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元年四月一日,還不到辰時,遼陽城內那些留著不肯走的部分酒肆便已開門營業,居然也能一片喧鬧聲,猶如太平盛世般的光景。自然,這里面大碗吃肉、大碗喝酒的,不是屬于蘇翎的官兵。
總兵官李光榮如今統帥這一萬五千人馬,除了在西門外應景般地駐扎了幾千人,大部分的士卒、武官,都一樣在城內入住。當然城墻上也開始部署兵力防御,但區區數千人,連遼陽城一面城墻都不能站滿,所起的作用,不過是望而已。另外再加上幾處城門必然要有兵力守護,能見到幾十名官兵戰力,其余城內大部分的官兵,可都是無所事事。
這些兵可都是懷揣著不少銀子的,那些武官們更是少說有數百兩銀子的余額。大明朝廷自遼事糜爛以來,發往遼東的軍餉是越來越多。迄今為止,總數早已超過千萬。當然,這些銀子并非都發往遼東,大部分都用在各種軍需、募集新兵以及從沿邊各鎮調集的兵馬的糧餉上了。
李光榮下屬的這些士卒、武官,是雜七雜八,哪兒的人都有,原本李光榮是在廣寧一帶駐守,原額兵馬也不過數千而已,甚至其中肯定也是不如上報到兵部備案入冊的那樣足額。這次被袁應泰數道催兵令所鞭策,其中后面數道文書中,袁應泰甚至直言遼陽一帶已無建奴人馬,且許諾一旦到了遼陽,當即會上奏朝廷,給予升職的許諾。
那李光榮這才起身召集兵馬,并且沿路不斷收攏潰兵,這一路上近十萬的敗兵,真心返回遼陽的難以估算,但李光榮還是招集到數千人,隨同其本部兵馬共返遼陽。其中有川兵,有來自河南的毛兵,以及浙江兵。還有一部分是家便在遼陽附近的遼東本地的士卒。
李光榮也知道,要赴遼陽,兵少了可不行,這使得其甚至拿出一部分自己的私家銀子,用來募集那些看起來的確可以用得上的兵。這些銀子李光榮并不算太心疼,總之一切都會有朝廷給補上。多出一倍已說不定。
要說大明朝廷沒錢,可未必屬實。單說這不論是募兵,還是調集沿邊各鎮地兵馬,一律先給安家錢糧,這一部分,自五兩以至十五兩不等,天知道是憑的什么標準。當然說得還是合乎情理,當兵打仗,自然要給兵士一個養家糊口的保障。這一點。在朝廷之上的文官們倒是有點良心,知道這是人心所向,不得不辦。
但這朝廷的好意。到了沿邊各鎮,以及各地衛所,卻先被領兵武官們截留一筆。平日里難得有這樣的機會,怎么會不趁機填補一下?不過,除去那些借故推托,始終不肯挪步地,其余奉令啟程的武官們,還是發下大部分的安家銀子,畢竟要靠這些兵賣命。那些填補的太狠的。這路上便出現了兵變,或是逃亡的變故。
接下來,便是鎧甲、兵器、馬匹銀子,這一部分,朝廷也是撥付出來的。大約鎧甲、兵器,每人也有五兩左右,但這要除去朝廷令工部打造出來甲杖器械分派下去的部分。朝廷平日里積攢下來的軍需,完全不夠用來武裝所有地兵馬,再說平日里朝廷對于軍伍。只重視邊關部分,大部分衛所軍人,都得自備鎧甲兵器。還有馬價銀,約按十五兩撥付,這是一個通價,倒是沒多少出入。可除去武官們的截留外,那些心思靈動的士兵,也會在鎧甲、馬匹上動腦子,鎧甲甚至有用紙糊出來裝樣子地。而馬匹。則專挑羸弱老病的,自然是貪便宜。至于倒斃途中,自有長官再向朝廷伸手,若是逼著賠補,便立即逃亡。
剩下的大部分餉銀,則是糧草、與月餉,糧草的機會,讓給專門設置的督糧文官辦理,而月餉,從每月一兩,到每月二兩不等,家丁們更是加倍。這從遼事興起以來,李光榮一部一直在廣寧一帶,幾乎沒有什么戰事遇到,可以說是白白領著糧餉,也僅僅是守堡、望而已,豈不能積攢下銀子?是故如今這遼陽城里的兵,雖然袁應泰袁大人沒有銀子去“激勵”,卻也還算是守規矩,不鬧事。可是這是遼陽城啊,遼東第一大城,盡管空了大半,可還有近萬的人口未走。那些心思靈動,或者說舍不得家產的人,怎么會放棄這個機會?只是不知道這些人到底在家中藏了多少糧食、肉食,居然也有十幾家酒肆開業,連伙計都不少一個。蘇翎得知這個消息時,還真想不出這些人是怎么躲過努爾哈赤的搶劫地。蘇翎所部畢竟還打著明軍的旗號,不會做出入戶的舉止,可八旗兵難道也守規矩?
