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裡本就應該是喜慶的日子，可紫禁城裡卻因爲順治的病而陷入了一片愁雲慘淡之中，各宮妃嬪也日夜緊張地盯著養心殿，生怕錯過什麼重要的事情，只是，那養心殿的奴才現在卻都換成了慈寧宮的人，任憑各宮妃嬪怎麼打探都得不到一丁半點的消息，真是急煞了一干人。

這幾日，孝莊每日早上辰時就到了養心殿，一直待到晚上到了亥時纔回慈寧宮，神色也眼見這憔悴了下去。

正月初四，孝莊早上剛到養心殿，太監總管就趕緊告訴了孝莊順治醒來的消息，孝莊表面上高興，可是心裡卻知道，順治當真是撐不了多久了，她走進了養心殿裡面，坐到了順治旁邊，“福臨……”

順治聽見孝莊的聲音，睜開眼睛，看著那個往日裡總讓自己覺得高高在上的額娘此刻竟然滿身疲憊，正溫柔的看著自己，心中對孝莊多年來的芥蒂竟一點點消失不見了，他看著孝莊，深吸了一口氣，氣若游絲地說道，“皇額娘，這些年來，是兒子錯了。”順治想起身，卻怎麼都起不來，孝莊看著這樣臉色蒼白的順治，心中更是一痛，乾涸已久的眼睛也蓄上了眼淚，“皇額娘，”順治又說道，只是說幾個字就得停下來歇一歇，“朕要立儲，皇額娘覺得，福全和玄燁那個更適合這帝王之位？”

心知順治是明白自己時日無多了，可是要和自己的親生兒子談論兒子死後的身後事，那個做額孃的能不痛不癢，即便孝莊已經習慣了做那個總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后，可是面對自己兒子的時候，她又怎麼能不心軟，不心疼？“皇帝何必急於這一時，以後時間還長，你要好好保重身子纔是啊。”

順治笑了笑，只是讓人看了卻是再不能苦澀的笑了，“皇額娘，朕的身子朕自己知道，您……”順治說著，眼角就有眼淚流了下來，倘若真要問他還有什麼放不下的話，不是後宮那些妃嬪，不是他的那些兒子，而是他眼前這個看上去總是威嚴不可親卻擁有一顆比誰都要柔軟的心的女人，這個女人爲了他，不得不剛強，在他初登皇位的時候，不得不周旋於多爾袞和豪格之間，只爲了能讓他能坐穩了那個皇位，“皇額娘，朕知道你喜歡玄燁那孩子，真也知道，玄燁比福全更適合那個位子，福全心性是好，可卻不是個帝王之才，朕決定把皇位傳給玄燁，朕相信……”

“福臨！”孝莊聽著順治這樣說，突然喊了一聲，眼中的眼淚也是不可遏止地流了下來，“哀家說了！這些事情以後再說，現在你保重身子纔是要緊的！”孝莊第一次在順治面前流露除了驚慌的模樣，她坐到了順治牀邊，“不要再說這些傻話了額，太醫院那麼多太醫，一定醫得好你的。”孝莊緊緊握住了順治的手，生怕她一鬆手，順治就會從她眼前消失一般。

“皇額娘……”順治看著這樣的孝莊，更是心痛不已，他第一次看清了這個女人那強硬外表下的柔軟，順治又有眼淚溢出眼角，“額娘，你應該知道福臨的身子已經撐不了多久了，若是不早早立下儲君，那兒子死後……”

“不許說！”孝莊突然喊道，“不許說那些話！孝莊握著順治的手都顫抖了起來，這一刻，她不再是大清朝的皇太后，她只是一個害怕失去兒子的額娘而已。

順治安撫地拍了怕孝莊的手，嘴角牽起一個笑容，“額娘，不要這樣，我們都是身不由己啊。”順治看著孝莊，“額娘，你可知我當初爲何獨寵董鄂氏嗎？”

孝莊聽順治突然說起了這件事情，也不由疑惑起來，其實當初她也萬萬沒有料想到順治會那樣寵愛那個董鄂氏，甚至不在乎那董鄂氏曾是博果兒的福晉，照著她對順治的瞭解，順治絕對不會是一個會被美色迷惑的人啊。

