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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浮華(四)

鼓聲如雷,轟得人搖搖晃晃。

石瓚和殷秋互相對方看了一眼,心中都猛然涌起一股寒流。他們有點後悔自己輕易出關追殺敵軍了,如果龜縮不出的話,憑著虎牢關厚實的關牆,李世民根本沒有任何取勝的希望。而現在,兩軍取勝的機會卻被人爲地拉到了同一水平線上。雖然他們人數佔據絕對優勢,卻失去了必勝的把握。

他們有些後悔,但已經來不及。不遠處,唐軍馬甲上的花紋已經清晰可見,如果他們此時再下令撤退,整個軍陣就要瞬間崩潰。

那個風險,石瓚和殷秋都承受不起。此刻,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將錯就錯。在野戰中將唐軍擊垮。揮舞手中令旗,石瓚將二人麾下的所有騎兵都派了出去。同時派出大隊的親兵,立在陣前,將逃回本陣的士卒當場砍翻。

“這交給你,我去對付姓李的小子!”殷秋咬了咬牙,調集身邊全部護衛,親自帶領他們衝向自家軍陣核心。唐軍的攻擊力太強了,石瓚派出的五千輕騎也許只能起到阻擋敵軍腳步作用。但帶著數千名親衛,他卻足以在這段時間內,將李世民剁成肉醬。

只要李世民一死,此戰的結果就毫無懸念。竇家軍將獲得一場損失空前的慘勝,但慘勝畢竟也是勝利,總好過在人數不及己方十分之一的敵軍前,狼狽逃走。

“鼓來!”石瓚把手一伸,從部將手裡接過鼓槌。掄開胳膊,向一人多高的戰鼓敲去。“咚,咚,咚!”不肯讓唐軍的戰鼓專美於前,竇家軍的戰鼓也瘋狂地響了起來,燒熱所有人的血液。

“大夏!”戰鼓聲中,五千騎兵發出吶喊,潮水般撲向對手。對手兵器比他們好,鎧甲比他們厚實,戰馬比他們高大,但那算什麼。燕趙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壯士,見到比自己強大者就俯首乞憐,又怎配稱之爲燕趙男兒?

“大唐!”侯君集舉起長槊,厲聲高呼。五年前,當他還是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民的時候,從沒想到自己能夠有今天。是李世民收留了他,賜予他衣物,派人指導他武藝。從那一刻起,他的生命便已經不屬於自己。李世民的榮耀就是他的榮耀,李世民的恥辱就是他的恥辱。李世民能再向前一步,他的事業和前程也會跟著向前一分,飛黃騰達。

功名但在馬上取,男兒的前程是自己拼出來的。而不是靠老天所賜。五年來,敵軍的血液染紅了他頭上的簪纓。今日過後,那簪纓的顏色,註定又要亮麗一些。,“轟!”一方人多勢衆,一方裝備精良,兩支騎兵,毫無花巧地撞在一處。無數人慘叫著飛上了半空,無數人連對手的面孔都沒看清楚,就魂歸大地。

一瞬間,唐軍的裝備優勢盡顯。他們手中的制式長槊爲大唐百工坊精心打造,精鋼爲鋒,白銅爲纂。槊桿選取柔韌性極強的柘木剖蔑,油浸,又用白葛裹漆膠合而成。堅硬如鐵,同時又具備極佳的彈性。槊鋒刺中對手時產生反向衝擊力大部分都能被槊桿吸收,對持槊者的手臂構不成任何傷害。待敵軍被挑離馬鞍後,藉助槊桿彈性,還能最快地將屍體甩掉,再度向第二名對手發起進攻。

反觀石瓚麾下的騎兵,裝備就簡陋的可憐了。大部分人連長槊都配不起,僅僅是將步戰用的硬矛截短來充數。少部分人拿著繳獲來的馬槊,卻都是相對廉價的硬桿。抓在手裡難以掌握平衡不說,僥倖戳中了對手,萬一掌握不好手心鬆緊的分寸,反向衝擊力就會完完全全落在自家手臂上,輕者胳膊脫臼,重者直接衝落馬下。

兩軍高速對衝,落馬者絕無活命之機。即便不被敵軍踏死,也會被高速衝上來的自己人踩成肉醬。石瓚親眼看見一個自己熟悉的校尉用長槊刺死一名唐軍,隨後被馬槊的反衝力推下了坐騎。那名不幸的校尉還試圖躍起來,逃開戰馬的奔行路線。一名唐軍從他身邊衝過,將其撞倒,隨後,對面衝上來的幾名來不及閃避竇家軍騎兵不斷撞上他,煙塵遮斷了石瓚的視線。

