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的最後一天一過就是元旦。元旦再一過去, 五鋼廠立即進入了放假的倒計時。
這一年, 廠裡提前五天大掃除,衛生科說這是爲了應付市裡下來的檢查團。
在打掃衛生一事上, 五鋼廠上下一衆人等, 一時都沒了分別。無論是車間主任還是車間工人,哪怕是普通科員又或是科級幹部,科長也好,副科長也好, 乃至連廠委的三巨頭都不例外,各個有自己要打掃的一片區域。
於是, 難得的稀奇風景出現了。
副廠長彎腰掃地, 工會主席吳忠拿起了墩布, 劉中華和辦公室主任徐大姐各爬上自己負責的窗戶,仔細地用幹抹布與溼抹布輪流地擦, 務必擦到一塵不染, 連一道小小的印子都不許有。
供應科裡,林蔓、王倩倩和其他女科員們負責擦窗,其他的男科員們負責掃地拖地。因爲要接受市裡的衛生檢查, 所以大家都清掃地格外用心。
辦公桌被摞在一起,一把椅子又疊在了上面。
幾個男科員用心地扶著桌椅,一個膽大的年輕男科員站上桌子、又爬上椅子。他小心翼翼地踮起了腳, 手持著一把剛剛擰乾了水的墩布,一次又一次地將墩布舉過頭頂,夠天花板上的吊扇。
“左邊, 左邊,再右邊……”
下面的人一個勁兒地爲他指引,當他偏離方向太遠時,他們會齊齊發出輕嘆。
“嗨,又遠了,遠了……”
林蔓和王倩倩擦一扇玻璃。兩人在玻璃上細心地擦擦弄弄。遇到頑固的污漬,王倩倩會往上哈一口氣,再用抹布的一角抹,而林蔓則是徑直擦溼淋淋的布上去,再就著滑下來的水珠一起用幹抹布抹乾。大開大合之間,林蔓手下的玻璃一時淋的全是水,一時又很快地擦淨了。
透過明淨的玻璃,明媚的陽光照在林蔓嬌俏清麗的臉頰上,又耀過王倩倩媚光四溢的眼。
活快乾完了,林蔓抻了下僵硬肩背,隨口問王倩倩道:“唉,今年的福利到底怎麼回事?怎麼都這時候了,連清單都沒下來?!?
“我聽說那批福利的東西早到了,就是清單一直定不下來,所以拖到現在?!蓖踬毁蝗杂幸粋€角落沒擦完,回答林蔓的話時,她的視線一直停在上面的一小塊印子上。爲了不在擦玻璃時,讓手帶更多的印子上去,她小心地卷抹布在手指上,只用指上抹布地一角觸碰玻璃。在她小心地擦拭下,玻璃上的印子終於沒了,原來污漬的一塊終於同周邊的乾淨玻璃融在了一起。
“你就不覺得反常,一點也不著急?”林蔓感到奇怪,怎麼王倩倩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她問她話,她半點反應也沒有,還在那裡磨磨蹭蹭地擦玻璃。
“急什麼,哪年發福利,我們供應科不是拿頭份?”王倩倩覺得林蔓大驚小怪。解決了最後一塊污漬後,她又將眼前的玻璃再檢查了一遍,生怕留下錯漏。
林蔓無心再擦玻璃,跳下了窗臺:“凡事有萬一,誰都有說不準的時候?!?
王倩倩道:“要不然,紅樓明天那個討論福利清單的會,你去開好了?!?
林蔓有了興趣,走回到王倩倩跟前:“你上次開這會時,他們都說什麼了?”
懶懶地坐在窗臺上,王倩倩扔手裡的抹布到一邊:“前幾次會都不是我去開,是鄧萍去開的,所以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林蔓道:“你和其他科長開會時,問過他們嗎?”
王倩倩道:“我問過,不過他們的臉色都不好看,一個個都不想多說,有些人態度好點,就勸我別費勁多想了,到底怎麼回事,下次開會自然知道。”
大掃除已經接近了尾聲,有人來向王倩倩請示,要不要把桌子歸回原位。
王倩倩環視了整個科室一眼。偌大的供應科科室裡煥然一新,每一個角落皆透著肥皂水的清新香氣。
王倩倩道:“讓段大姐檢查一下,都沒什麼問題的話,就讓他們把桌子搬回去吧!”
科員得了示下,馬上去找段大姐。
忽的想起了一件事,林蔓對王倩倩說道:“明天衛生科好像還要派人來檢查一遍。”
王倩倩道:“沒錯,每年還要抽幾個科的人跟著一起檢查,說是以示公平?!?
“又要評流動紅旗了?”林蔓一聽到“檢查”“公平”幾字,不是聯想到流動紅旗,就是覺得跟勞動嘉獎有關。
王倩倩搖了下頭:“流動紅旗年底不評了,還是爲了市裡的衛生檢查?!?
林蔓輕笑:“該不是廠委還想掙個市裡的衛生標兵吧?”
王倩倩點了下頭,笑道:“你猜對了,去年咱廠衛生被給了一箇中評,今年吳主席說一定要爭回面子?!?
桌子擺好之後,電話被一個個地放回了原位。
王倩倩剛一回到她的辦公位上,桌上的電話就響了。
“喂,明天上午???”王倩倩手持聽筒,略蹙了下眉。
“……”
“不能改期了?”王倩倩眼光瞥向林蔓,林蔓正在整理桌子裡面的東西。剛剛科員挪桌子時,將她抽屜裡的東西搖得亂七八糟。她不得不將其一一地拿出,再分門別類地整理好。
“好,好,那我讓林蔓去吧?!蓖踬毁蛔钺嵋豢诖饝?。
電話一掛,王倩倩立刻對林蔓說道:“唉,明早討論福利問題的那個會,你幫我去開吧!反正你不是也好奇到底怎麼回事麼?!?