“因爲兒子只有在董鄂氏身邊的時候，纔會感覺到輕鬆，在她面前，兒子可以忘記自己是個皇帝，可以忘記自己身上還擔著大清的江山，珍兒也從來不是因爲我是皇帝才愛我，我可以感覺得到，她和後宮那些女人都不一樣，後宮其他的女人莫不是爲了自己的地位，孃家的地位，自己孩子的地位，又哪有一個是因爲我這個人而待我，她們費盡心機想討好的不過是兒子的身份而已，所以，兒子纔會獨寵珍兒，並不是因爲她的容貌，也並不是因爲兒子真的愛她，只是因爲在她那兒兒子能自由地呼吸。”順治一連說了這麼多話，額頭上也滲出了些許汗珠，他看著孝莊，露出一個疲憊的笑容，“當初額娘百般阻撓珍兒入宮，我只以爲是額娘不喜歡珍兒，卻不知道在我把珍兒迎進宮的時候額娘承受了多大的壓力，承擔了多少人的職責，兒子的錯，便是額孃的錯，兒子犯下的錯，卻要額娘去彌補，這些，兒子當初竟然都不知道……”順治說著，停了下來，重重地喘了幾口氣之後，又接著說道，“額娘，現在兒子知錯了，額娘還會原諒兒子的不懂事嗎？”

孝莊看著順治，本來強忍著的眼淚，終於再也忍不住，“傻孩子，額娘何時又真的怪過你，爲了你，額娘願意承受那些，只要你好，額娘便好。”

“額娘，兒子知道，正因爲知道，纔會那樣的肆無忌憚的去做那些讓額娘失望、傷心的事情，兒子現在說出來也不怕額娘取笑，兒子當初那樣做，只是想讓額娘多看兒子幾眼，兒子一直都以爲在額娘心中，兒子根本就是最不重要的存在，所以，兒子總會做出一些糊塗事來讓額孃的眼睛看向兒子，額娘，兒子這樣，是不是很傻？”順治苦澀地笑了，臉色也越發的蒼白了起來。

“怎麼會，額孃的福臨從小就是你皇阿瑪所有兒子中最聰明的，福臨，額娘……額娘……”孝莊突然就說不下去了，她看著順治那蒼白的模樣，心中像是有千萬根針在扎，她轉過頭去，不再看順治，眼淚不停地往下淌。

“額娘，玄燁，是個好孩子，只是他年紀太小了，兒子還在一衆大臣之中挑選了幾個能輔佐玄燁的大臣，索尼，鰲拜，蘇克薩哈還有遏必隆，鰲拜現在已經隱隱做大，有索尼在還可以牽制住他，至於蘇克薩哈和遏必隆，他們兩個人雖無太大的勢力，可是卻非池中之物，只要善加利用，絕對能好好輔佐玄燁。”順治看著孝莊那個樣子，本是想勸慰幾句的，可是話到嘴邊，卻又變成了這樣。

孝莊擦擦眼淚，卻奈何仍有眼淚流下來，她又轉過頭看向了順治，只見順治的臉色更是愈發的不好了，便點了點頭，“額娘知道了，額娘會好好叮囑他們幾個的，你安心休養吧。”孝莊拍著順治的身子，像是在順治小時候哄他入眠一樣，“睡吧，睡一覺精神纔會好起來。”

順治聽著孝莊的話，閉上了眼睛，孝莊看著順治帝蒼白的面容，心中越發地酸澀起來，又看了一眼順治帝，站起了身來，剛向前走了幾步，就聽見身後順治的聲音又響起來，“額娘，這幾日就不要再來了，你也辛苦了，好好歇息幾日吧，過幾日……額娘會比這些天更累的。”

聽了順治的話，孝莊猛地睜大了眼睛，用帕子捂住了嘴，站在原地雙肩猛烈的顫抖了起來，大顆大顆的眼淚滴落在養心殿裡地上，形成了一片水漬，她不敢相信她剛剛是聽完了自己兒子對自己交代的身後事，她……她居然要聽自己兒子去交代身後事！孝莊向前踉蹌了一步，一手扶住了牆壁，快步走了出去，裡面的那個人，是她的兒子，是她懷胎十月才生下來的兒子，是她這一輩子唯一的希冀，而此刻，她卻要看著自己的兒子一步步走向死亡，她卻什麼都做不了，怎麼會！怎麼會有她這樣發無用的額娘！這些年，她所做的這一切，到底都換來了些什麼！

睜開眼，看著孝莊離開的背影，順治帝突然笑了，額娘，但願孩兒來勢還能做你的孩子，來世，我們便去做那天底下最普通的母子，過我們自在的日子，只願莫再生在帝王家。額娘……對不起……兒子不孝，如真有來勢，就讓兒子日日繞您膝前，侍奉您左右。

之後的幾日，孝莊再沒有去過養心殿，她每日只是在慈寧宮中的設置的佛堂裡整日整日的誦經唸佛，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

正月初七，順治帝駕崩，時年僅二十四歲，爲清朝最年輕的皇帝。

順治駕崩的消息傳到了慈寧宮，孝莊跪在佛前，手中的佛珠繩子突然斷了，上面的佛珠一粒粒掉在了地上，發出了清脆卻散亂的聲音。孝莊癱坐在了原地，手中緊緊握著一頁紙，上面隱約能看到兩個稚嫩的字：額娘。

