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方宏達的目光在楊青玉的臉上停留得久了點,她感覺出了什么,忽然合上嘴唇,不吱聲了。方宏達這才不好意思地低了頭,看看手表,站起身說,這一坐就是兩三個小時,我也該走了。楊青玉興猶未了,說,還早得很呢,你還有事?方宏達說,沒什么事也不能老呆在你這里呀。楊青玉說,沒什么事,那中午我請你客,到附近的小店里吃點東西。
吃過中飯,兩人就分了手。楊青玉回到賓館,無所事事,就鉆進被褥里睡起午睡來。一覺醒來,已是晚上十點多,也懶得起床,打開電視看了一會兒,沒看出什么名堂,只得關(guān)了電視,繼續(xù)往下睡。
等她再次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早上,這才起了床,草草洗漱一下,去外面吃了早點,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楚南。忽想起方宏達也在省城,不知他今天回不回去,想打電話跟他約一下,不知怎么的,拿起電話后又改變了主意。
出了賓館大門,站在街旁,打算邀部的士到火車站去,揚了幾次手,的士上都有人。楊青玉覺得自己做了工會主席,來省城開會連車都要不到,站在街頭邀的士,連的士都不理睬,不免有些失落。
楊青玉恨恨地想,姓熊的,總有一天我會揪住你的尾巴的,到時看老娘怎么收拾你。
就在楊青玉再一次向一部開過來的的士揚起手的時候,一部本田小車停到了她前面。車窗很快落了下去,有人從車里伸出頭來說,楊主席上車吧。
楊青玉低頭一看,竟然是方宏達。楊青玉就驚喜了,趕忙鉆進車里。車上除了一名司機,就方宏達一個人。方宏達把司機介紹給楊青玉,說是物價局的黃司機。楊青玉跟黃司機打過招呼,回頭對方宏達說,昨天怎么沒聽你說帶了車?害得我流落街頭,不知怎么才回得了楚南。方宏達說,昨天也沒見你問車呀。楊青玉說,是呀,昨天我怎么不問你一聲呢?
回到楚南后,楊青玉才知道,方宏達帶車去省城,根本就不是去檢查什么高血壓,而是專程去接她的。
楊青玉一直記著熊主任沒給她派車的事,后來終于抓到他的尾巴,覺得可以一解心頭之恨了。原來最近公安局搞了一次掃黃打非活動,抓住一批應(yīng)召女郎,其中一位川妹供出了熊主任的名字。這件事是楊青玉參加同學聯(lián)誼會時,從一位在公安局做科長的同學那里偶爾得知的,計生委里還沒有第二個人知道。那位同學還告訴楊青玉,公安局已經(jīng)和熊主任打了招呼,只要他悄悄去交了罰款,就可免去其他處罰和麻煩。楊青玉不想讓熊主任就這樣出點錢,輕輕松松滑了過去,她要在委黨組擴大會上把這事公開出去,讓姓熊的脫層皮。
不過事到臨頭,楊青玉又有些猶豫了,覺得這樣做多少有些欠妥。她于是想向方宏達討討主意,趁沒人的時候走進他的辦公室,說了自己的想法。
從省城回來后,楊青玉和方宏達表面上還是過去那種若即若離的同事關(guān)系,但彼此之間似乎已多了一層什么,楊青玉心里有話,總愿意去找他說。不想在熊主任這事上,方宏達不同意她這么做,說,姓熊的做出這樣的事,固然應(yīng)該受到應(yīng)有的處罰,但卻用不著把你的賬算在他的頭上,他不過是張思仁手上的一粒卒子而已。楊青玉說,這個道理我懂,可就這么放過了他,我咽不下這口氣。
方宏達笑了,半開玩笑道,你有能耐,何不把張思仁扳倒?你想想,如果不是張思仁拿工會主席的虛銜換走你計劃統(tǒng)計科長的帽子,熊主任會對你如此放肆嗎?楊青玉說,誰不知道張思仁樹大根深,你方某人都敗在了他的手下,我是誰?我敢有這樣的念頭?
從方宏達辦公室出去后,楊青玉將方宏達的話反復(fù)揣摩了好幾遍,想想自己其實跟熊主任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仇恨,還真犯不著來這一手。正如方宏達所說,根子還在張思仁那里,哪天張思仁下去了或離開了計生委,她楊青玉也許還會有出頭之日,比如換個副主任什么的管點實事,到那時他姓熊的還不在她面前俯首貼耳,你說一,他不敢二?
