籌辦胡秋青再赴蒙古所需銀兩、人手,以及用馮伯靈的鎮(zhèn)江游擊將軍大印出具給遼陽的行文,蘇翎又在鎮(zhèn)江城內(nèi)耽擱一日,直到第二日清晨,一切才俱都備齊。
胡秋青將前往遼陽城換取往沈陽一帶的通行文書腰牌,再奔赴蒙古。這一次蘇翎特意從振武營中調(diào)集二百騎兵跟隨胡秋青,名正言順地打起振武營的大旗。這二百人都是振武營中挑選出來的佼佼者,按余彥澤的評價,這二百人隨時可以加入千山堡的隊列,這一次也算是一種檢驗。胡秋青另帶著幾十匹騾馬,馱負(fù)的銀子被遮掩得嚴(yán)嚴(yán)實實。為方便胡秋青在草原上收購馬匹,這些銀子都是緊急收集起來的碎銀,以至胡德昌為方便存儲巨量白銀而私自開設(shè)的銀爐整整忙了一日一夜,將胡秋青要的銀子全部鑄成十兩、五兩一錠。
蘇翎與胡秋青帶隊在驛道上分向而行,直奔寬甸堡。
抵達(dá)寬甸堡外,蘇翎先在黑甲騎兵營內(nèi)巡視一番,見一切按部就班,并無要事,這才進(jìn)入寬甸堡內(nèi),返回蘇府。
這還未坐穩(wěn),趙毅成便進(jìn)得門來,問道:“大哥,那些印書的工匠如何安置?”
“已經(jīng)到了?”蘇翎端起桌上的茶壺,見還是溫的,便倒出一杯,一口喝下。
“三個時辰前到的?!壁w毅成說道。
這些印書的工匠,趙毅成倒是知道蘇翎曾對胡德昌交代過,不過類似的事情還有很多,蘇翎并未細(xì)說究竟要來何用。這回這些遠(yuǎn)道而來的工匠們來了十幾人,還運回一大堆木箱、托架之類的,顯然是這些工匠們賴以謀生的家什。
這也虧得胡德昌手伸得長,這連人帶工具可都給弄到了。只是要這些人做什么,趙毅成目前還沒想明白。
“有領(lǐng)頭的么?”蘇翎問道。
“有一個胡德昌派去的人,叫吳俊軒的。據(jù)他說,這些工匠都是他尋到并一直帶過來的?!?
“讓他過來吧。”蘇翎說道。說完。又側(cè)頭想了想。向祝浩說道:“你去請陳芷云過來一趟?!?
“是?!弊:普f完。便走出門去。
那個叫吳俊軒地。大約不到四十地年紀(jì)。穿著一件青色棉袍。一張臉看上去倒是生地白白凈凈。像是書生模樣。這一進(jìn)到廳內(nèi)。頭雖低著。卻是一眼便瞧倒兩位著鎧甲地武官坐在前方。那吳俊軒略一猶豫。便雙腿一曲。跪了下去。
“起來?!碧K翎微微皺眉。這寬甸堡可很有些日子沒見著下跪地人了。
“是。”吳俊軒低聲答道。隨即站起。低頭看著地面。等候吩咐。
“你跟著胡德昌有多久了?”蘇翎問道。常年軍伍生涯。讓這聲音自然帶著些鏗鏘之聲。那吳俊軒聽了。頭埋得更低。
“小的跟胡老爺有半年了?!?
“胡老爺?”蘇翎與趙毅成都是一怔,隨即明白說的是胡德昌。
這老爺可不是隨便叫的,遼東都司的各個衛(wèi)所屬官在給遼東巡撫、巡按等大人文書中,慣常的抬頭便是一句“某某老爺”,這沒有一定的級別,稱老爺便是不合規(guī)矩。當(dāng)然那些大戶巨賈們私下里也可這般稱呼,如今大明朝可沒有如洪武年間那般嚴(yán)格。
只是蘇翎與趙毅成都很少見到屬于胡德昌商貿(mào)那條線上的人,是故這聽到“胡老爺”三字,都有些意外,不過,兩人隨后便都笑了起來。按說以胡德昌現(xiàn)在的身家,稱呼也算合適。
“你是哪里人?”趙毅成問道。
“小人是蘇州府人?!眳强≤幰琅f低頭答道。
聽到蘇州府,蘇翎雙眼一亮,張了張嘴,但隨即又恢復(fù)常態(tài),問道:“你怎么跟的胡德昌?”
“小的原在蘇州府經(jīng)商,販些蘇緞、云錦、杭羅為生,也做些茶葉、土產(chǎn)生意,后小的聽說往日本販貨獲利頗厚,一時貪心,便雇船出海。誰曾想剛出海沒多遠(yuǎn),便遇上風(fēng)浪,沉了船。小的命大,在海上漂了兩日,被人救起,留得一命。不過小的身家全都在那艘船上,田產(chǎn)都押給了別人,還欠著三千兩銀子,便不敢回去,一路輾轉(zhuǎn)到山東謀生。這才遇到胡老爺。”
蘇翎瞧了瞧吳俊軒,見其臉上倒看不出這番經(jīng)歷留下的痕跡,也算是福大命大之人。說這番話,大概也是經(jīng)胡德昌指點過的,胡德昌畢竟事務(wù)繁忙,這回?zé)o法親自前來辦這件事。
“這事胡德昌是怎么讓你辦的?”趙毅成又問。
“因胡老爺要往江南買布,便讓小的一起回蘇州府,胡老爺說若是小的辦成此事,便幫小的墊付三千兩的欠債。小的受此大恩,自當(dāng)盡心辦事?!?
