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總習慣拿出一段時間, 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窗邊用俯視的角度,從旁觀者的立場觀賞這個世界。偶爾也能從人們某個不成形的表情里, 編排出一段情節, 哭鬧著跟隨在父母身后的孩童, 他們此時此刻是不是正執念于一串兒糖葫蘆?
只是稍微把目光往更遠處拋一些, 心情就能變得柔軟起來。眼前這家店的存在, 在旁人所無法獲知的地方成為一種寄托。每每看著她拿出防范競爭者的神態,不自覺地都會笑出聲。對于這份盲目的認可與依賴,漸漸地感到害怕, 于是試著盡量與她隔開距離。這樣悄然躲避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這時,有兩個人闖入自己的視線范圍。走在前面的矮個兒男子, 步伐短小, 外衫略有些寬松地套在外面, 了如于心地笑笑,李屋今天怎么又是一副男子裝扮?而走在身后的另一人, 似乎刻意與前者保持距離,但透過他疏離的動作姿態,從他松垮的肩膀線條,依然可以判斷出他此時微笑的神情。是因為他嗎?誰知道呢。
周澤剛打算離開窗邊,余光卻瞥見剛才那兩人從“李屋”里出來, 看似是要往自己這里來。他思忖一會兒, 將站在外頭的小廝喊進來:“讓廚房做幾道菜, 熱一壺酒, 擺到這桌子上來吧。”
轉眼一想, 把正往外走的小廝叫住:“問問廚房今天進蝦了沒有,若是沒有這當會兒就去買吧。做好了就送上來……”
李屋和余昭原往樓上走來的時候, 剛好碰見匆匆下樓的小廝,兩人莫名對望了一眼,隨即一前一后到了二樓。周澤那莊重的辦公室門敞開懷抱,大有迎客之勢。接著就看到周澤有準備地站在桌旁,沖兩人笑笑。
“周大當家耳聽八方呢,怪厲害的。”到人家地界兒來,李屋總不忘吹捧兩句。余昭原似模似樣地觀賞起墻上的字畫,一點也沒有客人的嬌羞,雖然李屋也沒有。
“若說,是你們的架勢太過地動山搖呢?”周澤跟李屋開著玩笑,邊走到余昭原旁邊。
余昭原抬眼看了看周澤,隨即低下頭,像是做了很久的思想斗爭,最后才抬頭緩緩說道,雖然他眼睛看著畫,問題卻是對著周澤問的:“這幅畫,誰畫的?”
李屋依然站在門口,好奇地看向二人所討論的畫,哎,不就是上次那副水墨畫。看了看余昭原的神情,然后又打量周澤。
“看來你還沒全忘光?”周澤聽他這么說臉上牽起一抹笑,順手摘下那幅畫,將它攤開放桌上,示意二人一同過來。
李屋感到挺好奇的,周澤一直也沒說清楚他跟余昭原的關系,再加上中間發生那許多變故,自己也沒機會找他問清楚。現下見周澤似有要講和盤托出的趨勢,她早就三步并作兩步停在桌邊,做好聽故事的準備。
余昭原和周澤同時掃了她一眼,沒救了。周澤指了指字畫原本應該落款的空白處:“這幅畫沒有落款,知道為什么嗎?”
得到兩人一致的搖頭后,他才慢慢道出原委:“因為作這幅畫的人,他還不會寫字,所以沒能落款。”
李屋張了張嘴,卻沒出聲。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神童?還不到會寫字的年紀,居然就可以畫出驚世之作。再看一旁的余昭原,臉色似乎變了變,奇怪。
“那這幅畫為什么會到你手里呢?”李屋料想這當中肯定別有內情吧。
正在這時,有幾個伙計端了盤子進來,李屋眼前一亮,注意力被成功地轉移了,話題也被打斷了。等到桌子飯菜都張羅完畢,李屋早就吃了一大碗白飯,周澤趕忙遞過來一杯水:“慢點吃,還有一些菜沒上來呢。”
倒是余昭原沒有什么心思吃飯,夾了兩口又放下:“繼續說吧……”周澤給三人面前的杯子都斟滿酒,這才坐下來。
“依我看,這段故事一時半會兒也講不完,所以墊補墊補也不至于餓著。”周澤說著話,又有幾盤菜上來,他給李屋舀了一勺水晶蝦球,沖她溫和地笑笑:“有沒有耐心聽完呢?”
