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了沒多遠,高雅賢就幡然醒悟自己上了一個無比愚蠢的大當。撥轉坐騎,再度沖著剛才的戰場撲將過來。只可惜為時已晚,程名振等人就像春天的雨水般,轉瞬之間就在洺州大地上銷聲匿跡。任高雅賢帶人翻遍了戰場周圍二十里,也是連個人影子都找不見。
糧食被燒了,人也丟了。帶著一肚子懊惱,高雅賢垂頭喪氣地回營繳令。劉黑闥忙著調遣兵馬防范唐軍渡河,聽完匯報后倒也沒怎么難為他。但很快,高雅賢自己就發現自己究竟犯下了多大的錯。
自從程名振在洺水附近現身后,連續十幾天,各地都有被洺州營襲擊的消息傳來。這些熟知襄國郡地形的“流寇”結成小隊,或者趁當地守軍不備,混入縣城,殺死官吏。或者埋伏在大路兩邊,打劫劉黑闥手下好不容易從百姓嘴里扣除來的那點糧草輜重。劉黑闥幾次派兵去征剿,都一無所獲。人派多了,程名振不肯交手,仗著其軍中戰馬數量多的優勢,撒腿便走。人派得少了,則根本不夠給洺州營塞牙縫。往往是征剿方和被征剿方顛倒了過來,到最后只給劉黑闥剩下一地尸體。
而劉黑闥還不能抽調太多的力量去解決這根背后芒刺。在漳水河對面的秦王李世民仿佛跟程名振二人之間早有默契般,不斷向劉家軍施加壓力。唐軍中裝備了大量的床弩,隔著河,就能射得對岸站不住人。而唐軍的輜重營更為厲害,居然不顧漳水河春汛在即,隨時都可能泛濫的危險,于河東岸搭起了十幾座浮橋。在床弩和腳張強弓的掩護下,每天,那些浮橋都會向西岸延伸數尺。一旦其橋頭搭上西岸的河灘,除了決一死戰外,劉黑闥已經無第二條路可選。
等待的日子最為難捱。有時候,劉黑闥甚至想下一道命令,后退數里,早點把李世民給放過來。他手中的軍糧已經見底兒,即便春汛到來之前唐軍依舊不能過河,到了夏天,將士們也會因為缺糧而潰散。而程名振這個狗賊,還在不斷地騷擾著他的后方,將最后一點刮地三尺弄來的糧食給劫走。每當運糧隊被劫的消息傳來一次,劉黑闥就明白懸在自己頭上的刀又落下一寸。既然,早晚會有一天那把刀將砍掉他的腦袋,他寧愿那一天來得早一些。
程名振給劉家軍帶來的麻煩還不止于此。盡管劉黑闥下令封鎖了消息,隨著軍糧一次次被劫,其麾下的弟兄們還是聽到了有關程名振要替老娘妻子報仇,將欠下血債者全部殺光的流言。本來,劉家軍造反,是為了替竇建德,替所有被大唐歧視、壓榨的河北豪杰討還一個公道,現在這樣一來,卻成了劉黑闥與程名振兩個間的私人恩怨。在前途渺茫的情況下,大伙士氣原本就非常低落,突然發現一直支撐著大伙的所謂國恨不過是某些人的家仇,心中的沮喪可想而知。
沒有人甘愿為與自己無關的私怨付出生命。哪怕劉黑闥在軍中的威望再高,也不能迫使大家如此付出。程名振出澤還不到一個月,漳水河東岸的浮橋也與西岸還有著不短的距離,劉家軍已經人心惶惶。每天夜里,都有人冒著被抓回來當眾吊死的危險,從軍營里逃走。不少將領都半公開地抱怨,說董康買當初不該殺紅了眼,連女人都不放過,以至于惹下程名振這個九頭蛟。試問在這襄國郡的大地上,誰對一草一木能比九頭蛟更熟悉?所有屯田點幾乎都是他親手建立的,里邊的百姓對他比對自己家人還要親。所有山川道路,他幾乎都親自勘察過,并且對其了如指掌。在地利與人和都無法掌握的情況下,想要抓住程名振,簡直比登天還難。
“那能怪我么?”董康買一次次被人埋怨,終于到達了忍耐的極限,跑到劉黑闥面前,請求對方為自己主持公道?!澳桥司拖駛€瘋子般,連砍了我二十多個手下。我當時不下令亂箭射死她,難道還把脖子伸過去讓她接著砍?”
“他們也是心里頭不痛快,隨便抱怨幾句罷了!你別理他們,話又說不死人!”劉黑闥的聲音聽起來無比疲憊。應大伙的要求,他已經正了名號,自立為漢東王。但這個輝煌的頭銜并沒能讓弟兄們士氣提高多少。相反,軍中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認為,當初他煽動大伙造反,根本就不是為了替竇王爺討還公道,而是切切實實地為了謀取自家江山。
劉黑闥無法堵住別人的嘴,也懶得替自己再辯解。歷史總是由勝利者涂抹的,如果他戰敗了,恐怕將要背負更多的罪名。如果他僥幸打敗了李世民,迫使大唐承認河北的割據現實,并且以帝王之禮厚葬竇建德,那些謠言自然會慢慢平息下去。
推己及人,劉黑闥也不希望這個時候,董康買再因為別人背后的幾句議論,就挑起沒必要的爭端。大伙現在是一根繩的螞蚱,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即便沒有程名振那句要將大伙趕盡殺絕的誓言,落在秦王李世民手里,難道誰還能有什么好下場?看看單雄信是怎么死的,再看看殷秋等人的結局,難道誰心里還能存著大唐皇帝會突發善心,既往不咎僥幸的念頭?
