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紫言就朝杜懷瑾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哪知杜懷瑾那廝笑瞇瞇的,雙臂抱團,斜倚在窗前,大有看好戲的趨勢。
一旁的墨書見著,不動聲色的退了下去。不多時,便親自端著一盤水靈靈的葡萄進來了。果不其然,杜曉月的目光立刻被吸引過去了,舔了舔嘴唇,眼里發(fā)出瀲滟的光芒,然而未經(jīng)沈紫言許可,卻不敢動手,只可憐兮兮的偷偷瞅著她。
沈紫言笑著直搖頭,這孩子倒和她幼年時十分相似,見著那些吃食,總是挪不動腳步。想到此處,嘴角就不由自主的勾起了一抹溫馨的笑意。杜曉月本是極善看大人臉色之人,此時見著沈紫言臉色微霽,順勢就蹭上來撒嬌:“娘,您要不要吃葡萄?看起來很新鮮的樣子。”
明明是她自己想吃,卻硬要拉著沈紫言一起。然而見著那一顆顆飽滿的紫色葡萄,泛著柔和的水光,也不由動了心思。正尋思著如何接話,就見杜懷瑾搖頭晃腦的站直了身子,慢悠悠走了過來,摸了摸杜曉月的頭。
杜懷瑾唯恐天下不亂,伺機笑道:“你娘哪有你饞……”擺明了是嘲笑的語氣。
沈紫言狠狠瞪了他一眼,沒好氣的抱住了杜曉月,親手剝了幾粒葡萄送到她口中,不再多看杜懷瑾一眼。杜懷瑾卻嬉皮笑臉的湊了上來,張開了嘴:“也順帶剝一顆給我吃。”沈紫言飛快的脧了一眼,滿屋子的丫鬟都垂下了頭。
信手拈起一串葡萄,沒好氣的摔在了杜懷瑾身上,“自己動手!”葡萄帶著水滴,在杜懷瑾天青色的外袍上留下了一道水漬。杜懷瑾眼疾手快,接住葡萄,看了杜子寧一眼,委委屈屈的說道:“看來我們是沒人疼的了。”
“這副輕狂樣子,給誰看呢?”沈紫言涼颼颼說完一句,扭過頭去,慈愛的撫摸著杜曉月的面頰,“慢些吃,仔細噎著。”杜曉月忙不迭點頭。說時遲那時快,卻見她臉色一變,雙手捂住喉嚨,蹲下了身子。
沈紫言大吃一驚,忙緊跟著蹲了下去,問:“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杜曉月卻是臉漲得通紅,只是說不出話來,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嚨處。沈紫言會意,急急問:“是不是噎著了?”杜曉月點了點頭,望向她的目光多了幾分驚惶之色。
沈紫言心里一痛,忙拍了拍她的后背,杜懷瑾已急匆匆喝道:“快去請大夫!”一面說,一面就沖了上來,用力在她背后一拍。只見杜曉月伏低了身子,猛地一咳嗽,一顆渾圓的葡萄就滾落在地,沾上了一層薄薄的灰塵。
沈紫言鬢角出了一層薄薄的汗,掏出帕子擦拭了一番,才嘆氣:“唬了我一跳……”杜曉月臉通紅通紅,癟了癟嘴,眼里泛起了水光。杜子寧就湊上來,小大人一般的模樣,輕輕摩挲著她的后背,“以后可不要這么貪吃了。”
吃一塹長一智。
杜曉月經(jīng)歷了方才的驚險,一時之間也提不起精神來,出乎意料的沒有反駁杜子寧的話,反而是溫順的點了點頭,靜靜的爬上了沈紫言的膝頭,依偎在了她懷里,身子還在微微顫抖。沈紫言本來還欲說道幾句,見著她可憐的模樣,心也軟了幾分,嘆了口氣,語氣變得十分柔和:“怎么這么不小心呢?”