“有耐心有耐心,怎么會沒耐心呢?”李屋眼里冒蝦球,早就被收買了。余昭原無奈地看著她,隨之也舉起了筷子。
“那,故事就開始了?”周澤放下筷子,在他平和安逸的語調里,故事緩緩開場了。
“在我八歲那年,家里面來了一個男孩子。常常聽家中的姨娘們抱怨父親風流,所以剛開始那會兒我將他當做父親的私生子,處處不給他好臉色。凡是父親專門為他定做的衣裳,我也定要央求一套一模一樣的;凡是他愛吃的東西他想玩的東西,我都藏起來,就連丫鬟小廝我也給趕走。”李屋聽著周澤的敘述,即使正如他所述有一段蠻橫任性的童年,現在聽來卻覺得語氣里帶著溫暖與懷念。
“那時候父親是極疼他的,每每見到父親教導他,我就越發惱火,于是強加給他的欺負也越來越多。可對于我的欺負,他也不曾反抗過什么,即使我當面兒摔他的東西,他也只是靜靜地站在一旁,隨后轉身就走。就這樣過了大概有一年光景,他還是當初來時的樣子,不愛說話,手中總是握著一支毛筆;而我也仍是一副土霸王的模樣……”說到這,周澤笑了笑,略帶難為情的神色,“現在想來,我還真是盛世凌人。”
“只是沒想到,不知怎的我突然染上惡疾,父親請來的大夫也都束手無策。但令人發笑的是,重病纏身的我腦子里想的卻是,父親還另有一個寶貴孩子,擔心我作什么?直到有一天,我迷迷糊糊從睡夢中聽見有人近到我床邊,心想定是家里哪個姨娘來看我,便沒睜眼。可過了大半天也沒聽到什么動靜,我擠出一點眼縫,卻意外看到……”
李屋這時竟想起歐亨利小說中溫暖的結局,忍不住插嘴道:“是不是那個男孩子坐在床邊看你,臉上帶著關心的神色?”
周澤聽她這么說,忍不住笑著搖搖頭:“就知道你會這么想,可事情完全倒了一個個兒。坐在床邊的正是那個男孩子,只是他正專心致志地做事情。見我突然睜著大眼盯著他,他顯然吃了一驚,我暗暗猜測他肯定要被嚇得驚慌而逃,卻沒想到只一會兒他便又是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
余昭原聽到這里也插嘴問道:“他在做什么?”
“他呀,坐在床沿,手上握著毛筆。”周澤說到這里不禁笑出聲,抬頭看到李屋困惑的表情,補充道:“他呀,正畫我呢。”
“小孩兒心性的我,那時候倒是忘記和他的關系,耐不住好奇問他:‘你在畫什么?難道你在畫我嗎?’。他頭也不抬的說了一句話,仔細想來那是他跟我說的第一句話,他說;‘平時吵的人心煩,難得安靜下來,不畫白不畫……’。聽他這么說,我愣了好長一會兒,隨后醒悟過來,翻身掀了被子蓋他頭上,劈頭蓋臉地又捶又打。”說到這里的時候,周澤臉上帶著笑,像是在回憶一段歡快的時光。
男孩子之間的感情也許就是這樣的,少了含蓄,更多的是用動作培養親密。李屋也笑了笑:“男孩子之間嘛……那之后呢?”
