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怡園。
這是座建在西山上的皇家園林,和金碧輝煌、莊嚴(yán)肅穆的皇宮不同,靜怡園是按照江南園林的布局修建的,依山傍水,園子里一脈溪流,古樹、花木叢叢,既有寫意山水的雅致,又有回歸自然的野趣。
園子里的宮殿院落布局和皇宮里也大不同,皇宮里尊卑分明,每座宮院應(yīng)該在什么地方,什么身份的人能住,都有規(guī)矩,可靜怡園里不同,這里的院落,不是覆著黃琉璃瓦、雕梁畫柱的華麗,而是粉墻黛瓦、飛檐翹角的小巧玲瓏,每座院落隨意而又充滿易趣的點綴在青山綠水里。
“來青軒。”
蕭青蕤默念著匾額上三個古樸蒼勁的隸書,桃花瓣似的眼眸漾著滿滿的喜悅,這是她在靜怡園里的院子,是楊衍特意為她挑選的。
“娘娘,萬歲爺每年來靜怡園避暑,都住在虛朗齋里,來青軒是距離虛朗齋最近的院子,而且里面還有娘娘的名諱.......”半夏一來靜怡園,就找園子里人打聽了很多事兒,“以前來青軒都鎖著,麗嬪娘娘她們使盡了手段,萬歲爺都沒許人住進(jìn)去,今年開春萬歲爺就下了旨,特意遣人粉修了來青軒,按照娘娘的喜好重新布置了。”
“乾清宮來傳旨的人走了嗎?”
園子里風(fēng)大,蕭青蕤緊了緊身上的披風(fēng),山風(fēng)里帶著涼涼的水汽,她提前兩天到的靜怡園,原本楊衍今天就要來的,沒想到乾清宮來了人傳旨,朝堂上突然出了些事情,楊衍被絆住了,今兒來不了了。
“娘娘,萬歲爺明兒一準(zhǔn)來,您就放一百個心吧。”半夏不明白自家主兒怎么突然患得患失了,她想著清音亭那里萬歲爺?shù)陌才牛中娜套〔话堰@話說出來,萬歲爺給娘娘的驚喜,她可不能破壞了。
山上的雨說來就來,倏然刮起一陣風(fēng),接著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的就砸了下來,“娘娘,這雨勢洶洶的,去那邊亭子里避避雨吧。”
大風(fēng)橫著吹,雨珠連成線,天地間白茫茫一片,亭子四面沒有門窗,蕭青蕤裙裾全濕,本是嬌嫩的胭脂紅,轉(zhuǎn)眼洇透成了鋒利的暗紅。
“不知道宮里的雨是不是也這么大?”
.......
長安宮。
德妃站在窗邊,望著外面潑天大雨,愜意的拈起一塊紅棗酥,棗香濃郁,再飲一口熱熱的紅茶,茶香裹著紅棗的甜,滋味妙不可言。
一向神色淡淡的面孔上,浮起深深的笑容,就像遇到了不可言說的大喜事。
“那封折子上了嗎?”
櫻桃心口狂跳,她伺候德妃娘娘很多娘了,從她被納入王府為妾時,她到她身邊伺候,那時候萬歲爺尚未登基只是位無權(quán)無勢的郡王,那時候德妃娘娘還是位什么都沒有的妾室,既不得夫君愛寵,又不得婆婆喜歡,在王府的日子難熬極了。
后來,萬歲爺?shù)腔钕矏鄣慕屎笏懒耍瑒⑻笱壑樽铀频淖o(hù)著的娘家侄女兒被廢了,只有什么都沒有的娘娘,受封為德妃,陪伴著萬歲爺。
這些年,德妃經(jīng)歷過什么,再沒有人比櫻桃更清楚了,娘娘是個極聰明的人,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都淡淡的,這么多年,她只見過兩次娘娘露出這種毫不掩飾讓人心驚的笑容,一次是建昭二年,坤寧宮里彌漫著滔天血氣,一次便是現(xiàn)在了.......