重賞之下,必然不會缺人辦事,胡德昌的手便是如此伸出去的。按說這一般的商人不會這般行事,但胡德昌可是背景不同,但凡蘇翎交待的事,沒有一件不盡心盡力,花多少銀子,從不會在乎。
“你熟悉這書坊的事?”蘇翎問道。
“小的家宅附近便有幾家書坊,自小便看慣了的。小的還曾販賣過幾次經(jīng)書、典籍刻本,不過所得不多,便未再做。”
這吳俊軒還真是商人本性,什么都要參與一下,估計與胡德昌有的一比,天生便是經(jīng)商的命。
“說說你帶來的這些人?!碧K翎繼續(xù)問道。
“是?!眳强≤幪砹颂砺愿傻淖齑剑又f下去。
“此次小的帶來的人,有刻版工五名,刷印工三名,擢配工三名,裝訂工四名,制筆、墨工各一名,總計一十七人。另所需雕版等工具、器械一并都備齊的,還有紙、墨等也都隨船運至?!?
趙毅成一笑,問道:“你這豈不是搬了家書坊來?”
“正是?!眳强≤幍箾]覺察出趙毅成的笑意,接著說道,“這些人原本都是一家書坊的,因原主人嫌無利可圖,便全都典了出去。小的便將人、物都接了來。”
“他們肯來遼東?”趙毅成追著問道。
吳俊軒再次欠身答道:“胡老爺給了三倍的酬勞,并說只需干滿三年,便可回去。”
“他們不怕遼東的戰(zhàn)事?”蘇翎緊跟著問道。
“這個......”吳俊軒遲疑了一下,接著說道:“將軍,這些人若是有去處,自是不會赴險。這一是因胡老爺給的銀子多。這些人都非蘇州府本地人,比如其中的黃姓刻工,便是歙縣人,家中數(shù)代都是以此為生。這些工匠,只要哪里給銀子多,便會去哪里。二來,遼東雖然聽聞戰(zhàn)火不斷,但既然能招募印書工匠,胡老爺自然能保全他們的性命。”
這也算是一種形勢估算吧,工匠們自有自己的盤算。再說,若不能保全性命,誰還有閑工夫去印什么書?這些人雖不知道胡德昌到底是誰,但這般手筆,那自然是世家大戶們的做派。且坊間傳聞朝廷十幾萬大軍正磨刀霍霍,大有一戰(zhàn)而勝的事態(tài),那些建奴焉知不會隨之煙消云散?
正說到這兒,只見陳芷云走進(jìn)廳內(nèi)。
“大哥,”陳芷云依舊是去年的那件雪白裘衣,臉上倒是比去年紅潤許多,這一白一紅相互映襯,讓人不由得眼前一亮,就連低頭站著的吳俊軒也在無意中的一瞥之下,將頭低得更深了。
“坐,”蘇翎笑著招呼著,見陳芷云揉著手腕,便又問道:“不是讓你不要寫那么久的么?”
陳芷云搖搖頭,笑著說:“不要緊的。”
陳芷云除了專責(zé)照顧那些千山學(xué)院的學(xué)童之外,近日一直帶著那些已經(jīng)可以寫得一手好字的學(xué)童,以及另外召集的不算太多的人,抄寫武官學(xué)院歸總出來的各項條例。這些條例一部分來自蘇翎得到的那部戚繼光戚總兵的著述,大部分,則是蘇翎等人改動后的條款,不僅如此,原千山堡由胡顯成掌管的管事們,也需要一本成冊的匯總集錄。但這手工抄寫,一是費時費力,二來,有些內(nèi)容卻也不能是任人能知的。
“這回你們不必忙著抄了?!碧K翎指了指吳俊軒,對陳芷云說道:“這人叫吳俊軒,從蘇州府帶回一些工匠,專門印書。這以后,就歸你管帶了?!?
陳芷云當(dāng)即答道:“是。”眉宇間擋不住的喜色。這不說她自己辛苦,那幫半大的孩童,沒有一日不叫苦的。這印書她雖未見過,但她自身便攜帶有幾本書,在識字的大戶人家里,書籍是不會缺的。跟著蘇翎以后,這書卻是難尋,再說,陳芷云目前已完全丟棄了大戶小姐的氣勢,走到哪里都是一副落落大方的模樣,看書的閑情,也沒有以往那般多了。不過,陳芷云不像蘇翎,有做不完的事,多數(shù)的夜晚,都只能獨自面對漫漫長夜。
“你們帶的有書么?”陳芷云向吳俊軒問道。
大約是從未料到會有陳芷云這樣的人物出現(xiàn),尤其是在兩位武官面前,吳俊軒說話便不如適才那般流利了。
“有的。《水滸傳》、《幽閏記》、《紅拂記》、《琵琶記》、《王合記》等曲本,還有一些經(jīng)書、詩集?!?
