳立憲領會何鐵夫的意圖,一用力就把鄒主任塞進了小車。車子出了市委大院,在街上轉兩個彎,停在一個叫通海的酒樓前。三個人外加司機都下了車,走進酒樓,選一個不大的包廂坐下來。
離開通海時,天色已向晚。又到寶島娛樂城洗頭洗面,還泡了四十五分鐘的腳。再請鄒主任去唱歌,鄒主任說還要準備明天的部務會,生死也不從了,只得送鄒主任回去。鄒主任住在市委大院里面,小車十分鐘就到了。鄒主任下車的時候,陳立憲和何鐵夫都跟著溜了下去。何鐵夫把鄒主任拉到路旁的古槐下,誠懇地說,鄒主任你知道,組織部里我們就跟你關系鐵,以后你和屈部長有什么用得著我們的,打電話給我和陳立憲,我們隨喊隨到。鄒主任說,知道知道,有事一定找你們。
一言為定。何鐵夫說道,伸手對陳立憲示意了一下,陳立憲立即拿出一個紅包往鄒主任手上塞。鄒主任不肯接,何鐵夫說,鄒主任別客氣,這僅僅一點誤餐費,如今這個年代這不算個事,不會讓你犯錯誤的。鄒主任這才收下了。何鐵夫也覺得有意思,剛剛請人吃了喝了玩了,這下給個小紅包,卻說是誤餐費。
從市委大院出來后,司機要先送何鐵夫回去。何鐵夫望著輝煌的街燈,忽然想起好久沒在街上走走了,就要司機把車停下,自己走路回去。
下車后,何鐵夫就在街上不緊不慢地邁開了步子。一陣晚風吹來,把何鐵夫的頭發和衣腳都撩了起來,將身上那未曾全消的醉意也吹散了。他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愜意。是呀,如果經常有時間和閑心到這街頭走走看看,那會多么有意思啰。可惜自己整天忙碌,差不多都忘記了世上還有這么一份小小的情調。何鐵夫心想,人也是怪,總是熱衷于名利俗事,一旦沒有了這些,就活得沒勁頭,其實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這些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只是真的要做到拿得起,放得下,還不是那么容易。
這么毫無頭緒地思忖著,不覺得來到一處燈飾更加華麗輝煌的地方。一抬頭,原來這里正在搞藝術作品展覽。何鐵夫就買了一張票,進了展廳。先看到的是前廳的繪畫作品,分國畫、油畫和水彩畫,分別掛在四面墻上。何鐵夫繞了一圈,進了后廳。這里主要是書法作品,何鐵夫就多逗留了一會兒。何鐵夫覺得這些作品都弄得不錯,只是沒有什么個性,基本是學前人的風格,也就是說不外乎顏筋柳骨歐體這一套,何鐵夫只稍稍瀏覽一下就走了過去。后來他在一幅作品前停了下來。那是鄭板橋的一句詩:咬定青山不放松。那字功底不錯,多少有點鄭氏風范。何鐵夫就為鄭氏感嘆了,想這么一個具有民本思想的小官,卻總是不容于世,一輩子都不順暢。然而也是得益于這不順不暢,才成就了鄭氏的大名。
感嘆著,正準備離去,忽然碰上了一個人。何鐵夫的眼睛就睜大了,說,是你,吳鳳棲吳科長?吳鳳棲就笑了,怎么不可以是我?何鐵夫說,你也喜歡來看字?吳鳳棲說,吃了晚飯沒事,出來走走,見這里有展覽就溜了進來。何鐵夫說,不帶你家陳先生來?吳鳳棲搖搖頭說,他才不肯出來呢,麻將桌邊一坐就沒了白天黑夜。
轉了半轉,兩人出了展廳。外面的世界吵鬧多了,兩人一時就沒了話說。算來從政府辦到財政局,兩人同事多年,吳鳳棲還是何鐵夫一手提上行財科長這個要害位置的,可兩人除了那次在梧桐公園單獨呆了個把小時,這還是第二次單獨在一起。