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上
來,櫻桃不敢再揣測下去了,“娘娘,折子遞進(jìn)了乾清宮,今兒早上御馬監(jiān)里牽出了白蹄烏,萬歲爺都要離宮里,拆了折子,便改了行程,不去靜怡園了,宣了工部官員覲見。”
德妃笑容越來越大,“天時地利俱全,陛下心上的那粒種子要發(fā)芽了。”
“讓老爺做好準(zhǔn)備,一絲一毫的紕漏都不能出。”德妃想到即將到來的好戲,握著茶杯的手顫抖,褐色的茶水翻滾著,就像她此時的心情,痛苦的期待著。
......
乾清宮。
工部侍郎挨了一頓訓(xùn)斥,心驚肉跳的出了宮,心里哀嘆連連,老天爺?shù)钠庹f來就好,昨兒還晴空萬里,今兒這雨下得天漏了似的,哪里想到那處宅子竟出了紕漏。
“嘿,甭說下大雨了,就是下刀子也得趕緊著給修好了。”
罵過工部侍郎,楊衍臉色依然陰沉的能滴出水來,比外面黑沉沉的天空都可怕,重重一掌拍在桌案上,他比工部官員更該挨罵,年頭時,欽天監(jiān)就上稟過今年的年景,他卻沒想到要修繕江府的老宅。
“汪錦,攔下工部的人。”楊衍深深擰著眉,愧悔又自責(zé),他要先去看一看,這些年他還沒有去看過。
“別讓人沖撞了。”
汪錦連忙召了小太監(jiān)去傳旨,聽著天上轟隆隆的雷聲,他嘆了口氣,怎么就趕上了這么一樁事,工部的人也忒沒眼色。
楊衍戴了金藤笠,披了玉針?biāo)颍T上白蹄烏,一頭扎進(jìn)這白茫茫的水霧......
......
來青軒里,蕭青蕤右眼皮突突的跳,她望著外面昏暗的天地,心里一沉,一晃神針尖扎進(jìn)了指肚,血珠一顆顆滾了出來,弄臟了手里月白色的里衣。
這么大的雨,楊衍可別在這個時候趕路,哪怕明天晚了,她也不想讓他受這么風(fēng)吹雨打的苦,右眼皮還在跳著,跳得她心慌,索性拿手指撐著眼皮,不眨眼了。
自嘲的笑了笑,她一向是不信這些無稽說法的,只是遇到在意的人,便連一絲一毫的兇兆都受不得了。
......
楊衍渾身濕透,渾然不顧風(fēng)刮雨打,白蹄烏風(fēng)馳電掣,將后面一眾人甩得越來越遠(yuǎn)。
“皇上這是要到哪里?”
距離越來越遠(yuǎn),林政勒馬停在一處三岔路口,大雨將所有痕跡沖刷干凈,今天他當(dāng)值,正在侍衛(wèi)處借著這場大雨打磨手下的人,守宮門的侍衛(wèi)慌里慌張的說皇上一個人出宮里,他來不及詢問,帶著人就追了出去。
可白蹄烏是馬中神駿,他們還是跟丟了。
“只得等著宮里的人過來了。”
等林政等到了汪錦,追到江家老宅,天色已漆黑一片。
“林侯爺,萬歲爺誰都不想見。”汪錦滾了一身的泥水,一張臉皺成了苦瓜,“林侯爺,請借一步說話。”
林政瞇眼打量著懸掛在外面的匾額,江府兩個字鐵鉤銀劃,鋒銳逼人的氣勢撲面而來,他一眼就看出這兩個字是誰寫的,當(dāng)今皇帝楊衍。
當(dāng)年江府得罪了攝政王楊邕,一門男丁幾乎全死在了北疆,僅留下二三個稚子,近百年的書香之家一夜凋殘,留在京城的宅子,也被人糟蹋了,門匾被那些為了討好攝政王的小人劈了當(dāng)柴燒。
直到楊衍鋒芒畢露,踏著尸山血海坐穩(wěn)了皇位,
