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媛在她的心裡到底有多大的地位,只有她自己才知道。那一年的黃河決口,漫天的大水,爹和兄長都死了,逃難到龍城的她又眼睜睜看著母親餓死。她懷裡抱著奄奄一息的阿媛,她只有阿媛一人了,她那個時候就發(fā)誓自己死了也會保護阿媛。
就連她第一個女兒也被取名媛媛。她的阿媛不可以有事,皇后上官合子,皇帝鄭昀睿,你們……都絕不可傷害我的阿媛!
二人推搡之間,近旁的宮衛(wèi)仍擋在宮門前,無一絲讓步的樣子。突然間,一個蟒服外臣的身影一晃,就出現(xiàn)在了距二人稍遠處的青石路上。他並無驚異地看著兩位宮妃推搡,只穩(wěn)穩(wěn)地行禮,高聲道:“微臣給蓮嬪娘娘請安,給純主請安。”
江心月被突然的男子聲音唬得一愣,停下手去看他。那男子相貌很醜,一個禿肥的腦袋,身子油光肥碩。那幾個宮衛(wèi)見了他,卻突然敬畏起來,行禮道:“嶽大人是要求見皇上麼?”
嶽建充對宮衛(wèi)們微微頷首道:“正是。”他著擡頭看一眼一旁的江心月,又加了一句道:“此事很緊急,本官要立刻見到聖上。”
國事歷來都是最要緊的,尤其是嶽大人要稟報的國事,他如今是皇帝眼前的紅人,幾乎每日都要被帝王傳召去乾清宮議事。外臣不得進入後宮院落,故而嶽建充只是等在宮門口,等待帝王親自出來。門口傳話的內(nèi)監(jiān)不敢耽擱,打開宮門,進去裡面通傳。
江心月看著他,突然感覺手裡有一絲絲的生機,國事是麼……
片刻的等待之中,細細密密的汗珠已經(jīng)爬滿了江心月的面額,她緊攥著濡溼的衣袖,可宮門依舊緊閉。惶急之間,宮門裡頭突地傳來一陣嘈雜。
“啊——”那是女子的聲音,慘烈呼痛的聲音。江心月的雙眸猛地一縮,阿媛,是阿媛麼?天哪,天哪……她猛地衝至宮門前,那個隊長依舊要來攔住她,她雙目緊緊逼著那刀鋒,猛烈而決然地,她擡手用臂膀擋開刀劍,血紅的顏色瞬間綻開。宮衛(wèi)們被嚇住了,那個隊長更是扔下了刀,顫抖地跪了下去。
衆(zhòng)人驚懼的瞬間,她擡腿踹開鳳昭宮的宮門,挺身而入。朝露閣就在鳳昭宮主殿的東側,無數(shù)的姑姑和內(nèi)監(jiān)都要來攔她,她瘋了一般地往裡跑去。貴喜和菊香此時都慌了,卻聽得主子喝道:“今日就是死也要進去!”
貴喜得令,立刻兩手拖住了正在拉扯江心月的一個內(nèi)監(jiān)。終於,終於她闖到朝露閣,緊鎖的閣門她卻無論如何也踢不開。她一邊被皇后的宮人拖拽著,一邊聲嘶力竭地大喊:“皇上,嶽大人求見皇上,是最要緊的國事,皇上——”
國事,只要是國事,鄭昀睿再如何都會出來的。今日嶽建充能夠來,就是老天在幫她。她被那些粗暴的宮人壓倒在地上,被劃傷的右臂已經(jīng)整條袖子都是血紅,她嘶啞著嗓子喊,喊了很多聲,而裡面,慘烈的呼痛聲夾雜著斷斷續(xù)續(xù)的喊話聲,揪得她幾乎心神俱焚。
緊閉的殿門之內(nèi),一個不省人事的絕色女子正癱在榻上,酥胸半露。鄭昀睿兩手撐在榻上細細地看她,這裡不是純?nèi)萑A的地兒麼,怎麼心月會在這裡?他想看清眼前的女子,可是他的意識已經(jīng)越來越模糊,身下的燥熱也越來越難以忍受,馬上就將噴薄而出了。
他此時很想擁起眼前的女子,肆意發(fā)泄一通。可是,殿門外的嘈雜始終未曾停止,吵得他不得安寧。他煩躁地搖一搖頭,卻有兩個字如刺骨的針一般扎進了耳中——“國事”。
他突地有些清醒,再側耳一聽,這聲音,這聲音……因爲是真心的喜歡,所以那個女子所有的印記都深深地烙在他的心上,不僅是容顏,還有聲音,氣息,喜好,一切他都再熟悉不過。而現(xiàn)在,那聲音正響在門外,淒厲而痛苦!
他倏地站起身,卻覺頭腦一陣陣地眩暈。聽著殿外揪心的呼喊聲,他也顧不得身份,隨手端過幾上的海棠雕錦鯉花尊,將其中的水盡數(shù)灑在臉上。隨意扯過外袍披起,他猛地推開殿門朝外喝道:“開宮門!”