周澤目光停在余昭原臉上,聽到李屋這么問,才接著說下去:“還真是多虧了他,兩個人打鬧一番,我身體出了汗,病情大有好轉。都是八九歲的男孩子,心里本來就沒什么芥蒂,漸漸地就玩在一起,雖然他對人還是淡薄疏離,但已經可以隨我一起去偷東西吃。”
“父親看我們兩個感情日篤,有打算收他為義子。那時候我早就不顧他是不是父親的私生子,白白撿個兄弟也相當湊合。至于他,從來也沒表過態但又沒什么意見,所以父親當下便做主要他拜祭祖先。豈料,就在吉日當天,家里來了一個客人。”聽到這里,余昭原突然坐直身子,李屋明顯感覺余昭原此時的神情與先前大不相同。
“父親囑咐我要稱呼那人伯父,但奇怪的是,那人來我們家后,拜祭祖先的事情竟也不了了之。自那之后,那男孩子便日夜與那伯父在一塊兒,種種猜測最終在一個偶然的機會得到驗證。一次,我躲在花園假山那里玩耍,耳邊隱約聽見那男孩的說話聲,本想歡喜跑出去找他,可沒想隨后便聽見他輕聲說了一句:‘父親!’”周澤站起身,走到窗邊。
余昭原握著杯子的手顫抖著,李屋看的有些心驚,隨即她起身走到房間門口,抬手關緊房門。她正要轉身回座,就聽到余昭原有些顫抖的說話聲:“后來那個男孩子被帶走了吧?”
“恩,他們連夜走的。走前男孩子把之前為我畫的字畫偷偷放我房里……正是墻上那幅。而我始終沒能明白,為什么會是一幅山水畫?”說到這里,周澤轉身定定的看向余昭原,“圓子,我還以為會是一幅人物畫。”
余昭原眼睛沒有抬起來,低聲說;“小時候的事情我早已不記得,只記得有個人說要帶我走。現在聽你說了,就都想起來……至于這幅畫,里面寫著一個秘密。”
“秘密?”周澤不解。李屋想,難道是余昭原把驚天秘密畫在畫里,交給周澤保管?
“從小到大,不管去哪里,從來沒有人問我是誰。只是有一天有個男孩子從遠處跑過來,氣勢洶洶地對我喊著:‘我八歲,你幾歲?’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隨后就聽他說:‘反正我是你哥哥’。”李屋站在這個角度,看到余昭原下頷處逐漸柔軟的線條,像是被暖黃的光打上了幸福的色澤。
“即使日后我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不外乎是要跟我示威。可這卻是第一次,有人給了我一個肯定的位置。”余昭原還是沒有抬頭,可李屋明白這種感覺。每一個人都想知道自己是誰,每一個人都想要一個位置,即使只是被塞在盛氣凌人的惱怒中,卻依然帶著被認可的喜悅。即使只是罅隙里的希望,卻依舊是不曾遠離的夢想。
周澤眉眼笑著,將字畫重新掛回墻上,盯著字畫打量良久后問道:“可我怎么沒看到上面寫著‘哥哥’倆字?”李屋沒想到真的是兄弟伙伴橋段,也仔細對著字畫辨認。
“這座山是一個‘九’。”余昭原這才站起身,走到周澤旁邊,對著字畫凌空比劃。
“果真是,可為什么是這個字?”周澤對這個字感到十分疑惑。李屋站在門口,看著眼前這兩個男子,同樣的頎長。有的人無意中就能創造奇跡,而有的人本身就是奇跡。
“是呀,余大俠你如果寫的是‘哥哥’倆字,那該有多感人呀。”李屋臉抽了抽,看來余大俠煽情的功力還沒到家。可沒想到余昭原聽她這么說,竟走到她身旁,而周澤似乎為了保護李屋也跟著走到她身旁。李屋驚恐地看著兩人,這架勢?
“這個‘九’是九歲的意思。這幅畫里的秘密就是,我九歲,我是哥哥。”余昭原側頭瞄了一眼周澤,嘴角竟奇跡般帶著笑容。
李屋呆住,這余大俠不僅武功高,就連伏筆也埋得相當好啊。正在這時,她感覺有人從門外推了一把,她直直地就要倒下。
周澤眼急手快,一個伸手趕忙將往下墜落的李屋拉入懷中。而另一旁的余昭原也剛伸出手,沒想到撈了個空。
余昭原掃了一眼躺倒在周澤懷里的李屋,臉色有些不自在。周澤接收到余昭原的目光,趕忙將李屋扶正。
“我說,你們的老板到底在不在!”這時門砰地一聲從外面被推開,門外叉腰站著一個女子,身穿紅襖子,睜著雙眼大聲嚷道。而她身后則是周澤店里的一干伙計,推推搡搡著要拽這女子。
“是你?”周澤張大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