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絕不比邊界安寧,這里同樣是個戰(zhàn)場,還是個殺人不見血的戰(zhàn)場。
皇上突然昏迷不醒,危在旦夕,而他一直沒有立下太子,更讓這場戰(zhàn)爭更加慘烈。锏和綾羅的回歸讓這場奪位之戰(zhàn)變得更加撲朔迷離,各個皇子也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剛剛冊封的陵王,竟突然從待罪之身搖身變成最有實力的競爭者。丁羅的支持,綾羅的保障,整個昭國的兵權(quán)可以說有大部握在他手中。
锏回到府中熱茶還沒喝上一口,就有人來通報,說是禮部侍郎戶部侍郎來拜訪,這些墻頭草,到這個時候竟然還有心思結(jié)黨營私。
“不見不見!”锏煩躁的揮手,推著綾羅就要從后門出去。
剛剛聽說,七皇子铓要被派去出使東海,想為昭國贏取同盟。即使锏什么也不懂,也知道這個時候離開昭國,絕對是那些皇子有意安排,說不定還有什么陰謀,所以他急切的想知道,七哥到底答應(yīng)了沒有。
“怎么可能呢?”铓坐在椅子上,細(xì)細(xì)的為他們斟茶,舉手投足間仍是風(fēng)清云淡,“父皇病重,你都從戰(zhàn)場趕回隨侍床前,我就更不能遠(yuǎn)離了。”
“所以……”锏的心有些放下,他就是怕這個什么都不爭的七哥被別人利用。
“已經(jīng)商議另派他人去了。希望你我孝心能感動上天,保父皇龍體安康,至少別在這多事之秋給昭國雪上加霜。”
“可是,”锏聲音沉重,“聽太醫(yī)說父皇身體一直不好,這次突然犯病,還昏迷不醒,恐怕……”
“人命隨天,我們能做的也只有做好份內(nèi)的事。”一旁的綾羅插嘴道。
铓看看她,問道,“弟妹,前線戰(zhàn)事是否吃緊?”
這樣一片肅殺氣氛,著實讓每個人都不得不沉重,“這要看南將軍的了。”看狼軍的陣勢,是要在黎城與之決戰(zhàn)。
“如果,我是說如果,”锏低頭說,“一旦昭國不保,七哥打算如何?”
這句話是禁忌,卻還是問出口,兩軍對壘,不知誰輸誰贏,本不應(yīng)滅自己威風(fēng)長他人志氣,只是……
“哎,”铓突然站起來,繞到桌前負(fù)手而立,“昭國都已經(jīng)沒了,還要楚王铓做什么?”
聲音幽幽飄來,讓兩人陷入沉思。那昭國沒了,還要陵王锏嗎?他沒想過,是不敢想。
出了楚王府,綾羅和锏兩人各懷心思,綾羅有一個疑問一直徘徊,只是一時忘記,今天想起,便正好問問。
“你好像和怛瑋公子特別親近?”锏歸來后,幾個哥哥姐姐都沒有接觸,唯獨這個楚王例外,她想起第一次見面后她沒有問完的話。
身后沉默了許久才慢慢答道,“其實這是一個秘密,知道的人基本上都死了,本該永遠(yuǎn)埋藏的,可是,我不想騙你。”
從楚王府到陵王府很近,锏放慢腳步,也許這個故事很長。
“他和我是親兄弟,是同父同母的兄弟。”話一出,就已經(jīng)驚了四方,看著綾羅驚訝的回頭,解釋道,“其實皇后不能生育,母親的第一個孩子便偷偷過繼給了皇后,這是件不能宣揚的事,母親心痛卻無奈,一次偷偷抱著七哥哭訴的時候才被我知道,這是我們兩兄弟心照不宣的秘密,所以感情才非同一般。”
原來如此,綾羅想著铓的面貌,這一說,只是覺得兩人更像了。聽著锏絮絮叨叨的說著和楚王的兒時情意,綾羅卻覺得锏在這個皇宮更加寂寞的感覺。他的母親似乎對這個失去的兒子更加的偏愛,身邊的锏倒是有時不自覺的忽略了。
“當(dāng)年,你們遇難的時候,楚王在國外?”