這當然只是偶然一念罷了。這些暫時忘卻遼陽危機的士卒們,到也算是為遼陽增添了幾分人氣,袁大人似乎也希望這樣,所以,那位第一個投奔袁大人的張神武,帶著自己的家丁巡視時,只要不是鬧得過分,也不加干涉。
這日一早。蘇翎便命鐘維澤再次去準備全軍幾日食用地炒面干糧。遼陽城內地糧草本就剩得不多。蘇翎也不必去省。袁大人自然會去想辦法。
哨探們在清晨又一次稟報說。虎皮驛一帶仍然不見敵蹤。蘇翎便也未催著大軍啟程。讓兵士們好生放松一刻。所以直到辰時。蘇翎所部一萬多人。依舊在遼陽城內。這讓一早起來地袁大人存了幾分心思。以為蘇翎也改了主意。預備留駐遼陽。
蘇翎此時正與郝老六、顧南、郭杰中說事。可完全沒有袁大人期盼地那種心思。整個遼陽城如今除了有幾萬官兵。可是絲毫沒有長期駐守地條件。整個態勢依舊如蘇翎設想地那樣。向著有利于蘇翎地方向發展。即便袁應泰有此一變。可按蘇翎地估算。袁應泰不解決糧草問題。光是集兵。遼陽遲早會再次陷落。
蘇翎望著剛剛從城外大營趕回來地顧南與郭杰中。問道:“如何?都留下多少人馬?”
顧南笑著說道:“大哥。我那營選出一千二百名。”
郭杰中跟著說道:“大哥。我留下一千零九十人。”
蘇翎說道:“好。這就夠了,相信你們自己挑的兵不會差。如今加上原有的五百黑甲騎兵,你們也各有一千五百人馬了。這便是你們兩營的骨架,以后在逐步招兵,會給你們一個滿員。”
“是。”顧南與郭杰中一齊應到。
“你們兩營地鎧甲器械、馬匹,可曾留足?”蘇翎又問。
“都夠了。”顧南答道。郭杰中也點頭附和。
“好,你們這就回去,往弓長嶺扎營,所有糧草器械都帶上,遼陽城里還剩下地,能用得上的都搬走。弓長嶺地大營要扎得堅實些。”
“是。”
“以后你們兩人就駐守弓長嶺,糧草我讓袁應泰給你提供。另外,派兩百人去東山,就地駐扎。”蘇翎說道。
“二百人?”郝老六不解。“去東山守什么?”
