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與不愛,恨與不恨,皆是一瞬,世間萬物,不過只是洪荒宇宙一粒沙塵。流不盡寒江之水,嘆不盡人事無常。也許這就是命,可竟是這樣不甘于心。
兩年前,寒江邊。
寒江之水,終年冰冷浸骨,從北向南,延綿數千里,縱貫云川四國,乃云川第一大河。發源于尼瑪草原的寒江一路南下,縱穿顯國宣國,卻在昭國境內拐了一個夸張的弧度,掉頭向東奔去,從東海國境內匯入茫茫大海。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傍晚的寒江水霧驟起,而余暉傾灑在江面,波光粼粼,煞是一片壯觀景色。由于寒江水質寒涼,異于其他,所以兩岸非但沒有水草豐美之象,更是沙石滿地,寸草不生,蕭條肅穆。
這就是寒江,不是母親,卻是嚴父,云川上人人敬畏的河流。除了祭祀,很少人會來江邊,而今日卻有一人久久停留江邊不去,直到日月交替,同現天幕。
那個綠衣女子長久凝視腳下奔騰江水,聽水聲喧嘩,心卻早已不在。一年了,江水把她帶離故土,在此落地,整整一年。風掀起長發,卻讓眼眶干澀疼痛,淚水早已不再,只留下無用的雙腿。
她是誰?她不知道。她整日整日的坐在江邊,就在尋找這樣一個答案。她是綾羅嗎?可誰又會相信這樣一個廢人竟是顯國武女綾羅?連她自己都不相信。綾羅已死,在她失蹤的第三個月,顯國血皇就已經登上芷云樓向天下發布了喪文。那一刻,她就已經死了,她不知道留下來的又是誰?
一道凄厲的叫聲驟起,與此同時,一團褐色的影子俯沖進江中又瞬間升起,一只雕鷹利爪下勾住一尾白魚急速離去,眨眼間便成為一個黑點消失在遠處。
這寒江水中,只有一種魚,而物物相生相克,也只有一種鷹會偶爾來獵食白魚。這就是自然,動物尚且如此,又何況人呢?為了生存,背叛又算的了什么。
她無數次的告訴自己,告訴自己這就是物競天擇的真理,可是心卻無法釋懷,蘭姐那兩刀,割破的不僅僅是她的腳踝,更是她對任性僅存的奢望。
人與人之間的情感真的這么脆弱,一旦受到了威脅,就可以斷然的舍去,絲毫不留情意?她不信,她不信??!如若是這樣,蘭姐為何會為她擋下致命一刀?如若是這樣,蘭姐為何會為她布局鉆營,助她擺脫殺手身份?
可是她還是拋棄了她,為了一個男人。
她從未想過要分享甚至獨霸魚鳶,她只不過希望遠遠的跟在他身后,遠遠的看著他的背影,遠遠的看著他和蘭姐相攜的身影。她一直以為這樣就可以一輩子,可是魚鳶突然轉身向她伸出了手,那只手如夢想般,停留在她面前。他說,讓她陪著他,把江山踩在腳下。
這是魚鳶第二次向自己伸出手,第一次因為她的懦弱,他的手里放進了蘭姐細小的手指,這一次,她不再是那個滿手污穢的卑微乞兒,她多想不顧一切的把自己交予這只夢想之手??墒?,蘭姐的利刃毫不留情的毀掉了她的夢想,她被逐江流放,永遠消失于魚鳶的世界,永遠留在了這寒江拐角之地。
她恨嗎?她該恨嗎?心卻已經掏空,無愛無恨。
遠處,似有似無的胭脂混雜這酒香味逐漸飄來,碎石在布鞋底下發出細微的聲響,伴隨著一個人不穩的呼吸漸漸靠近。沒等綾羅回頭,一件黑色大氅從天而降罩住自己的身體,然后溫熱的手臂纏上自己的脖子,一顆腦袋擱在肩膀上。
“老來這里吹風,不冷???”
伴隨著一聲酒嗝,濃烈的酒氣撲面而來,綾羅屏住呼吸板上,不悅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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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開?!?