“是的,當(dāng)年他在游學(xué),也許這樣更好些,逃過了那場浩劫。”锏說的感慨,綾羅卻沉下目光,轉(zhuǎn)而搖搖頭,自嘲一笑。也許對人性,她應(yīng)該多懷一份希望,她相信锏。
無論是朝堂還是后宮,現(xiàn)在都亂成了一團(tuán),每一個人都在估計自身和對手的實力,或是拉攏勢力,或是攀結(jié)權(quán)勢,皇子中呼聲最高的是四皇子,一是母系氏族頗有勢力,二是丞相也似乎是支持他的,所以眾多小官順風(fēng)而倒,幾個平日關(guān)系就好的皇子也支持于他。
而另一方面,感覺隱藏實力的锏卻不動聲色,拜訪的官員通通吃了閉門羹,不得其門而入,不知是隱忍不發(fā)還是真的無意于皇位。幾個看好锏的官員也調(diào)轉(zhuǎn)矛頭,轉(zhuǎn)而去支持四皇子,不出半月,陵王府逐漸變得清冷,不過倒是和楚王府走的更近些。外面人盛傳,陵王是要學(xué)楚王,甘于隱于朝堂。
皇帝仍舊昏迷不醒,綾羅同锏去看過幾次,太醫(yī)也說不出到底是什么原由,而黎城之戰(zhàn)在一天夜里突然爆發(fā),狼煙傳百里,京城可見。
天下糧,黎城倉,千里沃野水中央;
狼軍下,宣國亡,南軍死守黎城墻;
千里沃野變荒涼,萬畝良田不產(chǎn)糧;
百萬將士血流長,兩軍對壘不休方。
死人血,活人淚,冤魂蓋天日月盲;
尸遍野,人無顏,漫山遍野是野狼。
黎城一戰(zhàn),死傷無數(shù),血流成河,卻也讓丁羅最終拖住狼軍的腳步,昭國在狼軍的陰影下足足等了一百年,也沒有等來那傳說中的吃人的狼軍。
這是打了整整一百年的仗。
血腥何處不在?這就是綾羅的人生,命中注定的人生。
“為什么?”幽暗的室內(nèi),不見人影,只聞人聲。
“為的不就是那個皇位嗎?”男人譏誚的聲音響起。
“可是你知道你對他做了什么嗎?”
沉默。
“他是真的把你當(dāng)親兄弟。”
執(zhí)劍的手,驚恐的眼,蜿蜒的鮮血,冰冷的鐵。一切混亂且不真實。昭國變天,不但是一場膠著不知要打到何時的黎城之戰(zhàn),更是皇帝的突然駕崩。
他被他剛剛赦免的小兒子,一劍刺死于床榻之上,冰冷的劍當(dāng)胸而慣,他睜開了一直緊閉的眼,并且再也閉不上。
一切毫無預(yù)警的發(fā)生,驚得人毫不準(zhǔn)備。
皇上駕崩,誰人登基?