他這番好意,顯然不能被董康買所理解。見對方依舊一味地和稀泥,董康買向地上啐了一口,恨恨地說道:“你不管,是不?你不管,就別怪我不尊重你。從今往后,再讓我聽見誰背地里嚼蛆,我就把他的舌頭給割下來。你看著,我說到做到!”
“老董!”劉黑闥猛然轉身,花白色的胡須上下顫抖,“你這是什么意思?難道你還嫌咱們的麻煩不夠多么?”
“正因為麻煩多,才要快刀斬亂麻!”董康買抬起頭,毫無畏懼地與劉黑闥對視,“敢私傳謠言,擾亂軍心者,殺!臨陣不前,貪生怕死者,殺!保存實力,不顧同僚者,殺!處事糊涂,放走強敵者,更該殺!還有私藏軍糧的,殺!放任屬下逃走的,殺!妄議戰局勝敗的,殺!與李家眉來眼去的,殺!……”
接連說了十幾個殺字,他說得兩眼通紅,蜷曲的胡子上面布滿吐沫星子。望著其猙獰的模樣,劉黑闥忍不住后退了半步,冷笑著問道,“殺,好,殺就殺。都殺干凈了,李世民也不用渡河了。你再給我一刀,拿著大伙的腦袋請功去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個不知…….”董康買氣得大叫,上前數步,就想抓住劉黑闥的脖領子理論。周圍的侍衛見狀,立刻一齊拔刀出鞘。董康買聽到背后的利刃磨擦聲,驟然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已經伸到半途的大手猛然揮下來,重重地拍在自家大腿上,“我,我,唉,你當斷不斷,早晚招禍!”
“退下去,沒你們什么事情!”劉黑闥一豎眼睛,將自己的侍衛斥退。然后笑了笑,強忍住心中不快問道,“還能有比眼前戰局更重要的事情么?老董,你這莽撞性子可得改改!否則,我知道你的性子不怪罪你,弟兄們也難免會心里犯嘀咕!”
“嘀咕就嘀咕去,誰嘀咕,我就……”董康買又想放狠話,意識到自己失態,咧了下嘴,換了種相對緩和的語調說道,“我還怕他們嘀咕么?你說得對,吐沫星子淹不死人。但你還是早做決斷,這么一味死挺,總不是個辦法!”
“我也為此煩著呢?”見董康買退讓,劉黑闥也不再追究他失禮,嘆了口氣,低聲回應,“唐軍雖然強大,但只要弟兄們肯齊心協力,春汛之前,我保證他們過不了漳水??纱貉丛缤碛薪Y束的那一天。襄國郡太小了,拖得越久,情況對咱們也越不利!”
“是啊!”說起眼前的戰局,董康買也覺得氣餒,“阿史那家族的建議,不知道你怎么考慮的?我覺得他們開出來的條件不錯。羅蠻子正忙著跟高句麗人對峙,懷戎和昌平之間,剛好有個空檔!”
“那樣,恐怕我就太對不起頭上的這‘漢東王’三個字了”劉黑闥喟然長嘆。關心著河北戰局的,不止是當事雙方。遠在塞外,突厥王庭亦試圖火中取粟。早早地就派人潛入中原,暗中聯系上了劉家軍的將領。董康買和王小胡兩個都有胡人血統,所以覺得突厥王庭開出來的條件很誘人。而高雅賢等漢族將領,眼下則寧愿做一個戰死鬼,也不想去塞外給突厥人當鷹犬。
劉黑闥本人,則始終在去與不去之間徘徊。北方地廣人稀,博陵軍和幽州軍最近又分別被高句麗及靺鞨所擾,只要他能成功逃到涿郡,便有足夠的把握從博陵軍和幽州軍兩大勢力交界處穿過去??傻搅巳?,他的半生英名就徹底付于流水了。日后別人再提起他劉黑闥,不會再認為他是敢于替竇建德報仇,有擔當,有魄力的硬漢子。而是為了達到個人目的,利用竇建德的死和弟兄們心中的不平,鋌而走險的一個奸雄!
對于劉黑闥的顧忌,董康買認為根本不值得一提,“漢東王,不就一個名號么?活著總比死了強。況且,投靠突厥人的事情,咱們又不是第一個做?他李淵,當年不也是認了突厥人當干爹,才得了半壁江山?”