杜曉月只將頭埋在她胸前,抿著唇不肯說話。杜懷瑾靜靜看了母子二人一眼,笑道:“好了好了,我們曉月可是大家閨秀,不是那小門小戶的女兒,吃東西也要有個吃相才好……”這話沈紫言不知說過多少次。
從前杜曉月可比現(xiàn)在更頑淘,凡是眼前的東西,不管能不能吃,總要一把扯過來塞在嘴里才好,打也好,說也好,總是沒有作用。為了糾正她的惡習,沈紫言狠著心在那些勞什子上都涂上了一層辣椒水,好容易才讓杜曉月知道過來,只有大人讓她吃的,她才可以動口。
改是改過來了,只是吃東西時慌慌張張的模樣,一時還是難以遏制。為這事沈紫言每次用飯之時,總要說上幾句。然而福王妃心疼孫女,只在一旁勸道:“孩子小,日后長大了,也就曉得了。”沈紫言也不好多說,總要給福王妃留幾分體面。
偏偏杜懷瑾又是個不以為然的,行事作風總帶著幾分肆意妄為。這兩個孩子偏偏在這方面就像她,杜子寧是男孩子,倒也罷了。杜曉月卻是女兒家,日后要嫁入別人家,服侍夫君和婆婆的,沈紫言可不愿意她從小養(yǎng)成了驕躁的脾氣,日后吃更大的苦頭。畢竟婆家不比娘家,沒有人會像祖父母,父母那樣包容她,疼愛她。
沈紫言暗暗嘆了口氣。
杜曉月眼珠子轉了轉,撫掌而笑,“我們該去祖母那里用飯了。”沈紫言哪里看不出她的心思,只怕是這小家伙擔心被自己和杜懷瑾呵斥,所以才急巴巴的想要去福王妃那里尋求庇護。哪里這么快就如了她的意,沈紫言慢悠悠端著茶盞,抿了一口茶水,云淡風輕的說道:“時候還早呢,也不急。”
杜曉月就從她身上跳下來,拉了拉她的衣袖,“長輩在上,我們做小輩的不可以晚到。”小小年紀,竟知道拿著雞毛當令箭了!沈紫言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還欲逗上一逗,杜懷瑾已拉著她起身,“走吧。”
沈紫言只得順勢站起身來,四個人一路上說說笑笑的,到了福王妃的院子。福王和福王妃二人一左一右的坐在榻上,見了二人,都露出了幾分笑意。杜曉月就爬到了福王膝頭上,環(huán)住了福王的脖子,嬌生生的喊道:“祖父,祖母!”
福王見著孫女,呵呵直笑,托住了她的后背,不讓她掉下去。福王就沖著杜子寧招了招手,“來,過來祖母身邊坐。”杜子寧看了杜懷瑾一眼,這才磨磨蹭蹭的到了福王妃身邊坐下了。
這一小動作,福王妃哪里看不出來,就笑瞇瞇的問杜子寧:“是不是你老子又說了什么?”“沒有。”杜子寧搖了搖頭,煞有其事的說道:“只是爹爹對我說,我也是大孩子了,日后也要有男子氣概。我可不想和曉月一樣,都多大的人了還膩膩歪歪的!”
福王妃一愣,隨即哈哈大笑。一旁的福王妃花白的胡子抖了抖,也是忍俊不禁。杜子寧卻是眨巴著大眼睛,茫然的看了看杜懷瑾,又看了看福王妃。杜曉月聽見杜子寧編排自己,自然是不依了,扭了扭身子,想要從福王身上滑下來,“我也是大孩子了!”
福王立刻抱住了她,不讓她亂扭,忙不迭哄道:“我們曉月也是大孩子,最懂事了。”到底是軍中出身,不大會哄孩子,杜曉月哪里肯信,只委委屈屈的要下地。福王妃面上堆滿了笑,勸道:“子寧是男孩子,曉月是小姑娘,這男孩子和小姑娘,哪能一樣呢?”
