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大院里已經亂成一鍋粥了。
周剝皮的幾房姨太太都在自己屋里手忙腳亂地收拾金銀細軟,各房的丫環仆役也在翻箱倒柜,還有后院的馬夫、伙夫、長工什么的也來趁亂揩油,周剝皮氣得胡子亂顫,拿著拐棍連連戳地,卻已經沒人理他了。
這種靠威權維系的大家族,一旦“強大”的外殼被人砸碎,虛弱的本質立刻就會暴露無遺,原本看上去無比強大的家族就會在頃刻之間分崩離析,所以徐十九才敢夸口,只用一顆子彈外加一發炮彈就足夠打垮周家了。
唯一對周剝皮忠心耿耿的長隨周七抱著一個小箱子從書房里沖了出來,這箱子里裝著所有的田契、地契還有府上丫環仆役的賣身契,還有存在上海各銀行的本票,周剝皮幾十年搜刮所得基本上都裝在這個小箱子里了。
周剝皮讓周七抱緊了小箱子,轉身就往后院走,在后院一座假山下面,有條地道直通周家大院外,是周剝皮偷偷挖好了關鍵時刻逃命用的,不過主仆倆才剛轉身,從偏院沖出來的一個馬夫就跟周七撞到了一起。
“嘩啦?!毙∠渥铀ぢ湓诘?蓋子打開,里面的田契、地契、賣身契、銀行本票還有一些金銀珠寶、大洋法幣什么的頓時灑落了一地,附近的十幾個長工、伙夫、馬夫見了頓時兩眼放光,一窩蜂似的沖了上來。
周七沖上去試圖阻止,反被打倒在了地上。
周剝皮氣得連連跺腳,平時老東西跺跺腳就連整個橋頭鎮都得抖三抖,可現在卻根本沒人理他,看到自己畢生搜刮所得被這些窮鬼瓜分一空,周剝皮直氣得吐血,當下也顧不上年老體衰,沖上來就要跟這些人拼命。
十幾分鐘后,徐十九、高慎行和何克啟就已經站在了周家大院的堡墻上。
此時,周家大院的一百多號家丁已經被集中關押在一個小院內,一百多名游擊隊員已經接管了整個大院,站在堡墻上往下看,可以清楚地看到重重的屋宇,打著火把的游擊隊員正在迷宮般的巷道里來回奔走、清剿殘余。
很快游擊隊就來報告說,抓住周剝皮了,何克啟興匆匆地去了。
堡墻上便只剩下徐十九、高慎行兩個人,高慎行對徐十九說道:“大隊長,游擊隊打仗是不是要比國軍敞亮?我跟你說,前天那仗,打得還要敞亮,我加入十九大隊的時間也不算短了,卻從未打過這樣敞亮的仗。”
“我承認,這仗是敞亮?!毙焓爬蠈嶞c頭,不過馬上語鋒一轉接著說道,“不過,慎行你想過沒想過,這樣的小打小鬧再敞亮那也是打不垮小日本的,如果沒有國軍在頂著,共產黨游擊隊就很難有生存空間,他們就會舉步唯艱
“這倒是?!备呱餍幸渤姓J徐十九的話有道理。
徐十九又道:“慎行,你是蔣百里先生的學生,應該系統學習過他的國防論吧?”
高慎行搖頭,苦笑道:“我對戰略沒什么興趣,老師也從未教過我戰略上的東西,他只教我具體的戰術。”
“那你可就是入寶山而空手歸了,可惜了?!毙焓诺?“蔣百里先生的國防論歸結起來其實就兩條宗旨,在中日戰爭的初期,以空間換取時間,不斷地消耗日軍的有生力量,在中日戰爭形成相持后,再從正面、敵后兩條戰線不斷削弱日軍,等日軍虛弱到一定程度,再聚集所有的力量發起戰略反攻?!?
高慎行道:“現在,差不多已經形成相持了吧?”
“哪有,還早得很哪。”徐十九搖了搖頭,嘆道,“由于蔣某人的戰略失誤,華北、華東的廣大地域空間是犧牲了,也爭取了幾個月的時間,可消耗日軍有生力量的戰略目標卻根本沒有達成,無論是在華北還是在華東,日軍都沒有遭受決定性的損失?!?
高慎行道:“大隊長你的意思是說,接下來日軍還會繼續發動攻勢?”
“那是必然的,也是毫無疑問的?!毙焓诺?“小日本雖然只是個島國,資源貧乏,卻遠未到枯竭的時候,接下來日軍不僅會繼續發動攻勢,而且攻勢還會更加的凌厲,戰役的規模也會進一步擴大,我現在是真擔心,擔心國軍頂不住啊。”
高慎行沉默了,現在他知道徐十九為什么堅持要回去了。
徐十九嘆息道:“我對國民黨沒什么好感,對共產黨也沒什么惡感,如果此時中日戰爭已經進入相持階段,我并不介意加入共軍隊伍,只要是打鬼子,在哪不一樣是打?我在政治上從來就沒有訴求,可現在的問題是,中日戰爭還遠未進入相持階段哪?!?
