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懂我說的是什麼意思嗎?”綾羅從回憶中擡頭,迎著他專注的眼。
鐗沒有動,也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看著她的眼,看著她眼裡的自嘲和憂傷,突然間有些懂了。
每個雨夜的疼痛,偶爾的噩夢,還有陷入回憶時她脆弱的目光,鐗的心裡有種預感,也許她有著比自己還要難堪的回憶,她記憶中的主人,就是血皇吧,彷彿與她活在不同世界的男人,綾羅曾經誓死追隨的人。
“你從未說過你,你的腿爲何會變成這樣?”
他不懂嗎?不,他懂。如果說他的名字只是那個男人隨手拈起的一個漢字的話,那麼綾羅的名字不過只是一個有些可笑的誤會,即便這樣的誤會隨後響徹雲川又如何,她甚至無法得到一個認真對待的名字。
聽著他的問話,這三年她始終準備回答卻從來未被他問出口的問題,綾羅的胸口有一種石頭落地的釋然。她上前拉住鐗垂在身側的手,一點點貼上自己的側臉,把自己的心放在他手心。
“狡兔死,走狗烹。就這麼簡單?!?
這是她想說了三年的答案,一個合情合理不帶任何情感的答案。所有人都會相信這個答案,只是,她相信嗎?
對不起,綾羅,原諒我,我可以與你分享任何東西,卻真的無法與你分享他,你會奪走他的。
如果你要恨我,就永遠的恨吧,即使要忘記我,也沒有關係。
你真的不能呆在他身邊,即便是毀了你,我也不能讓你呆在他身邊。
即便是要毀了她,她都不能呆在魚鳶身邊。爲什麼呢?爲什麼是蘭姐呢?她身上的血債可以讓任何人憤恨,可以讓任何人傷害,可是爲什麼那個奪取她雙腿的人會是蘭姐呢?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一人是愛她的,她以爲那個人會是蘭姐。
“恨嗎?”
她搖頭,卻是痛。心痛的厲害,她相依爲命的姐姐,唯一的親人,爲著一個男人而永遠的毀了她。她們可以同分一塊饃,同喝一碗粥,可是卻不能分享一個男人,同一片江山。
可是恨嗎?真的不恨。因爲愛上了才知道,情愛裡面從沒有分享,當初是自己的癡傻,竟然妄圖分享蘭姐的愛人。就如眼前的鐗,她願意與那個所謂的丞相之女分享嗎?不,她願意。
當初蘭姐要了她一雙腿,如若是她,也許要的就會是一條命。
“這世間,只有時間不能迴轉,我從未想過要回到從前,也從未想過要這腿從未廢過。所以能決定的只有現在,我再問你一次,你……真的要娶她?”
她眼神裡的憂傷漸漸淡去,剝落出的是堅定的神色,那樣的神色卻讓他想要退縮,一點一點抽出自己的手,卻又一把重新被她抓在手裡。
她不許他逃,她再也不允許有任何人從她手裡逃開。一次就已經足夠。
“這不是你所希望的?不是你讓我來這的?”鐗開始厲聲斥責她,因爲逃避自己,所以把一切的錯都怪於她身上。
“可是我從未讓你另娶他人?!?
“可是我必須娶她,如果我要要回自己的身份,我必須娶那個女人!”
是嗎?他必須娶嗎?在綾羅質疑的目光中,鐗的聲音逐漸軟下去,最後連脊樑也打彎,蹲下身子一把抱住她,把她的頭緊緊按進他的懷裡,這樣就可以不用再接受她的目光。在那樣的目光下,他覺得自己無所遁形,狼狽不已。
“你不過是找了條最簡單的路走,你甚至不能爲我試試,就這樣輕易出賣了自己?!?
她的話,字字砸在他的心口。綾羅說的對,他找了條捷徑,卻出賣了所有。
“可是我不能,我不能……和你歸隱?!辈钜稽c,只差一點他就鬆口了,可是仍是差了一點。
“我知道。”他剛纔已經表明的很清楚了。
“你不知道!我的母親現在還埋在罪園,我發過誓,我一定會讓她回到皇陵,得到她該得到的一切?!?
“是爲了她,也是爲了你,不是嗎?”她不看他的眼,卻仍知道他的心。他從未甘心過,不是嗎?而慾望,從未有止境。
鐗的身形一滯,又用力的把她摟的更緊,彷彿要把她揉進骨血,卻固執的不再開口。
他要她,卻也要天下,他要另娶他人,卻要她永伴身側。他要什麼,不要什麼,是連自己都不知道。
綾羅放開抓住他衣襟的手,無力的垂落身畔,只任由著身子被他摟著,讓他身上的味道充斥肺部,一點點擠掉空氣。
他不肯放棄啊,寧願失去她也不肯放棄。是她做錯了什麼嗎?
