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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遊山賞花之戰(zhàn)

陸和奉裴嶷之命,率“武林中營”離開美陽,去攻漆縣,他自梁山東麓沿著山間小路北行百二十里,於途恐有埋伏,深自戒備,約三日後方纔抵達漆縣城下。前哨接近城壁,窺看城上動靜,但見城門緊閉,戍守森嚴。陸和接報後微微頷首,心說竺恢既率大軍南救郿縣,自當命留守者謹慎行事——他倒未必能料到軍覆身虜,官軍旋來攻打,但北地郭默卻是很有可能驟然殺將過來的呀。

新平郡本自扶風國析出,範圍很小,僅轄漆縣和栒邑兩縣而已。栒邑在東,北接安定,東鄰北地,北地兵欲往安定,很可能從栒邑轄區(qū)內(nèi)通過,那麼趁勢襲取栒邑,進謀漆縣,本也在情理之中——雖然陸和很清楚,郭默並未獲此指令和授權(quán)。

所以不要以爲竺恢一走,新平郡就放空了,即便只是臨時招募的四鄉(xiāng)農(nóng)兵,倘若據(jù)邑固守,陸和麾下才一營兩千人,也非旦夕可以攻下。不過好在已然嚇傻了的竺恢就在軍中,被人綁了手腕,牽著同行,陸和思忖道,我當先立營寨,然後押著竺恢到城底下去勸降……

可是營壘尚未立全,突然間城門大開。陸和尚自驚異,卻見一衆(zhòng)將吏策馬而出,卻全都只穿著公服,未著盔甲——看這樣子,就不是出來打仗的呀。急忙遣人探問,這才知道,敢情他們是來投降的。

率先迎降之人非他,正乃河東解縣人樑緯樑正經(jīng)是也。

原本索綝被擒後,樑緯因爲是其親眷,也自然遭到逮捕,繫於牢獄之中。他連遺書都寫好了,本以爲不免,誰想數(shù)日後竟被允許以家產(chǎn)贖罪——這是從周代就傳承下來的規(guī)矩,晉朝同樣繼承,凡大戶縉紳、前任官員,除非不赦之罪,否則可用財帛折抵監(jiān)禁、城旦、遠流等刑罰。

辛氏被迫交出了大部分動產(chǎn),才終於接回夫君,就和樑緯商議,解縣既不可歸,要麼咱們奔烏氏去,或者前往我孃家所在的潁川陽翟——已爲祖逖所收復——從此耕讀終生吧。然而樑緯得脫桎梏,癡心又起,就說我怎能就此放棄仕途呢?那不是上對不起列祖列宗,下有害子孫後代之事嗎?

想要家族繁盛,就必須得做官,只有做官才能合理合法地積聚財富和人望,而子孫後輩踩著先人踏出來的仕途,也纔有可能起家爲吏,節(jié)節(jié)攀升——這是當時代士人的普遍想法。讀聖賢書而不望出仕入世者,不但鳳毛麟角,而且就這些毛角當中,也超過七成是因爲世道混亂才退而明哲保身的,並非天生就沒有做官的慾望。

由此樑緯便去拜見和求懇樑芬——終究份屬同族嘛。但樑芬纔剛迎入裴該,大事尚不敢自專,還想多觀望一段時間風色,故此婉拒了樑正經(jīng)的懇請,暗示說你得去找裴家人,纔可能會有機會。

樑緯不敢以白身而當面請見裴該,就拐個彎兒,逼著老婆去向荀灌娘求告,請求指點一條明路。荀灌娘提示辛氏,只有樑緯設(shè)法軍前自效,纔有可能重啓仕途。於是夫婦兩個籌劃了半天,樑緯最終決定,我到新平去吧——裴公此番出師,名爲征討盧水胡,其實必欲一統(tǒng)雍西之政,我與竺士偉素有交情,而且考慮到新平兵爲雍西四郡國之冠,那若是能夠順利說服竺恢歸從,裴公還能不感念我的功勞,加以錄用嗎?