杜曉月就歪著頭想了一想,也覺得在理,不再堅持。
卻見杜子寧不知從哪里的荷包掏出兩個葡萄來,一顆遞給福王,一顆遞給福王妃,解釋道:“這是葡萄,我留著給祖母和祖父吃的。”福王妃一愣,連皮也不剝,立刻放入了嘴中,也顧不得上面沾滿了杜子寧的汗?jié)n,笑道:“真是好孩子。”
福王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順勢吃下了葡萄。沈紫言將方才的情形回想了一番。這孩子可真是夠機靈的,自己似乎完全沒有察覺他什么似乎竟偷偷留下了兩顆葡萄。杜曉月看了看杜子寧,又看了看沈紫言,哇的一聲,放聲大哭:“我沒有葡萄,我也要給祖父祖母吃葡萄!”
福王妃忙哄道:“好好好,曉月也是乖孩子,曉月也要葡萄。”一面說,一面朝著林媽媽使眼色。林媽媽立刻就出了屋子,不多時親自端著兩盤葡萄上來。杜曉月立刻掙扎著下了地,連福王也阻止不得。
只見她左看看又看看,似乎是挑中了兩顆最大的葡萄,在手上握了握,才高高舉了起來,“祖父吃葡萄!”福王伸手去接,卻見杜曉月手一縮,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轉,嬌嗔道:“我要喂您吃!”
福王微微一愣,隨即笑著點頭,眼角滿是笑紋。伏低了身子,低下頭,就著杜曉月的手,含了葡萄。緊接著便是福王妃,也如法炮制。一直在一旁看著的杜子寧就長長的嘆了口氣,用眾人能聽見的聲音在福王妃耳邊低語:“看吧,妹妹總是這樣,凡事都要爭個先。”
眾人都掌不住笑了。
杜曉月卻雙手叉腰,振振有詞的嚷嚷:“娘給我們講過孔融讓梨,你做哥哥的,怎么不能讓著妹妹?”杜子寧還欲說話,眼角余光見著杜懷瑾飄來的目光,嚇得再也不敢言語了。杜曉月口頭上得了便宜,愈發(fā)得意起來,飯桌上也嘰嘰喳喳講個不停。‘
福王妃被她逗得一陣笑接過一陣笑。
過了一陣,杜曉月才偏著頭問:“怎么不見大伯母和大堂姐?”福王妃就笑道:“你大伯母嫌這夏天太熱,帶著你堂姐去廟里消暑了。”杜曉月眼中就露出了幾分向往之色,“廟里啊——”
沈紫言知道她又動了別的心思,立刻說道:“廟里的確是涼快,只是可惜沒有什么吃食……”杜曉月一聽,果真立刻就打消了這個念頭,笑道:“那我給堂姐留一些鮮果,等她回來了,就能吃了。”
福王妃眼里泛起了水光,摸著她的頭,慈愛的說道:“這才是好孩子。”沈紫言知她又想到了從前的舊事。正欲說些別話岔開,就聽杜曉月又不無可惜的說道:“只是大堂姐太過安靜了,總是不和我一道玩。”
福王妃就笑道:“你大堂姐性子如此,可不比你這樣活潑。”那邊福王妃就漫不經(jīng)心的問杜懷瑾:“你也打算讓子寧習武?”杜懷瑾微微頷首,“您看如何?”福王想了想,笑道:“我看著子寧也是個聰慧的,頗有幾分你小時候的模樣,只怕是要吃些苦頭了。”
杜子寧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淡淡說道:“習武哪里有不吃苦的。”福王也就不再多說了。
待到用完了飯,杜曉月就開始揉眼睛。福王妃忙朝著沈紫言使了個眼色,輕聲說道:“只怕是乏了,要午睡了。”沈紫言點了點頭,看了杜懷瑾一眼。就見他輕手輕腳的走了過來,抱起杜曉月,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將她放到了小床上,才使了個手勢,和沈紫言一齊出去了。
