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來,啓祥宮的日子雖算不上苦,然江心月的確受了冷落,每日晨省時連一些低階的嬪妃都難以彈壓住,她維持協理六宮的名頭越發艱難。好在皇帝看重她的皇嗣,一再叮囑內務府好好照料,她的一應份例、吃食均無苛待,伺候的下人們也都安分,尤其齊院使和兩個醫女盡心盡責。如此她腹中的胎兒一直康健無病痛,她的日子也算是不錯。
日子漸漸暖了。春日裡,宮花苑的景緻最好,啓祥宮裡的梨花和海棠只長了葉子連花骨朵也沒冒出來,宮花苑裡的花已經開了不少,名花盈風吐香,佳木欣欣向榮,加上飛泉碧水噴薄瀲灩,奇麗幽美,如在畫中,頗惹人喜愛。宮中最喜歡種植嬌貴罕見的名種,如一串紅,西府海棠,虞美人,三色堇等,皆由花房打理地含苞吐蕊,花團錦簇,熠熠生輝。明豔耀眼的花兒映著宮牆鎏金的琉璃瓦,華貴頓生。出啓祥宮不遠便是雲夢湖。湖中碧波如頃,波光斂灩,遠遠望去如藍澄澄一汪碧玉,水天一色,倒影生光。池中零星分置數島,島上廣築巍峨奇秀的亭臺樓閣,更有奇花異草,別具情致風味。三四月裡的雲夢湖風光正好,沿岸垂楊碧柳盈盈匝地,枝枝葉葉舒展了鮮嫩的一點鵝黃翠綠,像是宮女們精心描繪的黛眉,千條萬條綠玉絲絛隨風若舞姬的瑤裙輕擺翩遷,
江心月受冷,皇后早已瞅準機會一點一點地削她的權柄,漸漸地,她連彤史都無資格翻閱了。此時此刻宸妃炙手可熱,宮內衆人或是衆星拱月一般地依附於她,或是在其背後拈酸吃醋,倒無人來理會身懷龍嗣的江心月。間或有一兩個生嫌隙的嬪妃對她冷嘲熱諷,她也早已習慣,從不放在心上。
她的日子閒暇了,便喜歡去風光正好的雲夢湖畔坐,或撫琴,或誦詩,或與良妃幾人品茗閒話。這日下午的天氣極好,天色明澈如一潭靜水,她挑了一處閒適安逸的名喚“幻蝶築”的亭子,與糾纏著她要學習水墨畫的蘭貞一同過去,邊賞景,邊授業。
亭側植了一排五六株茂盛的梨樹,春風似女子輕柔的手拂過面額,帶著漫天飛舞著的輕盈潔白的梨花,如輕揚的雨霧一般飄落,更如紛飛靈動的蝴蝶。難怪這地方名爲“幻蝶”。
蘭貞一邊研習畫藝,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與江心月閒話:“那些與宸妃稍有過節的嬪妃,不論那過節多麼,每一人均受到皇帝的厭棄。還好我未與她有什麼矛盾……可是即便無過節,這一月大半都是宸妃侍寢,皇上只招幸了我兩次,相比以前真算得上落魄……”
“宸妃滿宮積怨,也夠她煩惱的了。”江心月淡淡地道。
“如今只有雲淑媛不僅未受損害,反而愈加得帝心。皇上喜歡她策馬的樣子,她又伴駕有功,便從貴嬪晉位淑媛……她的性子連我都很喜歡,皇上自然更喜歡……”蘭貞正絮絮地著,突地有些語塞,側目覷著江心月的神色心地道:“我的話娘娘可別往心裡去。”
蘭貞在旁人面前謹慎細緻,然她與江心月相處久了,知道江心月是個善心氾濫的人,便從不拘束,話也越來越學著她喜歡的雲淑媛。方纔她一個不留神,便隨意起宸妃,卻沒有顧忌到江心月也是因與宸妃有過節而受皇帝冷落。
江心月有些無奈地嘆息一聲,道:“昨日你從莜月殿拿了一缸錦墨鯉魚回去耍玩,我還沒有與你計較呢。你今日的話,也要等到你把鯉魚還給我才能計較……”
“啊喲娘娘不過是一缸魚兒嘛,嬪妾自然會還給您……不過,不過……”