可是誰成想等樑緯到了漆縣,卻偏偏見不著竺恢——早便率兵去救扶風了——樑正經(jīng)不願無功而返,乾脆遊說留守將吏易幟。要知道梁氏兄弟也是當年擁戴司馬鄴進入長安城的功臣,當時的關(guān)西擁帝小集團,賈疋、閻鼎屬於第一梯隊,索綝、麴允是第二梯隊,梁氏兄弟和麴昌算第三梯隊,還在竺、焦、楊三家四人之前。於是樑緯便憑藉著素日的威望,順利說降了漆縣,並在陸和率軍抵達後,急急忙忙出城來謁。

消息傳至郿縣,裴該大喜,不禁就想起了後世曾經(jīng)聽說過的一名日本戰(zhàn)國時期武將之言,當即笑謂衆(zhòng)人:“近日之戰(zhàn),均有若遊山賞花,投石打鬧一般啊……”

如此一來,雍州各郡國次第平定,就光剩下了一個安定郡,而安定的敵手並不僅僅是焦嵩而已,還包括了彭夫保,已然授命於郭默、北宮純相機進取。裴該當即行文,署樑緯爲新平郡守,且命陸和暫駐漆縣,以呼應郭默等人;署從弟裴湛爲扶風國相,竺爽則暫且歸京,別有任用——他雖然是朝廷執(zhí)政、錄尚書事,但程序還是要走的,因此均止暫署而已,反正只要回去就能命尚書草詔、頒制,又何必著急呢?

至於主力,是就此退回長安城呢,還是西進去攻打張春呢?裴該乃召聚衆(zhòng)將吏商議此事。

甄隨等武將自然希望能夠繼續(xù)作戰(zhàn)——反正從前的仗打得都很順,正如都督所說,“有若遊山賞花,投石打鬧一般”——且紛紛請令,欲爲先行。裴嶷卻說:“大軍此番出征,本爲攻伐盧水胡,且相機收取四郡國,並無與南陽大王開戰(zhàn)之議。今繼進而摧破張春,若不趁勝直取上邽,是自棄良機,且使秦州寄望於明公者猶疑也;然若趁勝直進,糧秣又恐不足……”

長安城內(nèi)糧草物資本就有限,雖得祖逖從司州多少供輸了一些,並擄掠所得劉曜不少輜重,仍屬杯水車薪,難以持久。故此裴該纔要趕在秋收前擴充地盤,以便全取雍州秋糧——若不發(fā)兵,長安之糧勉強可以熬到入冬,但明年府庫將同樣空虛,一旦胡寇的勢力有所恢復,再來侵擾,形勢就會變得很兇險了。如今大軍出征將近一個月,糧秣消耗過半,只可能收兵回去等待秋賦,實在無力再發(fā)動總攻秦州的大戰(zhàn)役啦。

再者說了,北邊兒還在打著呢,咱們把糧食都吃完了,你讓郭默、北宮純喝西北風去嗎?倘若北路大敗,無論盧水胡還是焦嵩勢力陡增,則此前一系列的勝利果實都很有可能化作泡影啊。

故此裴嶷建議,不可用險,還是暫且放過張春一馬吧——至於攻張春而不克,這種可能性他壓根兒就不會去考慮。

甄隨反駁道:“今雖號稱收取始平,蒯城卻在張春手中,這個叫啥來著……爲德不終?總須將張春趕出雍州去,纔好收兵?!?

韋鴻是贊成裴嶷之議的,他說:“南陽王終爲國家藩王,官拜相國,若無詔旨,豈可相攻?總須先上奏天子,明正其罪,才能使天下人心服——實不宜倉促往攻蒯城也……”

司馬保此前攻殺秦州刺史、不救長安、斷絕隴道,如今又派兵殺入雍州,欲襲長安,真是罪惡滔天,罄竹難書,但問題朝廷還並沒有正式下詔討伐他呀——索綝執(zhí)政時雖然忿恚,卻也始終不敢請詔宣其罪狀——若是普通官吏還則罷了,既爲藩王,又是相國,打他必須得亮明堂堂正正的大義之旗,切不可孟浪從事。

“明公當世英雄,麾下龍虎貔貅,豈懼南陽王耶?彼乃冢中枯骨,難以復肉,則先請詔,期以來年再攻,又有何傷?”

武將中高樂、熊悌之等也皆附和退兵之議,於是裴該沉吟半晌,最終認可了裴嶷、韋鴻所言,便留下熊悌之守備陳倉,監(jiān)視張春,自率大軍凱旋長安。

……

大軍浩浩蕩蕩,自西門而入長安城,裴該策馬行進在隊列之中,身披金甲、系大紅色斗篷,上張青羅傘蓋,當真是威風凜凜、煞氣騰騰。遵照其命,長安城內(nèi)將吏兵丁都各守其職,不必前來迎接,但爲數(shù)不多的老百姓卻全都蜂擁而出,一起來觀軍容,其中還有不少人設(shè)擺香案,於道旁拜伏稽首。

人羣中鶴立雞羣,站著幾名士人,多數(shù)是纔剛由各方流亡處返回關(guān)中祖籍地來的,也都想提前先瞧一眼這位裴大將軍,觀其風采,料其爲人,以便權(quán)衡利弊,考慮是不是有投效的必要性和可能性。其中獨有一人,年過四旬,單衣幅巾,面容冷峻,雖然打扮一如處士,其實也是在職的官員,正乃——