她討厭別人的肢體觸碰,更加討厭一身酒氣和可疑脂粉味的人纏住自己的脖子。
可惜身后的人顯然沒有直覺,聽罷她的冷言冷語非但沒有放開,反而手臂收的更緊,臉更蹭蹭綾羅的脖子,一副撒嬌的樣子。
“走開。”
這是最后一次警告,她絕不能讓人握住她的弱點,這是本能。
也許是她語氣中的恐嚇成功,也許是別的原因,身后的人終于怏怏的放開手,然后起身站起,繞到她的面前,居高臨下的望著她。
“又在自怨自艾了嗎?可憐的孩子。”說這句話時,男人的眼里有一種不可名狀的興奮,也許是一種幸災樂禍的邪惡趣味,對于每個比他更加不幸的個體,他總會有種奇異的快感。
他喜歡比他更加不幸的人群,當他在江邊撿到這個要死的女人之后,他突然覺得他找到了自己苦難人生的短暫平衡。
他背著她求助各大名醫,他不想讓這個女人死掉,他想知道她的悲慘故事,他要知道這個世界上有比他更加不幸的人。
所以,當他得知女人的雙腿再也無法行走的時候,他感到一股戰栗般的興奮。反復撫摸床上女人蒼白的臉,他下定了一個決心,他要把她留在身邊,永遠的留在身邊。
他告訴她他叫锏,她告訴他她是綾羅。
綾羅?原來他們都從人生的繁華跌落谷底,原來他們都被至親的人親手送上地獄之路,原來他們……是這樣的相像。
他漂亮的嘴角掠起笑容,她越惱怒他越喜歡。他喜歡人有如困獸之斗般的狂躁,他喜歡一個人絕望的掙扎。
“雖然活著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不過,你可千萬不能死。因為找到一個比你還可憐的人,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的笑惡劣的像一個頑劣的孩童,得意的猶如炫耀一件寶貝。
一年中,綾羅對于他的惡劣早已習以為常,也無心無力理會他故意的挑釁,默默的回轉車子,只當眼前的這個人不存在。
被故意忽視的這個人可不肯這樣罷休,锏突然抓住她的椅臂,一個用力回轉輪椅,迫使她面對自己。
想逃嗎?不,他不允許。在他痛苦墮落的時候,他更希望看到有人陪著他一起憎恨,而不是獨自躲藏舔舐傷口。
綾羅抬眼看著眼前這張憤恨的臉,這張被怨憤扭曲的臉,讓她露出不屑的笑容。這個笑容顯然輕而易舉惹怒了眼前這頭正欲發泄的獅子。
“你笑什么?!”他用力擭住綾羅的肩膀,朝她大吼。
“笑你可憐?!陛p輕一吐,正中靶心。
預料中的,锏一把把綾羅從輪椅上拎起,拼命的搖晃她的身體,想把那樣輕蔑的笑容從她臉上搖掉??上Вc羅仍帶著那樣的笑容望著他,仿佛他本身就是一個大笑話。
這樣的笑容他看得太多太多,自從他被擄去皇子身份,變成一只被驅逐的狗開始,每個人看他就帶著這樣的笑容。他恨這樣的笑容,恨不得撕爛每一張臉??墒?,他不可以,他必須要圍著這樣的笑容打轉,周璇于這些只把他當狗看的達官貴人之間,他想贏回自己的尊嚴,付出的代價恰恰也正是自己的尊嚴。
他本身就是一個可氣又可悲的笑話。
锏狂怒的一把踢翻綾羅身后的輪椅,然后猛地把她甩在地上,以身體優勢壓迫她,神情扭曲的狂吼,“你才可憐!你更可憐!你不過是個殘廢!你有什么資格笑話我!”
他撿回她不過就是為了可憐她,而不是要她可憐他。
面對突然的疼痛,綾羅悶哼一聲,卻沒有喊痛,甚至連表情都沒有變一下,只是透過锏扭曲的臉,把目光調向天空。
日已西沉,天色變得陰暗,不過仍然可以看見云朵的輪廓,還有那一彎上弦月,掛在天幕上,小巧而精致。
無論耳邊是怎樣的怒吼,綾羅的心始終靜如止水,不,確切來說,是死寂。
心死了,又何起波瀾?
閉上眼,再睜開時,焦距對上眼前的這張臉。
“一個只能欺負女人,或者沉迷溫柔鄉的男人,不值得可憐嗎?”
她挑釁著他的底線,或者說故意觸怒他。她早已煩厭他每日的無故狂躁,以為世界只有他的不幸,卻從不懂得別人的心情。
果然,锏的表情從震驚到震怒,一聲巨響在耳邊驟響,他一拳打在沙石上,頓時鮮血直流,血腥味斥滿鼻尖。綾羅厭惡的別過頭,對他的自虐無動于衷。
綾羅下意識的動作更是刺痛了他,锏用滿是鮮血的手掰過她的頭,一手的血抹在她的臉頰之上,瞬間觸目驚心。
“你嫌我臟嗎?”他說的咬牙切齒,更是把另一半臉也抹上鮮血。
綾羅瞪著他,任他把鮮血涂滿自己雙頰,打算拒絕回答,卻把嫌惡清楚的寫進雙眼。
連她都厭惡他,連一個廢人都敢瞧不起他!锏感覺到一股氣悶的疼痛撕裂心肺,卻又無處宣泄。在他手心中那張倔強的臉,混雜著鄙夷和輕視,明顯的宣告著他的無能。他把手滑下綾羅的下巴,拇指和食指相互用力,迫使她張開嘴。
“說話!說話!”他不允許她連厭惡都不屑表達,即使是投擲憎恨他也絕不要她的無視,她是比他還可憐的人,怎么能無視于他,是這個女人需要人們的憐憫,需要他的憐憫。
他下手毫不留情,疼的綾羅攥起眉,眼淚在眼眶里打轉,終于無可忍受,抬手想拂開他的鉗制。
可是就是在那一瞬間,锏倏然俯下頭,擭住她微張的嘴。
還是不要說了,不要說出他不想聽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