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靨往門上敲了敲:“余大哥……”
余昭原聽見便開了門:“什么事情?
小靨指了指廚房:“我們打算包餃子吃,來問問你要吃多少。看看要不要多包一些。姐正在里頭包著呢。”
餃子?余昭原往廚房那邊看了看,笑道:“我一塊兒過去吧。”
余昭原負責生火,小靨負責揉面,李屋負責炒餡兒。李屋今天興致很高,準備了兩種餡兒,看來她還沒從上次三人的大掃蕩中回過味兒來。一大清早,她便去找來紅棗紅豆和梅子干兒,紅豆放鍋里熬熟,紅棗和梅子干兒泡了一早上,然后撈出來一并炒了,最后再擱點兒紅糖,一股子香甜濃郁的味道。前面準備的是甜餡兒,準備做湯圓的,順帶做點兒甜餃嘗嘗。香辣餡兒是必不可少的,她去園子里摘了些瓜和一顆白菜,將瓜去皮切成絲,將白菜切出來,兩者在鍋里爆炒,加入辣椒鹽巴和香油,一盤素色香辣餡兒就出爐了。
余昭原盯著火光,思緒不禁飄遠,回過神來的時候看著自己手里抓的一把柴,自嘲的笑笑。他抬頭就看到李屋正奮力揮舞著鏟子翻炒,如果她知道我的身份,還愿意跟我一起吃餃子嗎?余昭原突然一愣,自己怎么會去想她的感受?
面團也已經揉好了,餡兒也已經端到桌子上了,李屋讓余昭原熄了火,回房里等著吃。沒想到,余昭原去舀了一瓢水將手洗凈,然后坐到桌邊來,伸過手來拿面團。李屋看了看他,說道:“你還有什么不會做的嗎?”
“夢游算不算。”余昭原一針見血,好樣兒的。李屋埋下頭,敗了,失敗者就應該有這樣的姿態嘛。
“余大哥,你真的什么都會做。你家在哪里啊?”小靨見余昭原餃子包的真好,拿起來仔細端詳了一陣。
“我應該沒有家吧。”余昭原想了想,這個答案應該最合適。
“他們這種俠士啊,有一句非常厲害的話,小靨你猜猜是什么?”李屋沒想到還真的有這么經典的臺詞,沖小靨說道。
“什么呀?姐,你包的餃子不行,都要漏出來了。”小靨并沒有被好奇心沖昏頭腦,嚴格地指出李屋的手藝不行。
余昭原看了她的成品,不屑不屑。李屋手忙腳亂地開始補救,嘴巴卻仍然在動:“江湖俠士的名言:‘四海為家,地為席,天為被。’所以,他們的最高道行就是,無家勝有家,只要心中有家,哪里都是家。”
“你哪里聽來的?全是廢話。”余昭原擰了擰眉,心中有家,哪里都是家?
“哎,這你就不對了。你們這些學武功的,不都說武學最高點,是無劍勝有劍,最高境界是心中有劍嗎?”李屋應該保持口若懸河和孜孜不倦的狀態,有若干年了吧。
“沒有劍,馬上就死了。心中有劍,頂什么用。”小靨才不被李屋這一套套所迷惑,理智而又通俗地解答出令武林中人困惑數百年的真相。
“雖然我不練劍,但是我也覺得這話是廢話。”余昭原也是一個好民眾,包餃子的速度跟他說話的字數成巨大的反比。
“到底是誰騙了我?”李屋的頭在桌上挪啊挪,為犯這樣的低級錯誤做極為深刻的懺悔。
“姐,你趕緊給我包。”小靨發狠了,推了推李屋的頭。李屋的頭咕嚕嚕地轉到一邊。
“小靨,你給我說說李家吧。”余昭原也沒有打探到多少有關李家的訊息。
“李家?是指我家嗎?”李屋聽到這個問題,抬頭問道。小靨在一旁笑了,說道:“余大哥是怎么看李家的呢?”
“我沒有見過你家老爺夫人,也沒有見過你家少爺,迄今為止,我只見過你們的大嫂,和一個小鬼。”余昭原想到小睿那小鬼,就恨得咬牙,這冤情什么時候才能昭雪啊。
“等你見到我爹我娘,我就叫你一聲爹。”李屋也咬牙,什么人,明明知道爹娘已經去世了。
“為什么?”余昭原不解,看了看小靨,尋求支援。
“二少爺去世之后不久,夫人也跟著去了。老爺前不久也……”小靨雖然沒見過二少爺,但想到老爺夫人往日的收留和照顧,眼睛紅了。
“……這些我都不知道。”余昭原看看李屋,她并沒有任何表現,奇怪。
“你不用往我這邊瞄,我就幾乎沒哭過,不孝女一枚。”李屋再也不插嘴,獨自坐在一邊,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這個家里沒有那么光鮮,也沒有外人所傳聞的那么富足,說穿了,李家只剩下這座李宅,其他一無所有。”小靨看了李屋一眼,有些事情總是避免不了的。
“那要養這么大的宅子?”余昭原不理解,這生活的來源是什么?
“之前幾年一切都挺好的,一家子人過得都很好。后來經歷二少爺和夫人的變故,只能靠以前存的那些過著,丫鬟下人能遣的全都遣散了。”李屋并沒有阻止小靨繼續說下去。
“原來是這樣。”任何風平浪靜的表面,都隱藏著波濤洶涌的事實。余昭原突然想到:“二少爺是怎么去世的?”
