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女生就是陳東現在的妻子張惠。陳東非常留戀那段暗戀的時光和婚后甜蜜幸福的日子。那時的張惠多么純良圣潔,也不知后來她是怎么變了的。陳東記得當時的小家可說是一貧如洗,張惠很滿足,小日子過得十分溫馨。后來陳東離開學校,進了市財政局,住房收入各方面都優于先前了,張惠相反不滿足了,開始數落陳東待遇不如人家好、級別不如人家高,家里的氣氛常常變得不那么和諧。陳東分析過張惠發生變化的原因,認為是社會風氣使然。后來仔細想想,又覺得不完全是這么回事,恐怕還是張惠的虛榮心在作怪。八十年代知識分子吃香,大學生起價,張惠找了陳東這個半搭子文人,虛榮心得到了滿足。時至九十年代,銅臭熏天,大學生甚至碩士博士教授都在貶值,陳東雖然單位有工資可發,卻既沒升官也沒發財,張惠便再也沉不住氣了。這不,前一向張惠又在他面前橫挑鼻子豎挑眼的,陳東一氣之下,干脆報名支教來了,也好過幾天清凈日子。
行行止止,陳東一路胡思亂想著,腦袋里塞滿了今人往事。他發現已經好久沒這么浮想聯翩了。在城里除了吃喝玩樂,差不多不會思想了。看來環境多么能改變人。幸而現在腦袋里的思維又開始復蘇,陳東也就讓思路信馬由韁馳騁跳躍下去,婚戀事業人生,想到哪是哪,讓自己的精神和來個雙重放松。落霞,村樹,殘橋,淺水,也在黃昏的光輝里變得神秘而又奇妙。陳東不由得做了幾個擴胸動作,仿佛要將這黃昏的佳景擁攬于懷。
恰在此時,有人從水邊逶迤而來。
這人不是別人,是呂品。陳東就有些驚喜。莫非呂品也有和自己一樣的心思?陳東竟然無端生出一份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慨。
呂品上來就問陳東:他們幾個一扔飯碗,就東南西北地砌起了長城,你怎么卻跑到河邊來了?陳東說,長城隨便哪里都有砌,可這樣的黃昏妙景卻并不多見。呂品就望一眼陳東,很有同感的樣子。
陳東心上的一樣情愫被呂品的目光調動起來了,不知不覺就有了一種表達的,而這樣的對于陳東這已屆中年的男人來說,不是經常能夠被激發起來的。陳東告訴呂品,在大學里他最喜歡的是唐宋詩詞,這些詩詞里他又最喜歡關于傍晚的篇章。陳東于是隨口念了兩句,斜陽照墟落,窮巷牛羊歸。呂品也附和道,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陳東說,還是張舜民的《賣花聲》好:醉袖扶危欄,天淡云閑,何人此路得生還?回首夕陽紅盡處,應是長安。
念畢,兩人不覺相視一哂。陳東告訴呂品,過去他就常常在這樣的山前水畔獨自漫步,尋尋覓覓,去赴古人的黃昏約。呂品說,你還真有一腔浪漫情懷,你這樣的角色,不應到行政部門去辦那些枯燥的公文。陳東說,是呀,我常常想,我應該到一個與外界絕緣的偏僻山野去,做一個與世無爭的鄉村教師。呂品說,我看支完教,你干脆留下來得了。
“我聽你的。”陳東說,“不過你得常來看我,我跟你把酒話桑麻。”呂品說,如果真的將你留下來,你怕要哭鼻子了。陳東笑著說,總不至于吧,我原來不就在鄉村中學呆過么?呂品說,原來是原來,現在是現在,此一時,彼一時。陳東說,這倒也是。中國的儒士骨子里總有一種隱逸情結在作怪,實際真隱士并沒幾人。呂品說,大隱隱于市,支完教,你還是回你的財政局,去追你的名,逐你的利吧。
說到名和利,兩人的話題免不了又回到了俗世。呂品說,你口口聲聲的,左一句古人,右一句隱逸,可我看你為人處世蠻有一套的,你下來支教,局長還用小車親自送你到點上。陳東說,我也覺得這次領導對我好像太器重了點,心里一點底也沒有。呂品說,這是你在領導心目中有分量。
陳東搖搖頭,滿腹心事的樣子。而后陳東就把憋在心里的一些想法,毫無保留地對呂品說了出來。