正在楊青玉這么自忖著,向自己的辦公室走去時,一伙人鬧哄哄上了樓,蜜蜂一樣圍住了張思仁的主任室。原來那是委里的離退休老干部,這段時間他們天天都往張思仁辦公室跑,朝他要集資款,并揚言再不還款就到市委去上訪。
楊青玉不想管閑事,趕忙躲進主席辦,把門關(guān)緊了。聽著外面老干部們的吵嚷聲,楊青玉就有些幸災(zāi)樂禍,心想看你張思仁怎么下得了臺。她還樂滋滋地給方宏達打了一個電話,說,你聽到張思仁辦公室那邊的動靜了嗎?方宏達說,又是那些老干部吧?我正想過去勸勸哩。楊青玉說,關(guān)你什么事?你呆在辦公室喝茶看報不省心些?方宏達說,話可不能這么說,都是委里的事情嘛,我還是去看看吧,如果委里其他領(lǐng)導都去了,就我不去,張思仁還不會有想法?楊青玉說,要他沒有想法?
話還沒落音,方宏達那邊已經(jīng)放了電話。楊青玉愣了愣,目光在手中的話筒上盯了好一陣,也出了辦公室。
來到張思仁的主任室門外,方宏達和委里其他幾位黨組成員都到了場。張思仁和老干部雙方情緒都有些激動,已經(jīng)起了高腔,有兩個老干部的手指都點到了張思仁的鼻子上。方宏達見狀,擔心事情鬧大,忙插到張思仁面前,對老干部們說道,黨組已經(jīng)多次開會研究了還款計劃,打算再向銀行貸些款,貸款報告都已經(jīng)寫好了,只要錢一到就先還老干部的集資款。
老干部們還不罷休,說:方主任說的不算,我們要張思仁表個態(tài),說個具體的還款時間,我們可沒耐心天天往這個地方跑。
本來方宏達說的向銀行借錢還款的事,是他情急之下脫口說出來的,其實黨組并沒開會研究過這事。但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這樣的局面,張思仁也別無他法,只得說,估計也就一個星期的樣子吧,到時你們再拿不到錢,可以到市委去上訪,讓市委領(lǐng)導罷了我的職。
這樣,老干部們才陸陸續(xù)續(xù)從張思仁的辦公室退了出來。
老干部們一走,幾個黨組成員還有楊青玉等非黨組成員的委領(lǐng)導,當即就在張思仁的主任室里開了個小會。張思仁說,剛才不是方主任解圍,也不知事情會鬧到什么地步。嗐,如今干點事不容易啊,要不是修這個辦公樓,我張思仁會遭這樣的詛咒嗎?停了停,又說道,剛才方主任跟老干部們說的借貸還款的事,雖然事先并沒正式研究過,但現(xiàn)在看來只有這唯一的路可走了,大家都出出主意吧。
大家就你一言我一語交換了些意見,然后確定一名副主任專門去跑銀行。
從張思仁的主任室出來后,楊青玉跟進了方宏達的辦公室。她不無譏諷地說,你這個主意蠻高明嘛。
方宏達笑笑,坐到椅子上,一邊指指一旁的沙發(fā),示意楊青玉坐。楊青玉不坐,說,如果你不提出這個還款辦法,我看今天非打爛腦殼不可。方宏達說,這又不是什么好辦法,如今銀行的錢也不是那么容易貸得到手的。
楊青玉壓低聲音說,貸不到手就好,到時又有好戲看。
方宏達不想說這事,瞥楊青玉一眼,顧左右而言他道,好久沒上醫(yī)院了,我得去找找瞿醫(yī)生。楊青玉也只好說,要不要我陪你去?方宏達說,行啊。
下午,方宏達還真的去了醫(yī)院。他打算血壓一降下來,便不再去服那煩心的降壓藥。自從服這該死的降壓藥后,就沒好好做過一回男人了,也許停了藥能力會恢復(fù)回去。
一檢查,血壓是降了不少,但瞿醫(yī)生只讓他減輕藥量,還不能完全停藥。方宏達說,那又要到什么時候才可以停藥?瞿醫(yī)生搖搖頭說,高血壓病人就是血壓正常了,也不能完全停藥,只能把藥量減少,把服藥頻率降低。
方宏達有些悲哀,心想自己要完全恢復(fù)到從前,看來希望是不大了。
一個星期眨眼就過去了。那紙貸款的報告在銀行里轉(zhuǎn)了一圈,又原樣回到了計生委,銀行說計生委老欠還沒還,哪有又要貸款的理。張思仁就有些緊張,擔心老干部們又會來找他算賬。不想老干部們此后并不露面了,一連好幾天,委里都靜悄悄的。
方宏達也覺得有些奇怪,預(yù)感到后面肯定會有什么名堂。他還意識到楊青玉好久沒進他的辦公室了,也不知她到底在忙些什么。偶爾在辦公室門口跟她碰上了,還沒說上兩句話,她就穩(wěn)不住了,說還有事情等著,然后匆匆離去。