那個一直呼聲最高的四皇子,最后不得不雙膝點地,低下頭。
楚王铓,平叛有功,德行高貴,丞相親自引領(lǐng)百官跪求楚王統(tǒng)領(lǐng)昭國,走出困境,延續(xù)昭國千年基業(yè)。
大局一定,那個俯首稱臣的四皇子現(xiàn)在才明白,自己只是當(dāng)了一回跳梁小丑,幾個月的美夢,做了他人嫁衣。
‘罪臣锏,十年前犯叛國大罪,先皇仁慈,念其骨肉血親,不忍殺之,故改判流放,貶為庶民,終身不得回京。十年已過,先皇思子成癡,恕罪召回,望享天倫,奈何此人邪心不改,竟行刺天子,弒君弒父,天理不容,三日后斬首于華天門外,以告慰先帝之靈。’
一紙公文,廣發(fā)天下,陵王锏,十惡不赦之罪已定,變成天下不齒之人,湮沒于眾人的唾沫之中。
昏暗不見天日的地牢中,到處彌漫著令人作嘔的腐臭,根根鐵柱里鎖住的,是那些卑微而絕望的靈魂。
“小子,聽說你殺了你的皇帝老子?”一個沙啞的有些分辨不出音節(jié)的聲音幸災(zāi)樂禍的問道。
“呵呵……”不需要回答,那個聲音徑自快樂著,他太久沒找到樂子了,這樣的笑聲在這個陰森的地牢里更顯得可怖。
一雙在黑暗中呆得太久而變得晶亮的眼睛,趴在欄桿的縫隙間看那地上的一團(tuán)黑影,那是下獄之后的锏。
這真的是一個地獄。
兩邊的鎖骨被細(xì)鐵鎖活生生的穿過,在脖子上轉(zhuǎn)過幾圈再從手掌中穿過,釘于墻上。腳上帶著沉重的腳鐐,身上的鞭傷和火烙的痕跡把他折磨的不成人形。
他意識混沌,腦海卻反復(fù)回放著幾個畫面。
他的哥哥铓,對他說,“你要綾羅活著嗎 ?那就殺死那個皇帝吧,那個殺死我們母親的魔鬼,你不是一直都想殺了他嗎?”
铓還是那樣的溫和的笑,仿佛他說出的不過是一句普通的問候。
當(dāng)他進(jìn)入那金碧輝煌的寢宮時,一直昏迷的老者突然蘇醒,他坐在金黃色的床單間,帶著悲哀的神色看他,“我一直覺得欠了你們母子,你又何必傻到把自己的命搭上?他太著急了,我本就時日不多,何必要了自己弟弟的性命。”
他不明白的,他殺他,不是因為恨,而是要保護(hù)一個女人,實踐一個承諾,即使搭上性命。
本就骯臟的性命,這樣的結(jié)局很好。
七哥,其實你很適合做帝王。
同樣黑暗的空間,一個身影坐在黑暗中良久,她一直在心里默數(shù),時間的流逝。
突然,一個簡短哨音劃破寂靜,石室的門洞開,外面的微光泄進(jìn),讓眼睛不適的微瞇,幾個人影立于門口。
“主人。”
火光接天,腳步雜亂,小小的院中便如同魔王臨世人間煉獄,滿地的尸首鮮血,火光映著驚恐不安的人臉。院子的另一邊,幾十個黑衣人刀劍統(tǒng)一步履整齊,一步一步向這邊推進(jìn),途中遇到的任何攔截,通通倒于劍下踏于腳下。
沒有任何人能阻擋,這些人的前進(jìn)。
剩下不多的幾個護(hù)院驚恐的后退,拿著刀劍的手微微顫抖。
一陣紛沓的腳步聲臨近,楚王铓在兩盞燈籠的引領(lǐng)下急急來到前院,看見一地的尸首,臉色大變。
“是誰?”
“楚王不認(rèn)得我了嗎?”
黑衣人中間,緩緩駛出一道白影,素色的衣衫下是清瘦的身體,頭發(fā)散披在肩上,擋住半邊臉,一陣風(fēng)吹過,更顯得陰森詭異。
女人的頭微微仰起,一張素顏暴露在火光中,那張臉讓楚王陡然睜大眼睛,“綾羅?”
是的,是綾羅,被他囚禁在密室中,借以威脅锏的女人。
“你……”
綾羅微笑,在光影的映照下有恍惚的不真實感,好似并不是人般。
“我來找楚王幫個忙。”
“你怎么出來的?”那個密室極為隱秘,而且機(jī)關(guān)重重。
“我要陵王死。”綾羅不理他,自顧把話說下去。
“什么?!”