埋在一堆文件編號裡,林蔓勉強抽空擡頭道:“我去開會,你去做什麼?“
王倩倩道:“市裡有個會,要各廠供應科的幹部出席,說是要談一下明年的工作精神。”
“市裡?市裡領導不是大都放假了麼,怎麼還有興致叫你們去開會?”林蔓勾脣輕笑,不由得暗嘲這位要開會的領導,可是夠熱衷工作的。
王倩倩無奈道:“這麼冷的天,我也不想江南江北地跑,可誰讓這位領導剛剛平反,八成是閒的時間長了,恨不得連年假都不放,好追上遺失的工作進度?!?
話罷,王倩倩又長嘆了一口氣,抱怨了兩聲。
平反?
林蔓想起前段時間去市裡開會,恍然也聽不少人說到過。近兩個月來,有不少過去下去的大人物得到了平反。她不禁想起了高毅生。在五鋼廠一衆人的口中,高毅生仍在外省療養。在廠委那裡,亦一點也沒有他要回來的跡象。照此推理,林蔓判斷高毅生應不是在這次平反的名單裡了。
科室裡,桌子被陸陸續續地擺好了。
王倩倩看時間不早了,便放一衆科員們提前回家。
林蔓收拾完東西后,同王倩倩一起走出廠區。在廠區門口分別時,王倩倩一再地叮囑林蔓,別忘了第二天上午的會。
林蔓表示記下來了,又問王倩倩道:“你明天什麼時候回來?!?
“中午應該能回來,那邊不管飯,到時候你記得幫我去食堂打一盒菜?!蓖踬毁徽J真地囑咐,生怕林蔓沒放在心上,使她回來時只能吃點殘羹剩渣。
“知道啦!不會忘。”林蔓嫌王倩倩囉嗦,轉身朝放蘇樓的方向走去。她只留給王倩倩一個漸行漸遠的背影。背對著王倩倩,她揮了兩下手,算是告別。
回家的路上,林蔓念念不忘福利的事。
她暗暗地思忖著:福利既然一早就到了,沒道理一直壓著不分啊!就算不分,至少清單也該出來了,好讓各科人心裡有個數,大家也就沒那麼著急,自會安心地等。可是現在倒好!清單沒有,要分發的福利更是連影子都看不見?,F在廠裡什麼說法都沒有,甚至有人煞有其事的口口相傳,說是今年效益不好,福利不發了。真是的,廠委這事是怎麼辦的?
不知不覺間,林蔓走到了仿蘇樓下。
她看了一眼手錶,覺得時間還早,算著秦峰下班的時間要到了,今天倒是可以去碼頭接他,給他一個驚喜。
近段日子以來,秦峰堅持每天送林蔓上下班,從沒有一天間斷。要不是這日大掃除,王倩倩早放衆人下班,林蔓還真是沒有一個人走回家的機會。
打定主意接秦峰後,林蔓立刻回頭轉身,朝著碼頭的方向走去。
碼頭上,江風颳在臉上格外得冷。
眼看著一艘擺渡船正駛向岸邊,林蔓便也不進候客室,徑直站在了碼頭上,向著漸行漸近的擺渡船上張望。
桃花江上一早結了厚厚的冰。
爲了能讓擺渡船在江上行駛,破冰船在江南江北之間,開出了一條寬闊的水路。
江水拍打在擺渡船上,泛起一朵朵比雪還白的浪花。
浪花追趕著擺渡船,一路驅趕著擺渡船,直到它重重地靠上了岸。
秦峰一早看見了岸上的林蔓。
船停穩後,秦峰第一個跳下船,快步走到林蔓面前:“不是讓你等我嗎?”
秦峰的語氣中盡是擔心。
林蔓覺得秦峰過慮了,不以爲然道:“單位早放了,我就來接你了。大白天的,能有什麼事?”
秦峰欲言又止,終是沒把心裡的擔心說出來。
“你們快放假了?”秦峰問道。
擺渡船上的人稀稀落落地下船。
林蔓和秦峰走在下船的人中,邁著閒閒的步子,走出了碼頭。
林蔓道:“嗯,最多還有五六天。”
“今天難得破例,我就不說你了。後面五六天裡,你下班後一定要等我去接你?!鼻胤逡試烂C地口吻說道,生怕林蔓再不當回事。
林蔓被秦峰囉嗦地煩了,無奈地笑了下:“行啦!我答應你,秦大公安?!?
傍晚時分,耀眼的陽光轉瞬即逝。
在林蔓和秦峰走回仿蘇樓下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
一路上,秦峰都在對林蔓講他單位發福利的事。
公安局的福利也發的晚,但清單早下來了,所以秦峰等的篤定。
“聽說今年有不少蝦仁,還有兄弟單位送的梨……”
秦峰津津有味地說,林蔓心裡想著自己單位那一直沒定下來的福利,不禁聽得有些心不在焉。
林蔓又想起了一件蹊蹺的事。
很顯然,其他科室的科長都知道福利還不發的原因。爲什麼,他們偏偏不願意告訴王倩倩,只含糊地對她說,讓她等到開會那天就知道了。
莫名的,林蔓覺得其他科室的科長們這樣做,一定有其原因。並且,似乎還是一些不利於供應科的原因。因爲只有這樣,纔會讓那些人抹不開面子,開不了口。
林蔓鬱悶地暗歎:李文斌出差一個多月了,到現在還沒回來。要不然,我還可以問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