高慎行釋然了,先前他對回歸國軍還是有一點抵觸心理的,現在卻煙消云散了。
徐十九喟然道:“一個人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可是如果像你我這樣的千千萬萬被打散的國軍老兵都能夠重新歸隊,那國軍就仍還有希望,只有國軍扼住了日軍的攻勢,使中日戰爭進入戰略相持階段,共軍的敵后抗戰才會有意義,不是嗎?”
“大隊長,我明白了?!备呱餍忻C然道,“先前是我想得簡單了?!?
“你明白就好。”徐十九拍了拍高慎行的肩膀,又道,“慎行,我們現在去跟何隊長打個招呼,然后咱們就該走了?!?
高慎行答應一聲去了。
徐十九、高慎行找到何克啟的時候,何克啟正在清點繳獲。
何克啟、胡志靜之所以決定要打橋頭鎮、要打周家大院,擴大共產黨游擊隊影響力,打開蘇南的抗戰局面是一個原因,此外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就是,游擊隊還可以從周家得到急需的物資給養,除了大量的糧食,還有錢。
周家的十幾個長工、伙夫、馬夫為了爭搶那一個小箱子,一個個全都打得頭破血流,最終卻被迅速趕到的游擊隊員包了圓,一個都沒跑掉,還有小箱子里的田契、地契、身契、金銀珠寶、大洋法幣、銀行本票,全歸了游擊隊。
何克啟數了數,光銀行本票就有五十多萬
游擊隊這次可真是發財了,今年數年都用不著上級撥付經費了。
此外,還有滿滿兩個糧倉的糧食,有了這些錢、這些糧食,外加游擊隊打下橋頭鎮、槍斃周剝皮的影響力,游擊隊的擴充已經指日可待了,何克啟不能不憧憬,等過些日子拉著隊伍去皖南接受整編,沒準就可以撈個大隊長當當了
不過徐十九、高慎行的到來卻讓何克啟的興奮勁打了折扣。
“徐大隊長、高排長,你們真要走?。俊焙慰藛⑹钦嫔岵坏?如果有可能的話,他真想把徐十九和高慎行給扣下,原本他只是舍不得高慎行,可今晚這仗卻讓何克啟發現,其實徐十九才是真厲害,他的厲害在于高超的戰術指揮能力。
今晚這一仗,過程很簡單,游擊隊兵不血刃就拿下了周家大院,表面上看上去,似乎隨便換個人來指揮,結果也會大體差不多,可何克啟知道,事情沒那么簡單,在看似簡單的表象背后,其實隱藏著徐十九敏銳的戰場洞察力以及戰機捕捉能力。
無論是讓高慎行開槍擊斃周家的家丁隊長,還是徐十九親自發炮轟塌東北角樓,及至最后讓殷尚文出面,時機全都拿捏得恰到好處。
首先,利用高慎行精準的槍法使家丁們明白,留在堡墻上只有死路一條
然后,當家丁們躲進角樓,當他們最需要堅固堡壘的庇護時,卻發現賴以藏身的堡壘在游擊隊炮下就跟紙糊似的,根本就庇護不了他們。
最后,在家丁們最恐慌、最絕望的時候,殷尚文帶著“繳槍不殺、既往不咎”的條件出現,這些家丁的抵抗意志一下就土崩瓦解了,說到底他們也只是周家的家丁,而不是周家的孝子賢孫,犯不著給周家殉葬。
所以,這就好比少林長拳,同樣是一拳,在普通人眼里只是普通的一拳,可在行家眼里卻能夠看出幾十年苦練的功力徐十九就是那個擁有幾十年功力的少林拳手,而十六歲就參加游擊隊的何克啟也算得上是個行家。
何克啟是真心希望徐十九、高慎行能夠留下來,哪怕他不當這個隊長。
徐十九能夠感覺到何克啟的遺憾,不過正如他剛才跟高慎行說的那樣,現在正面戰場更需要他們,當下對何克啟說道:“何隊長,實在抱歉,不過我相信,你我肯定還會有再相見的那一天,到時候再讓我們并肩殺鬼子?!?
何克啟還想再挽留一下,說道:“徐大隊長,是不是等我們黨代表回來再走?”
徐十九覺得是應該跟胡志靜道個別,當下問道:“不知道胡先生什么時候回來?”
何克啟道:“我們黨代表到省城開會去了,快則三天、慢則五天,他就該回來了?!?
徐十九皺了皺眉,說道:“我們恐怕等不了那么久,既然這樣,那就只能有勞何隊長替我們跟胡先生說聲抱歉了,將來有機會我再當面向他致歉?!?
高慎行也特意叮囑道:“何隊長,羽田醫生雖然是日本人,可他跟那些到中國來燒殺擄掠的日本兵不一樣,他以前曾是軍醫,就是因為反對侵華戰爭才被迫退役的,我希望你們不要傷害他,最好是能夠放他回去?!?
“好的?!焙慰藛Ⅻc頭道,“回頭我就把他放了?!?
徐十九向何克啟敬了記軍禮,肅然道:“何隊長,咱們后會有期了?!?
“后會有期?!焙慰藛⒒亓擞涇姸Y,然后依依不舍地看著徐十九、高慎行兩人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