“你去取來。”陳芷云似乎有些急著看這些聽名字便覺得有趣的書。在江南,這些書自然可隨處買到,在遼東,可是罕見難尋。
“不必急?!碧K翎攔住吳俊軒,轉(zhuǎn)頭又對陳芷云說道:“這些人就由你去安置,選一處大些的地方,讓工匠們將他們的家什都安置好,先將你手頭的印出來,越快越好。”
“是。大哥?!标愜圃颇樕患t,微微低下頭。
“你這就去吧,先安置好這些人,再去看你的書?!?
“是?!标愜圃齐S即起身,將吳俊軒帶了出去。
待陳芷云出去,趙毅成便問道:“大哥,你尋這些人來,便只為印這些?”
這印書雖然重要,不過以眼下千山堡所需,那花的銀子未免太多了。
“不止?!碧K翎看向趙毅成,說道,“這剩下的,便要你去辦了?!?
趙毅成凝神細(xì)聽,這蘇翎交待下的事,不少都是出人意表的,這次,又會是什么?
蘇翎沉吟片刻,接著說道:“你選幾個精靈點的人,或是尋幾個戲班子中會編書的,將咱們千山堡的事,變成故事,印成書,先在南四衛(wèi)散。或者......”
趙毅成沒有接話,一邊想著前半句,一邊等著下面的。
“或者挑幾句對咱們?nèi)蘸笥杏玫脑?,印成帖子,廣為張貼。”
趙毅成想了一會兒,才說道:“大哥說的是讓千山堡的好處廣為人知?”
“嗯,類似這個意思。總之要讓人羨慕,讓千山堡成為一個家家有地,人人有衣的地方。”
“這是對一般百姓的?”趙毅成問。
“當(dāng)然,那些大戶,”蘇翎說道,“還是要按咱們以往的策略辦。但這帖子、故事,便是要為咱們?nèi)蘸蟮氖伦鲆粋€鋪墊。”
趙毅成大約是明白了這最后的一句,低頭細(xì)細(xì)琢磨。
“大哥,”趙毅成抬頭看著蘇翎,問道:“有句話一直想問?!?
蘇翎揚了揚眉,說道,“你說。”
“馮伯靈說袁大人要給大哥一個鎮(zhèn)江參將武職,咱們最初商議的,不過是想尋個糧餉的出處,不過,大哥,我還是想問問,咱們這就算是重歸大明么?”
蘇翎一聽,笑著說:“這遼東的戰(zhàn)事不了,我們歸不歸都沒有意義。毅成,你記住,我以往曾經(jīng)說過的,咱們兄弟要想有一個安穩(wěn)的家,不論是哪里,都是打出來的。這天下沒有白吃的飯,不管是大明,還是別的什么人,都不會白給我們好處。那袁應(yīng)泰若不是象咱們估算的那樣,能給這個參將?”
趙毅成點點頭,這點是沒有疑問的。袁應(yīng)泰袁大人可不會因為蘇翎、趙毅成,改變文官對武官的看法,更何況是逃軍的底子。
“所以,不論我們采用什么對策,我們,始終是我們,沒有人能站在我們頭上?!?
蘇翎說得很重,這即代表了以后的態(tài)度。
趙毅成明確這一點后,再次將話題轉(zhuǎn)回去。
“大哥,若這樣的話,這故事、帖子可得斟酌一下,不能太露骨了?!?
蘇翎點點頭,說:“所以,最好找?guī)讉€說書的,或是戲班子的人。這些人肚子里不少故事,又能隨口新編,讓他們琢磨,效果會更好。眼下只要傳出去這個故事便可。至于那些帖子,這印出來的量,足夠貼到每一個集市、村子里去。不過,寫些什么,便要你去想了?!?
“大哥給舉個例子?”
“比如,這在遼東,誰是惡?誰是兇,誰又是善,誰又能讓人吃飽飯。”
“這么說,要將對咱們有利的消息夾雜其中?”
“對?!碧K翎說道。
“那......”趙毅成說道,“先將努爾哈赤做的惡事都貼出去?!?
шωш●ttκд n●c○ 蘇翎笑了笑,說:“這由你定。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如今有了這書坊,印個幾千張不是難事,既快又省事。只管將我們需要散布的消息四下散出去,以后或許還有更多的用處。”
既然如此,趙毅成很快便舉一反三。
“大哥,那努爾哈赤那里是不是也可以散步一下?”
“當(dāng)然可以。你讓哨探們小心從事,努爾哈赤掠去的漢人中,識字的也有不少,尤其是那些降兵降將,這聲勢如何造,你們好生琢磨?!?
“是。”趙毅成答道,看其神色,似乎已經(jīng)在琢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