吳鳳棲三十出頭,正是瓜熟蒂落的年齡。這讓何鐵夫想起一種說法,說是女人與女人不同,有的女人二十歲最迷人,有的女人三十歲最迷人,有的女人甚至要到四十歲才迷人。何鐵夫望一眼吳鳳棲,無聲地說,她就是第二種女人了,正是魅力十足的時候。心下暗暗吃驚起來,莫非自己就是喜歡上了這個女人的天生麗質,才想方設法把她從政府調到財政局來的?不過何鐵夫又莫名其妙地想起另一句舊話,叫做兔子不吃窩邊草。照理窩邊草也是草,而且吃起來方便,兔子干嗎不吃呢?一位朋友曾跟何鐵夫提到這句舊話,問他為什么兔子不吃窩邊草,何鐵夫一時不明對方意圖,不知如何回答。朋友就說,兔子吃了窩邊草,兔子尾巴就暴露在外面了,那是很危險的。
何鐵夫大概是怕尾巴露在外面的緣故吧,這天晚上兩人在街上沒走多遠,就找借口跟吳鳳棲分了手。
回到家里,不想辦公室主任周里旺還坐在客廳里。何鐵夫有些奇怪,問他,你什么時候來的?夫人董小棠就埋怨他,人家小周從下午三點開始找你,打你和陳立憲的手機都沒開機,后來跟陳立憲聯系上了,他又說你在市委門口下了車,也不知你到底去了哪里。何鐵夫懶得跟董小棠嘮叨,問周里旺什么事。周里旺說,下午審計局打來電話,明天上午八點審計人員進財政局,我必須請示您,明天怎么應付他們。
何鐵夫心里就冒火,罵道,這個狗娘養的費自名,才離開財政幾天,就翻臉不認人,殺回馬槍了!周里旺說,不過費自名說了,是搞常規審計,沒別的意思。何鐵夫說,說得好聽,這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周里旺說,我已經通知預算和其他有關科室了,他們已經做了準備。何鐵夫只得說,好吧,你回去,明天再說。
送周里旺到門口,何鐵夫剛要轉身關門,不知誰突然叫了一聲何局長。何鐵夫回過頭去,卻什么也沒看到,唯有墻上昏黃的路燈照著臺階下的圍欄,影影綽綽的。這就怪了,明明有人在喊,卻不見人影,莫非真有鬼不成?正在何鐵夫疑惑之際,有人從臺階外的橘子樹下鉆了出來,竟然是錢如山。何鐵夫的臉色就跌了下來,問道,錢如山,這個時候你還在這里干什么?錢如山翻過圍欄,說,何局長您好忙。何鐵夫說,你有什么事,說吧。錢如山涎著臉說,我在橘子樹下蹲了一個晚上了,到您家里去坐坐,也不行嗎?何鐵夫沒法,只得把錢如山讓進屋里。
落座后,何鐵夫望錢如山一眼,他依然還是那么紅光滿面精力過盛的樣子。錢如山原來是財政局計會科副科長,具體經管預算外間歇資金。四年前,見自己經手的資金被人借出去發了財,錢如山也心里癢癢,找剛上任局長的何鐵夫軟磨硬泡,承諾每年上交財政局20萬元管理費,一次借走300萬,然后打著財政局經濟實體的牌子辦了一個公司。四年過去了,錢如山房產地產小車維修,紅道白道歪門邪道,見得人的和見不得人的都搞,據說資產早上了1000萬元,小車小洋樓小老婆什么都有了,卻沒上交一分錢的管理費,連300萬元的借款也賴著不肯歸還。
其間何鐵夫找過錢如山幾回,警告他如果不還借款,就去法院起訴他。錢如山總說資金運轉不過來,要何鐵夫寬限點時間,到時他連本帶息外加管理費一并上繳。還幾次以業務費的名義到何鐵夫家里行賄,想買通他。何鐵夫當然知道錢的好處,世界上只要有了錢,什么人間奇跡都能創造出來。但何鐵夫還算明白,自己抽煙喝酒不用花錢,還經常在甲單位開會檢查領誤餐費,在乙單位指導工作領出勤費什么的,手頭大錢沒有,小錢不缺,要那么多錢干什么呢?尤其是錢如山的錢,那是沾得的?所以幾次他都擋了回去。今晚錢如山再次登門,還不知他又要耍出什么花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