唐軍的攻勢如潮,一波接著一波。他們人少,只有儘快將竇家軍騎兵撕裂,擊潰,纔有攻擊後面步卒的機會。竇家軍騎兵也明白這一點,潮涌般迎上,死戰不退。雙方在馬背上大聲呼喝,毫不猶豫地互相沖擊。一波落馬,又一波補上去。無止無休,百死不悔。

“咚咚、咚咚,咚咚!”負責全軍調度的長孫無忌有些著急了,死命地催促將士們加快速度。李世民已經陷入了敵陣,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苦戰。騎兵們早衝開對方防線,李世民的危險就減少一分。

“咚咚咚咚咚!”石瓚的手臂也不停揮舞鼓槌。鎧甲精良又怎麼樣,訓練有素又怎麼樣?憑什麼這天下就必須姓李,大家都在逐鹿問鼎,憑什麼姓竇的就要向姓李的屈膝投降?

“大唐!”又一波唐軍騎兵衝上來,槊鋒閃閃,在夕陽下綻放出一片烈焰。

“大夏!”新一波竇家軍騎兵踏著袍澤的遺體衝上去,用胸口堵住對方的路線。如撲火飛蛾,義無反顧。

他們彼此間互不相識,也沒有任何仇怨。太平年代,偶爾走過對方的家門,也許會進去討口水喝,聊幾句家常裡短。但今天,他們卻使出渾身解數,奪走對方的生命。彷彿是自己活著就是爲了殺戮般,毫不猶豫。

越來越多的人落於馬下,越來越多的戰馬失去了主人,在沙場上厲聲悲鳴。塵如煙,血如雨,天邊晚霞似火。無數生命在烈火中熊熊燃燒,無數靈魂交織著衝上半空,看著已經死去和快要死去的同胞,默默無語。

石瓚不忍再看下去了。落馬的大多數都是他和殷秋地嫡系。弟兄們明知不是唐軍的對手,還在努力用生命爲袍澤爭取機會。扭轉頭,他一邊奮力擂鼓,一邊查看本陣的情況變化。他看見殷秋在努力追趕,但始終無法合攏被李世民等人衝開的缺口。上前拼命的人太多了,反而阻擋了殷秋的路線。李世民兇猛如虎,亦狡詐如豺,他不肯跟殷秋接觸,而是不斷地在陣中轉變方向,不斷地製造缺口,一步步向軍陣的最後方突破。

“攔住他們,攔住他們!”殷秋氣得雙眼冒火,在馬背上大聲呼喊。竇家軍的士卒非常忠勇,明知衝上前必死,還前仆後繼地往李世民身邊衝。可雙方的武藝、裝備以及配合方面的差距不是光憑著勇氣就能彌補的。特別是李世民身前身後那幾個護衛,簡直個個都是兇神惡煞,凡是試圖靠近李世民者,無不被他們刺於馬下。

一排士卒被殺穿,又一排士卒吶喊著撲上。李世民刺翻了自己正對那個,策馬從此人脊背上踩了過去。旁邊有一名頭髮花白的老漢可能是死者的親戚,慘叫著衝過來,不顧一切衝向李世民的馬蹄。尉遲敬德毫不猶豫地一揮長槊,將老者脖頸掃斷,頭顱帶著白髮掃上半空。

幾名士卒從側翼撲上,被秦叔寶和尉遲敬德兩個槊刺鐗打,陸續殺死。“別戀戰,破陣!”程知節在背後大聲提醒,順便舉起戰斧,擋住射向李世民的一支冷箭。有名竇家軍士卒瞅準機會,舉著盾牌滾向程知節的馬腹。沒等他滾到攻擊位置,一支長槊從程知節背後飛來,將其釘在了地上。

“破陣!”李世民高高舉起長槊,如醉如癡。自從十四歲起,他就一直期待著有一天,自己能引領士卒,在萬馬軍中縱橫馳騁。那年,他認識了一個朋友,親眼看著他越過遼河,殺得高句麗人望風而潰。那年,他忽然發現原來戰爭的滋味居然是如此甘美,你衝向敵人,看著他們在你眼前戰慄,躲閃。試圖還手卻根本無法將你傷害。而你,毫無猶豫地殺死他們,用他們的鮮血染紅自己的榮耀。

