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大清早,他們就開始打包準備離開。這裡終究是呆不得了,至於去哪?肯定不會是青州城。楊端好歹也是一州之長,只要還在青州範圍內,就是楊端的勢力範圍。看見他昨夜氣急敗壞而去,不免又回頭找什麼麻煩,還是早些離開爲好。
至於去哪,綾羅他們走在郊外的雙岔路口時,選擇了原州。
原州於青州,以瓊山爲界,兩州必經之路是一個一條蜿蜒小道,覆於瓊山之上。對於普通人來說,這條小道不高也不陡,但對於綾羅似乎困難了一些。
“你可以嗎?”站在山腳,看著隱於篙草之中的土路,鐗有些擔心。他們一路過來,也未發現什麼異動,也許現在回頭,換個地方也好。
綾羅拍拍覆著新鮮泥土的車輪,目測一下小路的寬度,有些不以爲意,“我想應該沒有問題。”
她再不濟也不會連這條土路都征服不了,當年上天下地萬丈懸崖都要飛身而過。
這真的是太普通不過的一條小路了,荒僻的村鎮之間多是用這種土路相連。如果沒有這陣暴雨,如果不是爲了避免露宿山上著急趕路,如果不是……如果不是綾羅廢了雙腿,他們也許可以很快的到達原州。
可是,事情往往是湊巧的。
高山林地,天氣本就變化無常,剛纔還是萬里晴空無雲,轉眼間便大片烏雲壓境,一場暴雨無可避免。
綾羅感到山林間的風驟起,停下來擡頭看天,手靠在眼眶上,透過樹葉間的縫隙,看著天光暗下來。鐗走了幾步,發現綾羅沒有跟上,回頭看見綾羅這樣的姿勢,便也擡頭看起來。
“要下雨了。”
“嗯,還會是一場大雨。”
話音未落,豆大的雨點便傾砸在身上,樹林間發出沙沙的聲音,飛鳥不安的騷動。
“快走。”這場雨來的太快,他們根本來不及找尋躲避的地方。鐗幾步奔過去,推起綾羅便開跑。
風夾雜著雨迎面撲打的人睜不開眼,颳得臉生疼,鐗也顧不得這許多,只想找個破屋山洞什麼的暫時避避這突如其來的雨水。
樹影搖曳,林間一片昏暗,地上的枯枝敗葉被車輪卷飛,和著泥漿濺了鐗一身。綾羅將手臂擋在臉前,想稍微阻擋些雨水,而兩邊飛速而過的草木讓她有些不安。一切都很混亂,混亂的讓人想逃。一切都是命,綾羅相信這場大雨也是命中註定。
常年的落葉在地上積起厚厚的一層,有時會覆上道路,有時卻會填上陷阱。那是一處山的拐角,斜坡的中央被人劈出一條路來。鐗推著綾羅奔至,車子一拐,卻突然讓一邊輪子陷入土坑,綾羅瞬間失去平衡,從輪椅中跌落,還沒來得及尖叫,眼前的景物已經翻轉,人朝土坡下滾去,再停住時,人已經掛在十步之遙的一棵樹幹上。
“綾羅!”鐗拋開輪椅對她大喊,雨聲掩蓋了他部分的聲音,卻可以感覺到他不停抹下臉上雨水的焦躁。
“綾羅你沒事吧?!”他急著從土坡滑下,被雨水打溼的沙土變成泥漿溼滑異常,一時找不到好的下腳地方。
綾羅看著他的不知所措,想笑笑告訴他她沒事,可是喉嚨卻發不出一點聲音,自己也完全無法動彈。
聽不見她的回答,鐗更慌了,一狠心,也顧不得那麼多,連滾帶爬的衝下斜坡。橫七豎八的樹枝樹幹也沒有攔住他的身體,他一路滾下來,卻跌的比綾羅更遠,綾羅只聽他悶哼一聲,也不知道摔到了哪裡。
他在幹什麼?!他要是摔斷了脖子還有誰可以救他們?他怎麼就那麼笨啊?
綾羅拼命的想出聲叫他,看他有沒有事,可是真的連微弱的呼叫也無法做到。感覺雨水拼命的砸向自己的身子,衣服已經溼透了好幾回,而天色是越來越暗,這樣的暴雨中更是不會有人路過。她開始有些害怕,甚至恨死自己的這雙腿,如果她還有腿,根本不可能掛在這等死。
這是一年來她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她是個廢人這個事實。她以爲她只是沒有了一雙腿,她以爲就算她沒有了命也比不上被蘭姐拋棄的痛苦。是的,她一直絕望的不過是蘭姐的背叛,可是這一刻,她才意識到蘭姐拿走的到底是什麼?是她作爲一個人的基礎。一個不會走的人,還真的是人嗎?
她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爲了一個男人,她真的忍心這樣對她?
她哭了,她可以感覺到的。溫熱的淚水混雜這冰冷的雨水,一起在臉上肆虐的感覺。她似乎又重新嚐到了剛活過來時那種絕望的感覺,不過,不一樣了,那時是爲別人,而現在,是爲自己。她的生命裡除了魚鳶與雪蘭,開始有了自己。
這股突如其來的絕望湮滅了她,她忘了還在山下的鐗,也忘了她懷中有一個竹哨。那個竹哨是屬於她的,不屬於魚鳶,不屬於蘭姐,而只屬於她,綾羅。那個竹哨是一種力量,可以控制雲川大陸下洶涌暗潮的力量,一種世人渴望的力量。而這樣的力量,在她的懷中,沉默了一年之久。
那些蟄伏的暗流,散落在雲川各地,如黑暗中一雙雙幽藍的眼睛,等待著主人的召喚,等待著破土而出的一天。
可是,她忘了,安靜的躺在那裡,讓絕望的雨水把自己淹沒。
她想起那首兒時的童謠,似有似無的旋律在心底盤旋,想抓似乎又抓不住。
她想起阿九,想起他最後的背影,他對自己的笑,他說,綾羅。
還有小多,總是把尾巴轉成花,好討自己的歡心。
還有那個老乞丐,雖然總是兇巴巴的命令自己去乞討,卻也會偶爾把碗裡的肉分給自己。
對了,還有蘭姐,她睡覺時會抱著自己,那首童謠還是她唱給她聽的。
最後,迷濛中,那個白衣少年又出現了,他帶著溫柔的笑,朝自己伸出手,多好看的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