這天方宏達在辦公室呆坐著,忽然有了一種想跟楊青玉說說話聊聊天的,拿了話筒,準備撥她的手機。剛撥通,還沒等對方開口,有人敲門走了進來,竟是辦公室熊主任。方宏達只得掛了電話,對熊主任說,有事嗎?熊主任說,剛才紀委打電話來,要你過去一下,我已經(jīng)給你準備好了車子,就在樓下坪里。
紀委找總不是什么好事,方宏達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心存疑惑道,紀委要我過去?你沒聽錯吧?熊主任說,沒聽錯,紀委已經(jīng)找過委里好幾個領(lǐng)導了。
坐車趕到紀委,接待方宏達的是廉政辦的左主任。這位左主任是楚南市有名的左青天,他經(jīng)手查辦的幾起棘手的案,在楚南市乃至全省都非常有名。方宏達和左主任常在一起開會,彼此熟悉,兩人寒暄了幾句,左主任還客氣地倒杯水,放到了方宏達前邊的茶幾上。
見左主任這么客氣,方宏達就知道今天要談的并不是自己的事。
果然左主任開口道,今天請你到紀委來,沒有別的事,是想就你們的辦公樓基建的事問些情況,近段來自你們委里和外界的反映比較多。方宏達說,計生委辦公樓的基建是上一任委領(lǐng)導開的頭,后來我雖然主持了一段委里的工作,但基建一直由張主任具體負責,我沒插手,所以情況并不清楚。左主任說,你知道多少說多少,我們慢慢來。
接下來,方宏達就根據(jù)左主任的提問,說了他知道的一些情況。因為方宏達確實如其所說,沒插手過辦公樓的基建,他說的自然都是一些表面的雞毛蒜皮的小事。左主任見問不出什么實質(zhì)性的線索,只得作罷,說,今天就談到這里吧,以后有什么事,還要請你合作。方宏達說,那自然。然后出了廉政辦。
上車回到計生委,還沒上樓,楊青玉就打了他的手機。方宏達見周圍有人,就說,我就要到辦公室去,我給你打電話吧。收了電話。
進得辦公室,方宏達反身將門扣上,然后坐到辦公桌前,撥了楊青玉的手機。方宏達說,這幾天你在干什么?楊青玉說,這你就別問了,你告訴我,你跟紀委怎么說的?方宏達說,我能怎么說?我對基建什么都不清楚。
楊青玉有些生氣,說,基建造價那么高,這你也不知道?方宏達說,這還用我說嗎?審計報告都已出來了。楊青玉說,你別偏袒張思仁了,他給了你什么好處?方宏達笑道,我得什么好處?我得了好處,難道不跟你平分?楊青玉說,你不說也沒關(guān)系,總有人會說,紙是包不住火的。
方宏達沉默了一會兒,說,這事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的,你別枉費心機了。楊青玉說,我不相信,普天之下全都黑如漆桶。說完,楊青玉連聲再見都沒說,就放了電話。方宏達搖搖頭,緩緩把話筒擱到叉簧上。
紀委又在計生委找了一些人,好像很當一回事在搞。但過了幾天后,又什么動靜都沒有了。張思仁那陰著的臉色也漸漸晴朗起來,在委務(wù)會上公開說,委里有些人這一段活動頻繁,組織人四處告我的狀,聽說告狀信已經(jīng)上了北京,告就告去吧,我張思仁身正不怕影斜。
方宏達早知此事紀委是沒法深入查下去的,對張思仁的話也就不怎么見怪。后來他還對楊青玉說,你別幼稚了,你這樣會無功而返的。
楊青玉說,你等著吧,馬上就有好戲了。
這天早上方宏達呆在家里沒事,早早出門,不到八點就進了辦公室。其實在辦公室發(fā)了一陣癡,也想不出有什么事可做,只好拿起頭天的報紙看起來。還沒看上兩行,辦公室熊主任驚慌失措地跑進來,語無倫次地對他說,方主任不好了不好了。
這一陣方宏達心靜如水,沒什么事情能讓他在乎,所以他瞧都不瞧一眼熊主任,目光依然停留在報紙上。熊主任急得直搓手,說,方主任你別看報了,要出大事了。
方宏達這才悠悠放下報紙,不滿地說,什么大事?天掉下來還有高個子頂著呢。熊主任說,委里二十多個離退休老干部都上了常委樓,把郭書記堵在家里出不來了,市委辦打電話來把我們罵得狗血淋頭,要我們快去人把老干部拉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