“守是守不住的。”蘇翎笑著說道,“東山的鐵,可不能停了。這二百人不過是給那些礦工一些保障。到時候讓胡德昌再派人去,運些銀子去重新開礦冶鐵。”
“這么快?”郝老六問道。
“那努爾哈赤不知在干什么,既然他不來,我們也不能總等著,我們先干我們的。”蘇翎說道。
東山一帶地鐵礦,自遼陽開戰起,便停滯下來,管事官員早已逃空,蘇翎這是直接接管。運銀子不過是給工錢。可比原先用銀子買鐵劃算的多。
“我們這就開始?”郝老六臉上流出笑意。
“當然。”蘇翎回答的十分干脆。
這接下來的事情,原本是計劃著等努爾哈赤徹底消亡之后的。可這么些天,努爾哈赤并未出現預想的那般激烈反應,或許是蘇翎等人對其估測得過于高了。既然已經能夠掌控形勢,何不提前呢?再說如冶鐵等等事宜,本身便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早一日有早一日的好處。
“那我們馬上回鎮江堡去。”郝老六說著,便站起來,那架勢是說走便走。
蘇翎卻坐著沒動。像是在思索什么。郝老六等人只得等著,看蘇翎還有什么部署。
“郝老六,你的營還能再走個半月么?”蘇翎忽然問道。
“可以,只要糧草不愁,再走一月都行。”郝老六對自己地營有十分的把握。
“好,”蘇翎站起身來,說道:“你的營不直接回鎮江堡,先去牛莊,給我清理一遍。將那些投建奴地大戶斬草除根。”
“是。”郝老六答道。
“然后。你將海州、蓋州、復州、金州都走一遍。一邊召集人手,一遍收集糧草。將有用的工匠都遷到鎮江堡去。”蘇翎說道。
“要去旅順么?”郝老六問到。
“不必,到金州便返回鎮江堡。旅順我會讓馮伯靈去接收。”蘇翎說道。
“是。”郝老六說。
“你們,這就去吧。”蘇翎下令。
顧南、郭杰中與郝老六便相繼出門,向各自的營奔去。
蘇翎又獨自琢磨了一陣子,這才帶上護衛們,再次前往經略行轅,面見袁應泰。
一進袁應泰的府衙大門,蘇翎又見到幾位面生的武官,想必又有來援的兵馬到了。
果然,袁應泰介紹說,是原任遼東都司簽書尚志弘,剛剛升為游擊將軍,還有一個叫毛鳳聞,原是鎮西堡守備也才升職為游擊將軍。這二人只帶來三千人馬,不過,晚到了這一日,還順便帶了些糧草,讓袁應泰大增信心。盡管不多,可讓運糧的苦難出現幾分好兆頭。
那二人見是鎮江參將,一齊行禮,蘇翎也不多理睬,仍舊請袁應泰密議,袁應泰便令其退了出去,廳內只剩下二人,再加一個何丹旭。
“蘇將軍,可是要留在遼陽?”袁應泰依舊對這個問題抱有希望。
蘇翎搖搖頭,說道:“袁大人,我這次來有幾件事要與大人商議。我還是要回鎮江。”
袁應泰強忍著不露出失望的神情。問道:“你有何事,盡管說。”
蘇翎想了想,在心中排了一下順序,其實要講給袁應泰的事可都是好事,不知袁大人是否為此又多幾分駐守遼陽地心思。按眼下袁應泰召集兵馬的速度,盡管也已算是異于平常。但對蘇翎來說,遼陽人馬越多,只不過是將廣寧一帶的兵力,換到遼陽,讓以往防御蒙古的一面徹底敞開。估計袁大人是急得狠,完全不顧及蒙古人的威脅。這若是讓朝廷上的文官們知道了,定少不了一番彈劾。
“袁大人,”蘇翎還是開口,說道。“你這些人馬,可都是廣寧調集而來地?”
“是。”袁應泰微微嘆氣,說道。“如今也只有廣寧還備有兵馬,那些敗兵都無法召集。至于山海關之內,數日之內是不能指望的。”
“那蒙古人呢?”蘇翎問道,“大人不怕廣寧有失?”