這天著實是有些炎熱,沈紫言走到了回廊拐角處,坐在那里吹著夾道風。杜懷瑾就在那里和她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閑話,時間久了,沈紫言也有些昏昏欲睡,忙住了話頭,回到內室,想要休息一陣子。
然而一撩開簾子,眼前的景象卻讓她大吃一驚。
只見雪白的床單上,滿是紅紅的印子,恰似一顆石子落入了紅墨池,濺落了滿地。
沈紫言上前幾步,湊上前去看了看。不用多想,就可以知道這是杜曉月的杰作。而那些紅紅的印記,卻是胭脂。
沈紫言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一連聲喚道:“曉月,出來!”墨書和秋水兩個,也幫著一連聲呼喚。才見門后動了動,沈紫言快步走了上去,一把拉開門,果然見到杜曉月蹲在門后面,抿著嘴,后怕的望著她。
而一張小臉上,滿是大紅色的胭脂。
沈紫言不由撫額,忙吩咐墨書:“快牽著她下去洗洗。”墨書幾個瞅了她一眼,強忍著笑,哄道:“小姐,我們帶你下去洗洗。”杜曉月似乎有些不情愿,忸怩著沒有邁開步子。沈紫言頭疼不已,無奈的說道:“你這樣一張小花臉,可是要被人笑話的……”
杜曉月小嘴張了張,欲言又止。
沈紫言就沖著她招了招手,待她磨磨蹭蹭的走了上來,立刻將她拉到了自己懷中,掏出帕子替她擦拭滿臉的紅色印記,問道:“怎么搞成這副樣子?”杜曉月頗有些委屈的樣子,猶豫的看了沈紫言一眼,才帶著哭腔說道:“我看著娘親用胭脂以后,比往常漂亮了幾分,我也想變漂亮……”
沈紫言失笑,看著女兒,笑道:“所以你就偷了娘的胭脂?”杜曉月猶豫著點頭,又有些委屈,“娘的胭脂放在匣子里,我要爬上椅子才夠得著。她們又不許我爬上去,我就趁著她們不在,踩著小杌子,爬上了椅子,拿了您的胭脂……”
沈紫言瞟了眼紅通通一片的床單,問:“那這炕上又是什么回事?”杜曉月又垂下頭去,弱聲說道:“這床上有幾朵小花兒,我看著她們顏色太素凈了,就想涂一涂顏色。”沈紫言又回頭看了一眼。
經(jīng)她一提醒,倒也真是如此。
一枝枝寒梅花瓣上,倒也真是點上了幾點,只是若不留神看,只當是臟兮兮的印記。沈紫言決定順著她的話說下去,笑道:“那曉月可知道這是什么花?”杜曉月湊上頭去,看了好幾眼,才說道:“這是臘梅。”
沈紫言就笑了笑,“你可見過大紅色的臘梅?”杜曉月想了一想,搖了搖頭。沈紫言笑著拍了拍她染得通紅的手背,柔聲說道:“既然沒有見過,那又怎么可以胡亂涂成這種顏色呢?”杜曉月就垂下頭不說話了。
沈紫言又溫聲細語的說道:“每一種花都有自己的顏色,白色有白色的好,紅色有紅色的好,是不是?”杜曉月點了點頭。沈紫言微微一笑,“若都是大紅色,那些花兒,也都看得膩煩了。”杜曉月就攬住了沈紫言的脖子,在她臉上啃了一口,“娘,我知道了。”
面頰上涂滿了她的口水。
沈紫言也不避開,哭笑不得的看著她,“這是誰教你的?”杜曉月一本正經(jīng)的說道:“沒有人教,只是見著娘親每次生氣,爹爹這樣做,娘親立刻就消氣了,我才試試的。”這孩子!
沈紫言微微有些尷尬,心里暗自嘀咕,到時候可要和杜懷瑾好好說說了,以后再也不可當著孩子的面胡作非為了。孩子還小,倒是還好,可隨著年紀漸長,難免讓人有些為難。沈紫言立刻就轉開了話頭:“馬上就要過生辰了,又大了一歲,可要乖乖的才好。”
杜曉月自然是溫順的點頭。
然而沈紫言絲毫不敢掉以輕心,這兩個孩子,稍稍一不留神,總要闖出什么禍患來。也不知是隨了誰,滿肚子的鬼點子。總能讓人出乎意料,也總是讓人焦頭爛額。托這兩個孩子的洪福,沈紫言只覺得最近的日子是越來越精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