男兒就應死於軍前,生盡歡,死如醉。很長很長一段歲月,他都一直這樣認爲。直到有一天,發現了另外一個戰場。比正面搏殺更危險,更令人熱血沸騰。

“殿下,別戀戰!按計劃行事!”秦叔寶替李世民攔下必中一箭,轉過身來大聲提醒。狂熱的感覺漸漸從身體裡退去,李世民又想起戰前的構想。奮力一揮手臂,他將造價高昂的馬槊當做投槍,擲向不遠處一名敵將,刺穿此人的胸口。然後,大笑著從馬鞍橋下抽出一柄黑色長刀,潑出一片血雨。

“掛槊,換刀!”程知節立刻下令,將李世民的選擇告知所有跟上來的弟兄。追隨李世民殺入敵陣的唐軍精銳聞令,或將長槊當做投槍擲出,或將長槊掛在馬側。順手抽出數十柄一模一樣的長刀,朝斜下方伸平,刀刃向前。

對於缺少重甲保護的竇家軍步卒來說,長刀的威脅遠遠高於馬槊。馬槊的攻擊範圍,不過是擋在正前方那幾個人。而列陣展開的長刀,卻可以威脅整整一個側面。高速跑動中,騎手根本不必揮刀砍殺,憑藉戰馬的衝擊力,就可以在刀刃過處的敵軍身上,切開一道道血淋淋大口子。傷者立刻失去戰鬥力,倒在地上,直到渾身的血液淌盡。

慘重的傷亡面前,終於有人膽怯了。哭喊著丟下兵器,轉身逃向陣外。先是幾個,然後是幾十。他們不但阻擋了殷秋的追擊路線,而且將恐懼一點點擴散出去,越傳越廣。

“擋不住他們!”有人哭喊。

“逃吧!”有人厲聲慘叫。

低級軍官果斷地執行戰場軍紀,卻無法阻擋恐懼的繼續蔓延。李世民等人的戰馬前瞬間鬆動,擋在去路上的竇家軍士卒紛紛閃避。刀鋒閃閃,越衝越快,終於,一道閃電般從竇家軍的大陣中劈了出來,刺痛所有人眼睛。

“整隊”“整隊!”程知節大聲喝令,同時收起戰斧,,將一面紅色的戰旗奮力展開。“嘩啦!”代表著李世民身份的帥旗迎風招展,獵獵如火。已經衝入敵陣的,和即將衝入敵陣的飛虎軍士卒催動坐騎,從各個方向朝這面大旗下匯聚而來。所過之處,畫出一道道死亡血線。

最先追隨李世民衝陣的衛士只剩下了十餘人。並且幾乎個個帶傷。但弟兄們士氣高揚,左顧右盼,眼中毫無畏懼。

第二波發起攻擊的三百名騎兵也衝了出來,剩下的不足一百。迅速在戰旗下調整隊伍,重新排列成一個三角形衝擊陣列。追出竇家軍大陣的敵人遠遠超過了這個數,卻像失去了魂魄般猶豫著,徘徊著。手中兵器舉得很高,卻沒人敢率先靠近。

“諸君,還能戰否?”李世民朝身邊的袍澤笑了笑,然後大聲詢問。

“戰!”“戰!”“戰!”橫刀,長槊,在日光下舞成一片鋼鐵叢林。

“跟我來!”李世民一抖繮繩,催動坐騎。戰馬發出一聲長嘶,猛然轉身,朝虎牢關方向衝去。

“奪關!”程知節舉起軍旗,猛然指向虎牢方向。援軍已經都被石瓚和殷秋帶出來了,城外的戰鬥結束之前,守軍不會有任何防備。這纔是他們今天的真正目的,先前所做一切,不過是爲了迷惑敵軍視線。

“奪關!”百餘名飛虎軍騎兵跟在李世民身後,毫無猶豫地向虎牢關衝去。多年來,他們已經習慣了跟在主帥身後製造奇蹟,他們毫不懷疑自家主將今天會製造新的一場。

追出本陣的竇家軍士卒追出數步,又猛然停止。張大嘴巴,目瞪口呆。今天所經歷的一切,都超出了他們的以往的認知範圍。對上這樣的敵手,所有人都不敢再認爲自己有獲勝的希望。

殷秋終於也帶著親衛終於追了出來,望著李世民等人留下的煙塵,不知所措。在他背後,越來越多的唐軍騎兵衝進了竇家軍大陣,如虎入羊羣,所向披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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