如若天沒有云則是蒼灰,如若樹沒有葉則是蕭條。
綾羅把頭仰靠在椅背上長時間凝望天空,一動不動。那上面什麼都沒有,一片灰白,似乾淨卻又骯髒。她不知道她在看些什麼,卻覺得安靜,連日來的煩躁與苦悶彷彿一掃而空,讓初冬微涼的空氣冷卻心神。
是她錯了嗎?她有些不明白事情爲何會演變到這種地步。明明是她想做鐗的妻子,卻好似她逼著他另娶別人,明明不想讓他再受到傷害,卻又讓他拿自己做了一次更加徹底的交易。
她一遍又一遍的梳理這幾日發生的事情,卻總是不能理出任何頭緒。如果是蘭姐在就好了。
想到這兒,綾羅不禁一抹苦笑。
蘭姐。
從來都是蘭姐來告訴她應該如何,她總是那樣聰慧,彷彿預知一切。真的就猶如當初她選擇的那盆蘭花,靜雅的獨自綻放,卻已經洞悉天下。一直伴隨血皇身側的雪蘭,是一樣名冠雲川的文女,天下事都逃不過她的巧思,綾羅更清楚,如果沒有蘭姐這個幕後推手,她不可能成爲武女,一躍站在血皇身後。
其實她是一個那麼平凡的孩子,是一個連名字都不敢說出的孩子。
可是現在蘭姐不在了,而她也把事情弄遭了。
突然,一聲短哨劃破天際,樹影一顫,一道人影悄然出現在身後。
還是那座南將軍府的後山,還是當初丁羅找到她的地方,但是現在出現在他身後的不是丁羅,而是老李。
“你來晚了。”綾羅沒有動,仍維持在看天的姿勢,卻幽幽從口裡吐出這句話。
“將軍府周圍突然重兵把守,屬下費了些周折。”
綾羅眨眨眼,沒有對他的話驚訝,“丁羅馬上要赴邊界,調兵遣將之時,當然會多些兵馬?!?
“南將軍府不能在呆,那主人是怎麼打算的?”
“打算?”天空又陰沉幾分,好像又要下雨了。
“將軍府不能在住,丞相府又在準備婚事,屬下準備一下,可以隨時帶主人離開?!?
身後的聲音平穩,卻無端惹得綾羅一笑,老李面有疑惑,但仍盡責的低頭候命。
“離開了,又去哪裡?”
“去本該去的地方。三年之前,如果不是鐗突然出現,主人就已經在那個地方了?!?
綾羅疑惑的轉身,卻發現老李仍低頭立在那裡,看不見任何表情,但是他的話卻暗示著什麼。
“我本該去的地方?三年前就應該去的地方?”
連她都不知道的地方,她的下屬卻知道。
“屬下已經多言了,主人就不要再多問了?!?
綾羅盯住他的臉,卻又恍惚間明白了什麼,又不明白什麼。
“也許我從來都不是你唯一的主子?!?
老李不再說話,這算是默認嗎?綾羅終於不可抑止的輕笑起來,卻一點笑意都沒有。老李疑惑的擡頭看她一眼又迅速的低下,知道自己說錯了話。
“我叫你辦的事呢?”收住笑,綾羅重新背過身去,俯瞰腳下一片蕭條的冬色。
“主子真的要爲這樣的事動手?”
綾羅倏然隨手摺斷手邊枯枝,一個反手射向身後,斜斜貼著老李的鬢髮插入身後的樹幹,斷了兩根頭髮。老李沒動,卻是背脊一陣冷汗,今日自己好像句句犯錯。
“即使不是唯一的主子,我還是你的主子?!?
“是?!崩侠钔蝗话律硇?,半跪在地上。
兩人維持這樣的姿勢良久,綾羅才緩緩開口,讓老李離開,老李卻沒有動,過了一會兒,擡頭凝視綾羅的背影。
“老李的主子從來只有一個,三年之前,老李不過是受了某人所託沿江尋找。當年主子執意留在鐗身邊,老李沒有阻止也不能阻止,而今,主人想要那人的首級,老李定當三日之內爲主子送上?!?
說完這番話,老李豁然起身,退回樹影準備消失,卻被綾羅突然叫住。
“我不要他的首級……留個全屍吧?!?
隨手一撇,不再看老李,讓這片林子重新恢復平靜。慢慢的又仰起頭,讓椅背支撐著重量,空無一物的灰白天空又重新迴歸視線。
其實人生如果真的這麼簡單就好了。
想起濠州那個院落裡的梧桐,現在這個時節,怕是最後的枯葉都落完了,也不知院子有人打掃不。
一棵樹,一座院,兩個人相知相守。其實她要的如此簡單,又是誰把它弄複雜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