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似有風吹動門簾的聲音。殿門被打開了,一個宮女進來稟報,道:“娘娘,皇上傳召您去龍吟殿裡。”
提到龍吟殿,江心月有些發(fā)驚。她問道:“傳召?”她往外頭看了一眼,並沒有鳳鸞春恩車的影子。
那宮女接著道:“皇后娘娘與大皇子都在那兒了。”
並非是侍寢的旨意。江心月猛地從榻上下來,吩咐道:“快更衣。”
此時是夜裡的戍時三刻,主子、主們大多都睡下了,往龍吟殿去的一路上,四周的宮殿都漆黑且陰冷。只有遠一些的地方,那些外圍的造辦處、針鑿處等下人的住所亮著星星點點的燈火,他們還在辛苦地做活。
夜裡風大,江心月裹得衣裳厚重。往龍吟殿內(nèi)看去,便可見裡頭的皇后跪在地上,她的墨法用一道銀絲帶牢牢地束起盤髻,上頭一應珠翠首飾都被卸下了,竟已經(jīng)是待罪之身的樣子。
江心月並不驚訝與皇后的模樣——這些是早已預料到的,是她這些日子來費盡心力所想要看到的滿意的結果。
此時慎刑司的秋嬤嬤也剛好到了。她看到江心月也在外頭,便賠笑上來道:“娘娘來了?娘娘放心,江庶人老奴伺候得很好,今晚就遵著您的命令帶過來了。”
她身後的下人打著宮燈,有一名素服的女子被人押著。江心月滿意地點頭,道:“你做得好,回去一定有賞。你們暫且等在外頭,等有人傳召才進去。”
已經(jīng)有內(nèi)監(jiān)進殿去傳話,道蓮德妃到了。江心月站在距離殿門一丈遠的陰暗不見光的地方,她再偷偷地往裡看一眼,卻好巧不巧地對上皇帝正巧往外頭張望的目光,霎時低頭不敢再看。
她磨磨蹭蹭地不想進去,然而站在這裡也不像話。無奈,安子賠著笑過來催促,道:“娘娘,還要再通稟一次嗎?”
“不必了,本宮進去就是。”江心月有些尷尬地笑了一下。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搭著菊香的手往內(nèi)走去。
她心裡十分緊張,不知是不是因著皇后的事。
龍吟殿裡頭著明晃晃的紅燭,亮如白晝,更是將她整個人都映照起來,無處遮掩。她稍稍閉了閉目,只看著殿下跪著的皇后,還有其身後同樣跪著的,面色憔悴苦楚的大皇子。
大皇子一見她,竟然不顧皇帝在場,手腳並用地爬過來抱在她的膝上,哭號道:“蓮母妃,兒臣錯了,求您饒了兒臣吧。您有再多的怨恨都衝著兒臣來,不要遷怒麗母妃啊……”
江心月低頭瞧著這個孩子,雖有憐憫,卻是冷冷地道:“你是皇子就應該有擔當。這件事的後果,你只能去承受。麗妃已經(jīng)在慎刑司裡呆了很多天,她會爲你錯話而付出代價。她是和親的公主,死不得。但本宮有很多法子對付她。”
“什麼?蓮母妃?”大皇子有一瞬間的愕然,片刻之後他便滿面慘白,渾身篩糠一般地抖起來,怔怔道:“您,您真的對她動刑?那些宮人傳言,起初我還不信……您不是最有善心的麼,您怎麼能,做錯事的是我不是她啊,您怎麼能……”
“放肆!”皇帝終於出聲喝止,他對這個兒子已經(jīng)失望且及其厭惡了,他面目上無一絲顏色,只是冷冷地道:“你跪著就好,朕在親自審理你母后,你的事還要等著發(fā)落呢。”
江心月膝下的大皇子緩緩地鬆了手。她這纔想起自己還未向皇帝見禮,便忙屈下身子道一聲“皇上安”。
皇帝聽得她對自己話,突地面上彷彿停滯一般,張了張口,才梗塞地出一聲“免”。
他完,立刻偏過頭去,雙目無神地看著大殿角落裡的一張紫檀木雕暗八仙多寶格。夜裡的風透過窗櫺無孔不入地吹進來,吹得他額上的髮絲浮動,也吹得第三層格架上一本《詩經(jīng)》窸窸窣窣地翻開。