“唉!”劉黑闥又了嘆了口氣,不置可否。與很多北國人一樣,經歷了魏晉南北朝之亂后,他的血脈中,也是胡漢混雜。所以內心深處對胡漢之分看得并不是很重。然而,萬一他認可了董康買的看法,以對方那張大嘴巴,肯定無法保住秘密。那樣的話,劉家軍中就要有一半的將領會憤而離去,眼前的仗,不用打就已經敗了。
正猶豫間,軍帳門口又傳來一陣腳步聲響。劉、董二人迅速抬頭,看見高雅賢渾身是水,氣喘噓噓地跑了進來。
“下暴雨了?什么時候開始的?我居然沒聽見!”心里多少有點兒虛,劉黑闥主動找話。
“下了好一陣子了。還打了好幾個響雷!”高雅賢在臉上胡亂抹了幾把,大聲回應??吹蕉蒂I也在場,他忍不住狠狠瞪了對方一眼,“我剛才去河邊巡視,發現唐軍居然在冒雨修橋。修得最快的那座橋,橋面距離河岸已經不足一丈了。咱們這邊,有些地方水很淺。如果唐軍冒著被沖走的危險強渡的話,一丈寬的距離,游不了幾下就能踩到水底下的硬地!”
“放箭啊,都是傻子,干看著人家修?”董康買毫不猶豫地一眼瞪還回去,同時大聲提醒。
“弟兄們放箭阻攔,河上風大,根本起不到效果?!备哐刨t像看白癡一般看了他一眼,繼續向劉黑闥匯報,“強弩還湊合。但咱們軍中強弩太少了。根本壓不住對方!”
“我這就跟你一道去看看?!甭劼牬搜?,劉黑闥再也坐不住,拔腿就往中軍帳外走。
外邊的雨下得極大,就像瓢潑一般。如果雨按照這個勢頭持續下去,用不了兩天,漳水河對唐軍來說就會變成天塹。怪不得李世民要派人冒雨搶修浮橋!
“天不亡我!”劉黑闥用力握了握雙拳,仰頭大笑。笑罷了,將大手一揮,豪氣滿懷地說道:“把各營的強弩全調上去。能干擾多久是多久。春汛馬上來了,看姓李的有沒有本事跟老天爺斗!”
“只要春汛下來,咱們就可以掉過頭去,先解決掉姓程的!這回得小心點,派個膽子大的人領兵!”董康買也很是興奮,在暴雨中揮舞著拳頭,大聲提醒。
這么明顯的嘲諷,高雅賢怎可能聽不出來。但難得一次,對方沒跟他糾纏。而是上去拉了一把劉黑闥的衣袖,焦急地說道:“漢王且聽我一句。我覺得此事有點古怪!”
“怎么古怪法!”劉黑闥回過頭,笑著詢問,“你先別急,讓我把兵調遣完了再說。老董,你麾下擅長射箭的人多,趕緊全派到河邊去。順便通知其他幾位弟兄,讓他們也把麾下弓箭手全拉出來,別再藏著了。頂過了這兩天,我請他們喝酒!”
“唉!”董康買高興地帶應。剛要轉身,猛然間,天空中一道閃電劈下來,將不遠處一株老樹劈了個粉碎。
“保護漢王!”高雅賢大叫一聲,飛身將劉黑闥壓在了泥坑中。周圍的親衛蜂擁而上,盡管被不測天威嚇得臉色煞白,卻依舊在劉黑闥周圍搭了道人墻。
“沒事,沒事,不就打了個雷么?誰還沒見過打雷!”劉黑闥白著臉,從水坑中爬起來,奮力拍打身上的泥巴?!袄隙?,拿我的令箭去調兵。老高,剛才的事情謝謝你了。下回,別靠近,我倒要看看老天爺到底想怎么著!”
董康買接令跑遠。高雅賢急得直搓手,“漢王,你聽過說句話啊。李世民這這個節骨眼上冒雨修橋,實在蹊蹺…….”
話音未落,半空中又是一道驚雷滾過。隨即,河岸放向傳來了震耳的喊殺聲。“報,漢王,唐軍從浮橋上強攻過來了!”一名小校跌跌撞撞從雨幕中沖出來,在劉黑闥面前撲倒,“前鋒已經登岸……”
“什么?這么快?”劉黑闥一把扯起報信者,同時狠狠橫了高雅賢一眼。作為軍中大將,剛才既然發現唐軍有搶在春汛之前渡河的企圖,就不該離開河岸。派什么人往中軍送信不成?還非要自己眼巴巴地趕來賣乖?‘“他們沒等橋修完,就跳進了河里。有一段水淺的地方,已經可以淌著走!”小校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大聲匯報軍情。
“拿我的兵器跟披掛來!”接下來的話,劉黑闥已經無需再聽,將手一伸,沖著親衛們命令。
他武藝過人,在以往的竇家軍中就沒遇到過對手。這次,亦想憑著個人的勇武來喚起大伙的士氣。高雅賢向旁邊退開幾步,猶豫了一下,又咬著牙走上前,抓住劉黑闥的胳膊,“此事蹊蹺。你想想,李世民為什么不早點搶渡,偏偏等著汛期來時才搶渡。他就不怕上游的水提前沖下來,淹沒了他的大軍么?”
劉黑闥被問得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