攜著江皇后再次到了江府,將整座府邸修繕一新,所有的匾額、門楹全都是御筆親手。
滿京城都羨慕江府圣寵隆重,只待府中幼子長大,東山再起指日可待,沒成想,晴空霹靂,江皇后母子全亡,一夕間風(fēng)云色變,江府唯一的依仗轟然坍塌。
一年后,江府的當(dāng)家女主人承恩侯夫人,連上三封折子,求得皇上恩準(zhǔn)帶著一府孤兒寡母,離開了京城,回到了老家平城。
這座失去主人的宅子便空蕩蕩了。
江家人出事的時候,林政還小,但他對江家人的風(fēng)骨很是欽佩,縱然他們都是不諳弓馬的讀書人,但在那時能挺身而出更是尤為可貴。
所以,林政規(guī)矩的站在門口,沒有硬闖,待汪錦出來,聽得他的話,縱使對皇帝的話不贊成,也只得聽了。
“汪公公,你帶著人好生伺候著,本侯這就帶人退出去。”
他們提刀佩劍的,楊衍怕擾了江府清靜,命他們退遠(yuǎn),林政握緊了腰上的長刀,帶著人無聲無息的遁遠(yuǎn)了。
......
一夜狂風(fēng)暴雨,翌日清晨竟然風(fēng)止雨息,被沖刷的干凈的天空湛藍(lán)如海,楊衍一夜未眠,臉上冒出些青色胡茬,薄唇微抿,深邃硬朗的面孔刀鋒似的凜冽。
“都退下,誰都不許跟。”
低沉的嗓音冷冽,汪錦看著皇帝高大矯健的身影消失在巷道里,急的跳腳,也不敢再追一步。
“六郎,我小時候很調(diào)皮的,家里外面有座寺廟,不知道什么時候起,那座寺廟斷了煙火,漸漸廢棄了,但是并不陰森,里面有兩株山茶花開得極好,綠葉濃濃,紅花灼灼,我最喜歡了,總是趁奶娘休息時跑去那里看。”
“真有那么美嗎?”彼時的楊衍雙目灼灼似火的盯著女子柔美的臉頰。
“很美很美。”
“沒有你美。”
女子臉上飛上薄紅,“六郎你又使壞,等我?guī)闳タ戳四憔椭懒恕!?
言猶在耳,那人卻再忘了許下的諾言,拋下了他。
楊衍額上有青筋凸起,下顎繃起冷冽的弧線,耳邊似乎還能聽到那銀鈴似的笑聲,那么動聽,可他又分外清楚的明白,他失去了她。
長腿照著記憶中她的描述,找到了那座寺廟,推開腐朽了的木門,他踏進(jìn)這年深日久不曾有人來過的所在,青草荒蕪,他尋了許久,終于尋到了兩株瘦弱山茶樹,花瓣凋零,葉子枯敗。
楊衍心頭難受的厲害,人沒了,怎么樹也成了這個樣子?
突然他拿手掌蓋在眼上,不忍再看,逃也似的離了破敗荒蕪的寺廟。
他急著要離開,不知道穿過了幾道巷子,繞過了多少彎道,等他穩(wěn)住心神,竟不知自己在哪里,自嘲一笑,楊衍也不急著走,耳邊心上忽又漫過那暌違念想太久的聲音。
“姝娘.......”
他低低的嘆息,眸光散散的隨意望去。
那是.......
高大的身子晃了晃,深黑的眼眸迸出驚人的亮光,巷道深處盈盈走來一位少女,著淡黃薄衫,婀娜輕靈,松松綰就的如云秀發(fā)上斜斜插著一朵紅紅的山茶花,撐著把油紙傘,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
“姝娘。”
楊衍如遭雷擊,僵在原地,念了想了無數(shù)次的名字纏在舌尖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