“我要陵王死。”她微笑,耐心的把話重復(fù)一遍。
铓略一沉吟,說道,“弟妹放心,明日锏便會被斬首,等不了多久了。”
“楚王真的聽不懂我的意思嗎?”綾羅聲音陡然提高,神色一變,無風(fēng)氣浪,白衣翻滾。“我是說殺死陵王,留下锏。”
她要锏,卻不要陵王。
眾護(hù)院被綾羅的氣勢嚇住,連退了幾步,倒是铓不動半分,“姑娘說笑嗎?”
“楚王真的不知道我是誰嗎?我被世人稱作‘閻羅女’,不是因為我掌兵百萬,也不是我殺人無數(shù),是因為,”綾羅上前,身后的黑衣人亦步亦趨,“我真的是閻羅。”
閻羅?不解。
铓打量著綾羅身后那些明顯訓(xùn)練有素的人群,覺得答案越來越近,綾羅的笑,卻是越看越可怖,真的像,閻羅。
閻羅……閻王……閻羅殿?!
“閻羅殿?!”綾羅咧開的笑證明了铓的正確,卻讓铓的身上冒出冷汗。
閻羅殿,一個如影子般傳奇的存在,沒有人知道他們是誰?在哪里?或者是何種形式?他們只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傳說。唯一能證明這個殺手組織存在于云川的證據(jù)就是那一具具尸體,任何人,只要是閻羅殿想要的命,絕不會逃脫。
“可是傳言,閻羅殿在血皇手中?”
“明顯不是。”她才是閻羅殿真正的主人,而且閻羅殿并不僅僅是殺手組織,它最最可怕的地方,也是血皇千方百計想得到的是,它強大的情報網(wǎng)絡(luò),天下事,瞞不過閻羅殿。
“你想怎么樣?”铓不再懷疑她如何逃脫密室,因為有閻羅殿在,別說是一個小小密室,就是天牢也輕而易舉。
“我想你殺了陵王。”綾羅再重復(fù)一遍。
铓不答。
綾羅微微一笑,語氣變緩許多,“其實我們有三條路走。第一條,我殺了你,再劫獄,也許成功,也許失敗,不過亡命天涯一輩子,是雙輸,我不愿選,想楚王也不會選。第二條,你殺陵王,我?guī)ё唢担髯韵嗤@我想對于楚王來說很簡單。可是以楚王的手段,你不會放心我更不會放心閻羅殿。”說到這,綾羅一頓,看铓面無表情,卻知道他在等第三條路,“所以,如果楚王愿意,也許綾羅可以奉你為主。”
她說的,便是奉上了閻羅殿。
铓的眼睛開始發(fā)光,閻羅殿,他明白這意味著什么。
仍是那輛車,仍是那個人,空空的鞭子舞的響亮,緩行的牛車?yán)铮庆o靜流淌的溫馨。
綾羅的手拂過那些傷口,纏著白布的傷口仍然滲著血水,她還能記得初看他的樣子,她不能想象,他如何忍受如此巨大的疼痛,是身體都被穿透。
枕在她腿上的頭動了一下,眼睛眨一眨,帶著笑意看她。
“醒了?”
“沒睡。”
“怎么了?”
“舍不得。”他以為他再也看不見她了。
她的笑意更深,又對他的直白有些害羞,躲閃著不看他的眼。
“又要流亡了呢?”
“是啊。”
“你會不愿意嗎?”她問的有些小心。
锏看見了她神色里的擔(dān)心,有些吃力的舉起手,貼上她的臉,“本來就是要走的。”
兩個人目光交纏,然后同時撲哧一笑,“想到去哪了?”锏問。
“沒有。”綾羅搖頭。
“想到干什么了?”
“沒有。”
“不是說開茶樓嗎?“
“那叫什么名字?”
“閻羅殿好了。”
“不要,會沒生意的。”
“怎么會?”
聲音漸漸消散,越來越遠(yuǎn),只剩下一行車轍以及那翻舞的鞭子。
“你是故意的吧?”
“什么?”
“其實你重來都沒有真正想幫助锏奪取權(quán)力。”
“他不適合當(dāng)一個帝王。”
……
“我也不希望他當(dāng)一個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