“我知道,你養死了一條對吧。”江心月打斷了她梗塞的話道。
蘭貞低頭默然。江心月又嘆一聲,不再與她話,專心地描繪自己手裡的畫卷。
間或有白色的梨花落在宣旨上,江心月便歡喜起來,用雅墨細細地潤筆,在那花瓣的邊緣勾勒出各色花鳥的形態。花瓣沾了墨黏在紙上,與所做畫藝渾然一體,透過墨汁顯露出來的星星點點的白色看著靈動而別出心裁,且有悠悠然的香氣從中滲透而出。
蘭貞拍手道:“你心思巧妙,技藝又好,比那些迂腐的畫師高明得多!”她著自己撿起散落在石案之上的花瓣,心地黏在合適的地方再用墨汁來浸潤,然而她連基礎的畫工都未學好,筆下多了一片花瓣只覺得很礙手,筆鋒一掃那花瓣就黏在圭毫上四處遊走,在白紙上碾過一道難堪的痕跡。
江心月懶得計較她隨口不用敬稱的壞習慣,只盯著她玩弄那些筆墨,墨汁濺在她手上,臉上,衣袖上,弄得四處都很狼狽。江心月一邊看一邊笑。
蘭貞發現她笑得促狹,便棄置了筆墨伸著兩手來掐她,二人笑鬧一團。笑聲中,有些許刺耳而尖利的聲色混入,一點一點地刺破雲夢湖畔柔美的嫺雅。
“娘娘,是什麼聲音?”
江心月也停止了笑鬧,凝神去聽那躁動的聲色。是女子的叫罵聲,還有另一女子的求饒哭泣聲,嗚嗚咽咽之中夾雜著尖利的辱罵。
“去看看吧。”她命菊香一衆收拾好方纔的畫卷,與蘭貞一併前去。
那聲音來源於湖中島嶼上的一處亭子。到了近前,只見一杏紅色宮裝女子正跪在石階前,不住地討饒道:“戚嬪娘娘恕罪,嬪妾不知這些石榴花是有主的……”
江心月見了這女子卻是一愣,失聲道:“林選侍?你是怎麼冒犯了戚嬪!”
林選侍是啓祥宮的人,她不受皇帝喜愛,又性子膽,故一直默默無聞不顯鋒芒,即使在啓祥宮裡也是被遺忘一般的存在。她此時見著主位蓮妃在此,如抓著了救命稻草一般扯著江心月的裙襬哀求道:
“娘娘,是嬪妾來此閒坐賞花,隨意折了幾隻石榴花簪在發上,卻想不到……這花兒是皇上親賜予戚嬪娘娘的,戚嬪娘娘要發落嬪妾……”
戚嬪著一身錦茜色彩繡鳥紋對襟長衣,肩上披著一件大鑲大繡的銀鼠坎肩,腰間繫飛雲逐月水芙色錦繡緞帶,江心月由遠及近地近身看清她,便覺一團貴氣逼人,其裝束竟不輸於她一個正二品妃了。
戚嬪見蓮妃來此,先是愣了一愣,繼而俯下身去請安行禮,口中道:“臣妾有了身子,行禮不能周正,請蓮妃娘娘恕罪。”
戚嬪是在前幾日被診出的喜脈,皇帝龍心大悅,將她由婕妤晉位爲嬪。這一叢花團錦簇,遍地火紅的石榴,想也是皇帝爲討個吉利賜予她,以求多子。江心月的目色瞥過那些開得豔麗的花兒,淡淡一笑道:“本宮也是有孕,知曉懷胎的辛苦,怎會怪罪你。”
“娘娘……”跪著的林選侍不住地嗚咽,她悽悽地仰頭望著江心月,目光稍稍觸及戚嬪時便畏懼地低下去,不敢正視。
江心月打眼細細地瞧林選侍,見她如此畏懼戚嬪,左側面頰上還有一道緋紅腫脹的巴掌印,便對面前的戚嬪生出幾分怒意來。她蹙眉對戚嬪道:“不知者不罪。林選侍事先並不知曉石榴花是皇上親賜予你,且她只是摘了兩朵來簪發,又不是肆意毀壞糟蹋,戚嬪就看在她真心悔過的份上,饒了她吧。”
“蓮妃娘娘的在理。”戚嬪下巴一揚,倨傲之色頓顯:“然臣妾並沒有將她怎樣,只是命她每日早晚來此地澆灌石榴花,爲期一月。可是林選侍不服,一味求臣妾收回成命,糾纏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