原來海懷寶也有一些文人的底子,八十年代初還在報刊上發表過一些短文章。但他這人很實際,意識到自己在文學上難得有太大的前途,便及時改弦易轍,研究起經濟來了,在經濟刊物上發了兩篇有些影響的論文,憑此成功地調進了市經研室,幾年下來,竟從科員到科長再到副主任,不大不小成了處級領導。當了領導,也就不必爬格子了,一門心思走上層路線,最后將市財政局長的寶座挪到了屁股底下。
最讓陳東沒法忘懷的,還是海懷寶上任沒幾天的那件事情。當時海懷寶剛到局里上班,因胃病不得不住進了醫院。這一下全局上下都忙碌起來,特別是科長副科長們都紛紛前往醫院探望,好像比自家的老子住了院還著急。陳東那一陣正為月底的一個筆會趕稿子,沒把海懷寶住院這事往心上擱。等稿子寫就,海懷寶已經出院,陳東也就不好意思再提著禮品上他家去了,完全放棄了一次討好領導的機會。這還不打緊,偏偏又在海懷寶面前說了句不該說的話,為自己的前程栽下了一根惡刺。
那是海懷寶出院后的第三天下午,陳東躲在資料室里將筆會稿改定,情緒飽滿地走出辦公樓,準備下班回家。不知不覺就與海懷寶以及另外幾位科長碰到了一起。陳東的文學創作在這座城市里小有名氣,海懷寶作為曾經的文人早就略有所聞,這天下午順便就問了陳東一句,現在還寫不寫作品?
也許是半搭子文人那不值一文的狷狂,也許是對自己剛剛改定的作品太得意,陳東有些忘乎所以了,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流沙河的兩句話,隨意就說了出來。那兩句話是:偶有文章娛小我,獨無興趣見大人。
話一出口,陳東就后悔了。他深知作為財政局長的海懷寶,雖然還不是什么大官,但在陳東這等小民而且又是他的部下的面前,的確算得上大人了,陳東竟敢對大人無興趣,不是吃了豹子膽么?陳東斜眼望望海懷寶,他盡管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但陳東還是在他臉上瞥見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意味殊異的表情。
此后,一直到如今,陳東便在副科長的位置上呆著不再有所長進。他也知道這不能完全怪那句不該說的話,比如舍不得時間陪領導釣魚打牌,卻獨自躲在家里爬格子;比如老是記不得領導以及領導夫人、領導岳父岳母、領導干媽干爹的生日;比如領導每次搬家,每次傷風感冒在家休息,他都是事后多天才偶有所聞,等等,就是原因之一之二之三之四之五。但陳東可以肯定,那句話是幫了倒忙的。陳東于是對自己轉正的事,越來越不抱希望。他應該有自知之明。
沒想到這次市委給財政局分配支教任務后,海懷寶竟跑到陳東家里做動員,還在市支教辦掛上自己的名字,以示對陳東的重視。還親自用小車送陳東來到點上。還在陳東面前透露了要給他轉正的意思,使陳東竟然悄悄地激動了一回。只是陳東還是感到底氣不足,總覺得好事并不那么容易降臨到自己頭上。海懷寶在官場上混跡了那么多年,他們這種人某些方面的智商可是陳東這種書呆子無法相比的。
不過陳東還是心存僥幸,以為這么多年過去,海懷寶早忘了他那句狂妄的屁話。大人不計小人過嘛。陳東不無自嘲地對呂品笑道。
呂品把自己的目光從陳東身上移開去,望著天邊的半邊夕陽,說,想不到你們機關里的人和事還這么微妙,真是難為你了。
星期二下午,陳東接到科里小馬的電話,說海局長要他回去一趟,有要事相商。接電話時,王校長也在辦公室里,陳東就對王校長說,我今天要回局里去,向校長請個假。王校長說,陳科長您客氣了,您是市里領導,這么說不是讓我慚愧么?陳東說,現在你才是我的領導。王校長說,您這是抬舉我。
這時陳東想起一件事,說,你還是寫個要經費的報告吧,我帶回去替你找找海局長和有關科室。
“報告我早已寫好,單等陳科長您發話了。”王校長將臉上的皺紋笑成一塊抹布,打開抽屜的鎖,把報告拿出來,雙手遞給陳東,說,“不知這么寫要不要得。”陳東說,王校長教授級的知識分子,寫份報告,還存在要不要得這一說么?心下暗想,報告寫得要不要得,那是無關緊要的,緊要的是遞報告的人和遞報告的方法。同時在報告上隨便瞄一眼,順手將報告塞進衣兜里。