丞相司馬睿幕中司直劉隗劉大連是也。

劉隗奉命出使,是前幾天纔剛抵達長安的,然而聽說裴該領(lǐng)兵出外,便不急往拜謁當?shù)乐T公,而在友朋家中暫時居停,專等裴該返回。今日聽聞大軍凱旋,他就出門來站立街角,遠遠地觀望。

只是劉隗並非自己獨自來瞧的,身旁還跟著一人,打扮與其相若,但容貌則顯得年輕很多,尤其隆準厚頤,白麪細髯,風儀極佳,遠非一張死人臉不亞庾亮的劉大連可比。但此人明顯位份比劉隗爲低,刻意落後於劉隗半個身體,並且一直畢恭畢敬地拱著手。

劉隗瞧了會兒裴該,便即轉(zhuǎn)過頭來問身旁之人:“景純,卿看裴公如何?”

那人微微一皺眉頭,回覆道:“我看裴公眉間帶自然之彩,目中有勝景之色——怪哉,此非搏殺疆場之相,倒象是……遊山賞花而回……”

劉隗笑道:“此去名爲征討盧水胡,其實取始平、扶風二國而歸……”新平郡也已拿下的消息,倒是還沒有傳至長安城內(nèi)——“據(jù)云並無惡戰(zhàn),楊國圖、竺由哲便皆拱手降伏,自然與遊山賞花無異也?!彪S即正色問道:“我所問卿的,並非旬月間事,而更期乎長遠?!苯又匦掳l(fā)問:“卿看裴公如何?”

受問之人又再擡起頭來,手搭涼蓬,遠遠地眺望了片刻,這才搖一搖頭:“亦尋常人也。裴公清華顯貴,自當有五彩雲(yún)氣環(huán)繞,天地間氣運加身,本不爲奇。若見凡人如此,我必雲(yún)可預國政,位至卿相,既是裴公,原當如此……”他一邊看一邊說,可是話還沒說完,卻突然間“咦”了一聲。

劉隗忙問:“可是又瞧出什麼不同來了麼?”

這時候裴該都已經(jīng)策馬經(jīng)過其側(cè),越到他們前面去了,就光能見著一個背影而已。那人“咦”過之後,不禁捻鬚沉吟,隨即朝劉隗深深一揖:“我今所見,一如蒯徹之見韓信也……”

劉隗聞言,不禁雙眼大睜,悚然而驚,急忙追問道:“果然否?”

“天意渺茫,人不可知,管見一端,必不及其餘,”那人拐彎抹角地說道,“如我昔日所筮,知黎庶將湮於異類,桑梓其淪爲龍荒,於是南渡而避,然亦止數(shù)歲之事罷了,以今日形勢觀之,則胡氛必不能久,河東無久荒之理——今見裴公是如此,焉知日後是否會有所不同啊?”言下之意,我看得肯定沒錯,但人的一生何其漫長,世道的變遷又何其曲折,將來如何,我也說不大準——信與不信的,你自己判斷吧。

劉隗怫然不悅道:“卿身懷秘技,見事如神,江南士庶鹹知,是故瑯琊大王使卿隨我來長安,專爲看裴公何如人也。今卿文辭閃爍,得非不欲明言麼?”

那人當即反問道:“司直可知龍麼?”

“自然知道,但未曾見過?!?

那人笑笑:“又有幾人曾見過龍呢?但皆知龍因雲(yún)氣而生,散章合體,能見其首者不能見其尾,能摹其鱗者不能摹其爪,我亦凡俗,安能睹龍之全貌?人而執(zhí)一國之政者,夭矯若龍,其一怒則千軍辟易,其一驚則天下翻覆,其一喜則士庶得安,其一哀則天能爲雨,時勢皆因其奮力而變,如何可測?此前所謂見事如神,不過見一人而及其親朋所有、權(quán)勢所覆,大不過一州一郡罷了。而今裴公親信居位、權(quán)勢覆載,非止長安,或雍州而已——東起徐方,直抵海隅,西入關(guān)中,且圖謀秦、涼,威逼冀、並,即大江以南,亦受其擾,是故瑯琊大王才遣司直前來——種種因緣糾葛,亂如舊絲,孰可洞見?

“且不過我才粗觀耳,並未筮過,故此不敢妄言。”

劉隗說那好,你趕緊跟我回去,咱們先卜筮一回,再去往謁裴公不遲。扯了這人的袖子,掉頭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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