皇帝遂盯著那翻開了首頁的《詩經(jīng)》,定定地移不開眼。
江心月也如他一般將目光移開,只是她低頭看向皇后。皇后身著了一件深赭色藤紋散花錦的宮裝,邊角滾繡的銀絲端然而不張揚。依舊是開裳大袖的鳳袍,只是那黯淡而厚重的顏色看在人眼中,無形中便有壓抑難過的感覺。
皇后擡眼與她對視,突地冷哼一聲,道:“你還未給本宮見禮。”
“娘娘待罪,臣妾無需尊敬與您。”江心月面上浮著一抹絕然而快意的冷笑。
皇后胸口一起一伏,彷彿有無盡的怒意要噴薄而出。她陰冷低沉地道:“你不僅將麗妃強行拖到慎刑司,還故意放出了那些傳言,你威逼我的大皇兒……”
“您錯了,臣妾不敢威逼。”江心月笑著,溫婉守禮地道:“大皇子只是了實話而已。”
大皇子最是好矇騙的人。他在鳳昭宮裡本被皇后掌控著,然而一聽到麗妃被蓮德妃折磨報復的消息,他嚇得心神具裂,將皇后教他誣陷與蓮德妃的事一股腦兒招認給了皇帝。
江心月當然不會真的那麼做。但爲了這一次的事,她連賢名都不顧了。
“皇上——”江心月終於喚了一聲。她心口堵得慌,但此時此刻她又必須要和皇帝話。
她:“皇上,誣陷臣妾的人,確定是皇后娘娘了?”
皇帝負手立著。他緩慢而篤定地道了一聲“是”。
“但是皇后所做的錯事不止這一件。”她繼續(xù)道。
隨後江心妍被傳喚了進來,而一同進來的竟然還有北三所幽閉的黎嬪。皇后一看到二人,面色便慘白地如一張薄薄的生宣。她沒有施脂粉,眼角處細碎的紋路一點一點地鋪展開,倒教江心月看得心生驚異。
皇后,也不過二十三歲的年紀。二十三歲,在宮內(nèi)不算年輕了,卻也萬萬不到衰敗的時候,那正是女子如牡丹一般花團錦簇的華麗的時光。然而她已經(jīng)有了細紋。
江心月心底突地生出悲愴,那是一種同病相憐的悲哀——這麼多年了,她坐在最尊貴的位子上,哪一日又曾真正好過呢?權謀,殺戮,每一日都是刀光劍影、如履薄冰的日子,一月月一年年無休無止的算計與爭奪。
之後江心妍與黎嬪所的每一句話,都令皇后更加絕望一分。
她無可抵賴,甚至當皇帝問她有關“兇夭”之事,她也並未猶豫就承認了。
江心月笑著朝她道:“皇后娘娘氣度非凡,即使輸了,也輸?shù)糜蓄伱妗!?
之後,皇帝一一下旨。其一,黎嬪受冤,復其封號與妃位;其二,庶人江氏賜死;其三,命大皇子遷至天壽山,爲先帝守陵。
而最後一道旨意,便是廢后。[1]“皇后上官氏既失內(nèi)德,天祚不佑,不能撫循它子,訓長異室。既無關雎之德,而有呂、霍[2]之風,豈可母儀天下,恭承明祀。今上皇后璽綬,安置其與重華宮,非死不得出。”
王雲(yún)海蒼老的聲音迴盪在空曠的殿宇內(nèi)。江心月突地心頭一跳,驚道:“皇上……”
而跪著的廢后上官氏也是驚異,她喃喃地道:“皇上,您不殺我嗎?”
“你確實該死。”皇帝閉了目,聲色冷然中透著無限的厭惡:“你差點害死朕最愛的女人。”
“是,你確實愛她,但這很可笑!”皇后突地面色凜然,抑制不住地瘋癲大笑起來:“你爲了她去尋碧藕聖物,否則她怎可能有孕產(chǎn)下皇子!你還爲了從麗妃手裡換兇夭的解藥,你將幽雲(yún)十二城劃給了北域,你置國祚與不顧……王動情則死,你忘了嗎?”
注:[1]廢后詔書參考東漢光武帝劉秀廢后的旨意。
[2]呂、霍二人指呂雉與霍成君,均是遭世人唾棄的無德皇后。
上皇后璽綬,指收回皇后鳳令,意即廢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