離開學校時,陳東總覺得還有什么放不下似的,依依不舍的樣子。步子猶猶豫豫的,好一陣才走到校門口。就要邁出校門了,又回頭望了一眼。這樣他的目光就與兩扇窗戶相遇了。那是二樓教室旁一間耳房的兩扇窗戶。窗戶是打開著的,帶有幾分誘惑。
原來陳東牽掛著的是一個人。這個人就是住在那窗戶里面的呂品。陳東好想在臨走前看一眼呂品,跟她說幾句什么。但陳東還是掉頭出了校門。他想呂品也許正在上課呢。他想自己也太纏綿了點,簡直就沒一點男人的氣派。
陳東是在鎮政府門前的班車停靠點上的車。站在車門邊,陳東又生出一份渴念來,回過頭去,茫然四顧,企圖瞧見那個牽念著的身影。卻瞥見王校長手上提了什么,高一腳淺一腳地追了過來,一邊高呼:等一等,等一等!司機以為是乘車的,發動機都已啟動,又趕忙踩住剎車,讓車子在原地穩住。
王校長很快跑了攏來,陳東這才看清楚,他手上提著一個沉甸甸的白色塑料油桶。王校長上氣不接下氣的,說的話就像要變天時,水里的魚吐出的不連貫的氣泡。陳東把這氣泡連在一起,才弄清是這樣的意思:陳科長,我差點忘了件大事,這才趕了來。王校長就這么魚一樣嘴上冒著氣泡,把那沉甸甸的油桶遞給陳東。陳東意識到了是怎么回事,當然不肯去接,說,王校長你這是干什么?
王校長這時的氣息漸趨平穩,他說,這是從學生家長那里弄的茶油,貨真,您一定得收下。陳東身子往里一縮,伸手去拉車門,卻被王校長一把擋住,將油桶塞到陳東腳下。
見王校長不是來趕車的,司機很不滿地猛撳了幾下喇叭,售票員也吼道,不上車就躲開,要關門啦!同時啪的一聲把門拉上。陳東只得把手伸到窗外去跟王校長揮別。就見王校長仿佛一片枯干的黃葉,在被車子揚起的風塵中瑟瑟著,有些搖搖欲墜的味道。
這趟車只到通渠縣城,要回市里還得轉車。好在如今個體中巴車多的是,不愁回不去。到車站門口去搭車時,陳東覺得手上的油桶很沉,低頭一看,是那種二十多公斤的大號桶子。市面上茶油的價格,陳東還是清楚的,這桶油可是他半個月的工資。就想王校長他們也不容易,為了學校的事情,要操這份心,費這份力。
回到市里,已是華燈初上時分。提著茶油快進財政局宿舍區時,陳東心里頭犯了嘀咕:要了人家的東西,又能給人辦成什么事呢?綜合科的確也是管資金的科室,可綜合科的資金都是各行政事業單位繳存在財政專戶里的,性質上是單位自己的錢。記得近幾年市政府領導打著扶持企業的借口,逼著財政將這些錢融通給企業甚至個體戶,結果大部分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搞得財政專戶都快沒法支付了。所以現在陳東是死活也不敢動這些資金了。
自己不能解決人家的困難,只得去求行財和預算。當然也可直接去找海懷寶,這些支出科室都歸一把手親自管。何況海懷寶還掛著個支教的名。但陳東不知道海懷寶是什么想法,如果他一句話堵死了,再找科里就沒戲了。科里是掌握底細的,他們在做給下面追加經費的計劃時,除了市領導和海懷寶特別打招呼的,必須造進計劃外,還要給自己也留一點余地,這樣多方兼顧了,海懷寶當然就會在計劃表上畫押。
這么一想,陳東便掉轉頭,提著油桶去了建設銀行的宿舍樓。行財科易科長的夫人在建行工作,易科長的家在那邊。
碰巧易科長在家里。陳東把油桶放到他家門后,說,這是我支教的古馬鎮中學特意托我捎給你的。易科長說,這是怎么的?我可跟人家沒什么瓜葛。
究竟是單位同事,說話沒必要轉彎子,陳東直接說道,人家當然是有事求你。順便把王校長的報告拿了出來。易科長接過報告,說,海局長不也掛了個支教的名么?怎么不直接找他?陳東說,找他干什么?他的項目最后不也要由你給造冊安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