沉重的硃紅色宮門緩緩滑開,門外,那個女子,半身都染著血……帝王的眸色驟然縮緊,腦中的模糊被驅(qū)散地一乾二淨,腳步急遽慌張地奔過去,失色呼道:“心月!”
江心月的雙脣簌簌地抖動著,怔怔看向殿內(nèi)——那地面上是凌亂的衣衫和雜物。是不是,阿媛已經(jīng)被……她腦中一急,心神都被打亂了,腳下半步也邁不動,只喃喃喚道:“阿媛——”
菊香反應極快,已經(jīng)趁亂衝進了殿內(nèi),她將榻上的阿媛扶起,再一探查終於沉下心來,阿媛只是昏迷,並沒有受到任何的傷害。她命貴喜回宮拿乾淨的衣物,再出殿門對著主子直呼道:“無事,媛姐無事!”
一句“無事”,江心月的全身都鬆垮了下來。然而,她側目,卻看到院落裡——血,大灘的血,包圍著一個熟悉而瘦弱的身子。她踉蹌地奔過去,她看到在側的是幾個手執(zhí)廷杖的孔武內(nèi)監(jiān),腥氣猛烈地撲來。她一腳踏在血裡,俯身,想把地上的女子扶起來。
手裡的身體軟得像水,她輕微地搖動,卻得不到一絲迴應。她倏地一驚,有巨大的恐懼漫過心頭。
明德十一年五月二十二日,花影被杖斃與朝露閣。
這個日子,江心月永生都不會忘記。
軟煙羅絹的裡衣涔著汗,濡溼地貼在身上,像是涸轍之魚身上幹麩麩的粘膜,作繭自縛。江心月極難受地微動了下身子,眼簾猛然大大地張開,口中喘息不止。
“又在夢魘麼?”溫潤的男子的氣息在耳邊響起,江心月方纔鎮(zhèn)定了心神,淡漠地拘禮道:“已經(jīng)第三日了,皇上不應再留在啓祥宮了。”
連日的夢魘如潮水般劇烈地涌動著,她每次閉上眼睛,周遭的世界便全是血紅的,手裡捧著的就是花影的身子。這刺目的顏色在這深宮裡已經(jīng)司空見慣,可是,可是這一次……被那殘酷顏色所包裹的是花影。
菊香後來才告訴她,那一日一大早她還沒起身,江心月也睡著,是純?nèi)萑A派人來請了阿媛,阿媛一聽是瑤儀,半句也不聽勸就要去。花影在後頭跟著去,沒想到,瑤儀不在,在的只有帝王。花影聞出了朝露閣裡迷迭香的味道,拼了命地阻止,無奈皇帝已經(jīng)神志不清,她一個宮女怎樣都難以爲挽回。而皇后見她認出了迷迭香,更是留不得她,當場便命杖斃。
花影在被杖打時,依舊在朝著殿內(nèi)喊,喊皇帝,喊阿媛。
江心月的耳中嗡嗡作響,是那一日慘烈的呼痛聲,是花影留給她最後的聲音。爲何她身邊的人會一個個離去,爹和娘是這樣,花影也是這樣。
兒時她們都是最好的姐妹,花影也沒有親人,她孤身一人,便把姐妹認作親人。那個時候花影也很喜歡瑤儀的——可是她最後死在了瑤儀的朝露閣裡。
宮裡的殺戮和險惡一次次地將她們逼入深淵,漸漸長大的花影沒了少女的單純,多的是憂患之感,她總會在閒暇時教江心月一些醫(yī)術,她:“哪一日我不在了,阿奴姐也要保護好自己。”
爲什麼要那樣啊,爲什麼啊。
皇帝見她又在出神,不由地輕攬過她的臂膀,心地避開她的傷處,道:“澹臺氏竟敢以迷迭香蠱惑朕,還有皇后宮裡那些大膽的宮衛(wèi),朕已將他們都處置了。”
江心月苦苦一笑,處置宮衛(wèi)?那些宮衛(wèi)也是無辜,他們受了皇后的令,卻被帝王當場處死。而澹臺瑤儀……想到這個名字,江心月心裡已是恨極,脫口而出道:“她懷了身孕,又能怎樣處置呢?”
那一日在朝露閣,帝王震怒,可瑤儀卻那麼好運氣,不知何時有了身孕。
皇帝厭惡地蹙眉,道:“有孕又如何?朕已將她降爲最末等的更衣,禁足朝露閣,待產(chǎn)下龍?zhí)ケ氵w入冷宮去。”
“這處置……未免過重了吧?”江心月雖恨瑤儀,但也不由地驚詫。
“若不是她有孕,朕便會賜死她。”皇帝憤然道。澹臺氏屋裡點了迷迭香,害他把江家二姐錯認爲心月,若他真沒控制住,那心月這輩子都會恨煞了自己吧……他開了宮門後,竟看見心月被砍傷。那些宮衛(wèi)自然別想活命,而澹臺氏,這賤人敢算計他的心月,留她性命已經(jīng)是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