“額娘！你看你看，這是我今日剛剛畫的像！”六歲的福臨手裡拿著一張紙興高采烈地跑到了莊妃身邊，“額娘，你看，兒子畫的好看嗎？”說著又撅起嘴來，“七哥說我畫的難看極了，他向來就喜歡騙我，我纔不信他的話！額娘你看，好看嗎？”說著便把那頁紙舉到了莊妃面前。

莊妃停下手中的女紅，拿過福臨的那頁紙，溫柔地笑著，“這可是福臨和額娘嗎？”

“是！”福臨大聲說道，“這是額娘拉著福臨的手在給福臨將大草原上雄鷹的故事！”

莊妃笑了笑，“福臨畫的畫，自然是這天底下頂好看的，福臨把這畫送給額娘可好？”莊妃看著福臨，眼中的笑意越發的深了。

“好！這原本就是兒子要送給額孃的！”福臨說完，笑了幾聲，便又轉身跑了出去，“我去告訴七哥，額娘說我的畫是天底下頂好看的畫！”

莊妃看著福臨跑出去的背影，依舊是溫柔的笑著，手中那根本看不出來是畫了什麼東西的紙，變成了從今往後莊妃總是隨身帶著的最重要的東西，那是她的兒子送給她的，無論美醜，都是她最珍視的東西。

孝莊看著手裡的那頁紙，突然失聲慟哭。

福臨、福臨……

順治十八年正月初七，順治帝駕崩，生前立下遺囑，傳位於三阿哥愛新覺羅?玄燁，又因玄燁年幼，另命索尼，鰲拜，蘇克薩哈，遏必隆四人爲輔政大臣，輔佐新皇。

慈寧宮中，孝莊與四位輔政大臣隔紗簾而坐。

“蘇嘛拉姑，把這勞什子東西撤了，哀家與幾位卿家怎用得到這些物什。”孝莊說道，一旁的蘇嘛拉姑聽後，便命了幾個太監把那面紗簾撤掉了。

“微臣參見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千歲千歲千千歲。”幾人跪在地上，伏著身子不敢擡頭去看。

“起來吧，”孝莊說道，“蘇嘛拉姑，還不快搬幾把椅子過來。”孝莊看了蘇嘛拉姑一眼，又對幾個大臣說，“幾位卿家都是國之棟樑，先皇信你們，哀家也信你們，玄燁還年幼，還需要你們的輔佐才能成大器啊。”

資格最深，年紀最大的索尼開口道，“太皇太后這是說得哪裡話？這都是微臣等的莫大的榮幸。”

“明日便是先皇的出殯之日，幾位卿家可準備好了嗎？”孝莊問道。

“微臣等知道該做什麼。”鰲拜說道，他向來粗狂，此刻說話雖也可以壓低了聲音，可是聽來卻仍是讓人心中一震。

第二日，順治帝守靈期結束，皇室宗親及衆妃嬪、阿哥及大臣立於養心殿外，那些平日裡順治帝甚少露面的叔伯們也都出現了。索尼，鰲拜，蘇克薩哈、遏必隆分別站在玄燁的兩邊，索尼上前一步跪下，說道，“吾等雖得先皇信任，卻不敢妄自尊大，微臣跪請諸王貝勒共任國政！”

原本是最不安分的誠親王此時卻說道，“先皇瞭解你們四位大臣的爲人處世，便將皇上交託與你們，委託了你們國家重務！誰膽敢敢於！誰若不服，便來找我誠親王高塞說話！”底下仍舊一片安靜。

索尼與鰲拜對視了一眼，他們兩人本就一文一武，此刻站在玄燁左右也不失了分寸，玄燁與四大臣站在順治帝的靈柩前，索尼朗聲說道，“先帝不以索尼、索克薩哈、遏必隆、鰲拜等爲庸劣，遺詔寄託，保翊衝主。索尼等誓協忠誠，共生死，輔佐政務。不私親戚，不計怨仇，不聽旁人集兄弟子侄教唆之言，不求無義之富貴，不私往來諸王貝勒等府受其饋遺，不結黨羽，不受賄賂，惟以忠心仰報先皇帝大恩。若各爲身謀，有違斯誓，上天懲罰，奪算兇誅！①”索尼這一番話說得擲地有聲，聽的人身心激盪。

隔日，新皇登基。乾清宮。

玄燁看看站在自己身後垂首而立的李德全，一步步走向了那張龍椅，一手拂上龍椅，玄燁利落地坐在了龍椅之上，身旁的李德全也已站在了自己的位子上，玄燁環視左右大臣，高聲說道，“朕，定不負先皇所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朕，定不負先皇所望，保我大清江山盛榮千載！”

玄燁言畢，衆人皆跪三呼萬歲：“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衆卿平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