“我二哥,他患病去世的。”李屋說,想起最疼愛自己的二哥,悲傷慢慢被時間磨蝕干凈,剩下的是一種叫做緬懷的心境。
“那夫人呢?怎么在之后就……”
“二哥染病去了之后,娘一直責怪自己,終日抑郁。”李屋想起娘的時候,只有一個模糊的印象,遠遠的,只記得娘最疼愛的是二哥,小時候總能聽見她小跑著去接二哥下學。二哥回來的時候,總要過來抱抱他的小妹妹。娘愛哥哥,哥哥愛妹妹,這樣的關系連接的是三個人的相愛。
“那李老爺呢?”余昭原對待一連三人的去世十分不解,難道個中有什么蹊蹺不成?
“大少爺成親十多年,一直沒有所出,老爺心想家里有了小睿,也沒有多去責怪大嫂。可后來大嫂肚里有了消息,全家都開心壞了,老爺都準備發帖了,不料大嫂流產了。”李大少爺成親十五六年,一直沒有生育,終于懷上了,卻不幸流了,換了誰都接受不了。
“其間發生什么事情了?”
“老爺那天仔細清理湖邊,還特意用水清洗。沒想到那天大嫂從那兒經過,腳下一滑便掉到湖里去了。大夫來,看了都直搖頭。所以老爺一直都很自責,這才狠狠罵了小姐一頓,讓她不可以進院子。”
“和你小姐什么關系?”余昭原看了李屋一眼,這跟李屋什么關系,真不明白。
“自小小姐就和大少爺關系不大親密,不過倒是和大嫂一直交好。出了這等事,小姐便趕過去,一不留神犯了禁忌,惹得大嫂生氣了,兩人就吵了起來。老爺趕到,狠狠罵了小姐,規定她八個月不準進院子里。”
“吵起來?”余昭原沒話說了,這都能吵起來,李屋真不簡單。
“可為什么是八個月?有什么說法嗎?”余昭原見餃子都包好了,便接著問道。
“大嫂懷了兩個月的孩子,當然還差八個月出生。所以老爺想讓早已經離世的小少爺清凈地走完剩下的八個月,也算作一種悼念。”小靨當初也不甚明白,后來親自去老爺面前為小姐抱不平的時候,老爺長吁短嘆地,才知道原來還有這么一個說法。
“不久之后,老爺心悸發作,就去世了。小姐除了去老爺的書房,便是在這個院子里,為老爺守了三個月的孝……”李屋聽到這個不禁低了低頭,小靨見李屋的反應便住了嘴。
“老爺一直都有心悸的病嗎?”余昭原也看到李屋的反應,自己的爹去世,卻不能守在跟前,這樣的感觸自己也曾經歷過。
“是,一直都挺嚴重的,夫人去世的時候就發作過一回,好幾天之后才醒過來。可這一次老爺發作之后,大夫請了好多批,都說沒辦法了。就這樣等了許多天,才徹底……”原來李屋當初口里所說的在書房等了很久,仍然不見爹爹回來,是這么回事。
“……我記得上次你們大嫂過來,說什么二嫂,二嫂怎么了。”余昭原理清思路,想起還有個二嫂。
“二少爺死后,二嫂哭了十幾天,后來就落下個毛病。常常發病,不能點火,也害怕有光。可憐了小睿這孩子。我上她那個院子里,都得摸著黑,小姐擔心因為他娘的原因,沒按時吃上飯,所以偶爾會讓小睿過來,有時讓我把東西送過去。”
“怪不得。”余昭原低了低頭,想起了一些事情。隨后看了看小靨,也才十五六歲的小丫頭,在這個家里待著也是十分不容易的。
“小靨,你在李家待了多久了。”
“是夫人收留我的,有次夫人上街見到我瘦弱可憐,就把我買下了。見我和小姐年紀相近,就讓我到后院伺候小姐。”若說李夫人是小靨的恩人也不為過,只可惜好人一向惜不了福。
小靨見李屋仍然低著頭,握了握她的手,問道:“姐,會怪我多嘴嗎?”
李屋抬頭,沖她笑笑:“這個世界上的事情,當我認為是不幸的同時,也會有幸的方面。”
“所以你問我,還有什么不會做的事情,這就是。而能做這件事情的人,只有你。”余昭原眼里是暖暖的光,看的李屋眼里酸痛,有一個人同你一樣告訴我,你是樂觀的,而且是用這樣溫暖的方式,告訴我——你是最樂觀的。
“我無法相信死亡,所以我用時間來證明,我是不是還能等到,二哥走的時候我同往常一樣,娘去世的時候我同往常一樣,爹走后那幾天里,我一直待在他書房里。如果我等不到了,那我就是真的失去了。”李屋閉了閉眼睛,眼角有冰涼。
“死亡在你面前,單薄很多。”余昭原用手將最后一塊面皮捏扁,放在李屋眼前。在你的世界里,死亡如它一樣單薄,厚重的是你的溫暖。
“所以——”李屋笑了,頓了頓,余昭原和小靨看著她。
她看著余昭原和小靨,輕輕的說:“請珍惜你們所擁有的生命和生活,如果還可以享受,就還有我同你們一起。”
瞳孔里突然綻放了世間所有的花朵,帶著一種叫做陪伴的色彩,絢麗而又堅強。自己一直以來所堅持的想法,在這句話面前徹底坍塌,有一個人對我說,請珍惜你的生命。
余昭原突然想起有一個冬天,他站在窗欞旁邊,聽著外面雪花輕輕落到地面上的聲音,就是這樣溫暖的心境,微微的聲響,卻有著足夠強大的力量。只要有一刻,或者有這么一個人,以一種堅定的姿態說著,我同你一起。那么,就連怨恨也不是真的那么無可救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