顯然袁應泰是深思過的,面上地神色倏然變暗,說道:“不可兩全,唯有遼陽在先了。”
蘇翎一笑,說道:“我在給大人一件功勞。”
“功勞?”袁應泰苦笑一下,遼陽眼下的處境。已經如坐針氈,還談什么功勞。實際上大部分的指望,都在努爾哈赤身上,袁應泰就盼著努爾哈赤晚些動手,最好拖個一年半載地,好讓其有時間好好收拾這個爛攤子。
“我那一部人馬,已經將宰賽救出。”蘇翎說得清晰,也很慢,以便袁應泰可以反應過來。
“宰賽?”袁應泰初時迷茫。但隨即眼睛一亮,這遼東形勢,經如此一番,再沒點反應,也便當不起這個遼東經略了。
“你說的可是屬實?”
“屬實。”蘇翎面不改色。
“這么說,蒙古那一邊,暫時無慮?”袁應泰說道。
蘇翎點頭說道:“不僅如此,我已聯絡宰賽,令其攻打建奴側翼。”
“哦?”袁應泰第一反應。是那廣寧定然不會有危險。“你能掌控宰賽?”
對于蒙古。大明朝廷花了不少功夫,最終落得個靠銀子籠絡。每年的賞銀一而再。再而三的上漲。除此之外,再無其它良策。
“我已在蒙古那邊,留下一支人馬,以便牽制、督促。”蘇翎說道,“所以,請大人在廣寧一帶,給予其糧草接濟,并撥給鎧甲、器械。”
袁應泰聽這么一說,想了想,說道:“廣寧一帶,有巡撫薛國用,寧前道王化貞,好,我這便寫信讓其撥付。”
“袁大人,我留在蒙古的一部,由胡秋青管帶,還請大人多多叮囑,有這一部在,廣寧便高枕無憂。”蘇翎再次叮囑。
“放心,收服蒙古喀爾喀部,這當真是一件大功。蘇將軍,我會加緊辦理。”袁應泰說道。
蘇翎說道:“謝大人。還有”話音一轉,卻并未立即說出口。
這從蘇翎嘴里說出的,可都是好消息,袁應泰不免有所期待。
“你盡管說.”
“這海運糧餉之事”蘇翎說了半句“這個不會錯,只要我在,定會上書朝廷督促,海運一事,不必擔心。”袁應泰當即說道。
“另外,”蘇翎琢磨了一下,決定還是給袁應泰一個大功。
“另外,那建奴奴酋,努爾哈赤地福晉,我捉到幾個。”蘇翎說這些事,一向輕描淡寫,以此襯得袁應泰,當真是少了幾分氣度。
袁應泰這一回卻什么都沒說,只是將一雙眼睛不斷地打量著蘇翎。
“袁大人?”蘇翎叫了一聲。
“蘇將軍,這難道是天意?”袁應泰問道。
“什么天意?”蘇翎不解,這回好像換了位置。這個反應蘇翎地確沒想到。
“遼東的天意。”袁應泰感概頗多,卻只蹦出這么一句。
蘇翎不打斷再浪費時間,接著說道:“大人,這次地俘獲,有上百人,不過,路上匆忙,沒來的及詢問。殺了一半。剩下的這幾個,大人可送往朝廷。”
“好,人在何處?”袁應泰定了定神,不再分心。
“隨后送到,不過,袁大人。這一路上可要小心看管,莫要被建奴劫了去。我已派兵前往牛莊一帶,將所有叛敵之人清理一番。大人可要派遣親信之人,方才妥當。”
“好。我讓張神武押送。”袁大人身邊,這個人倒是一身是膽,可以重用。
蘇翎見此時說得差不多了,便道:“大人,我這次返回鎮江,便要好生打造鎧甲、兵器。還要鑄炮、打制火器。練出能戰之兵來。”
“如此甚好。你還需要什么,只管明說。”袁應泰全力支持。
“請大人上書朝廷,將那些能鑄西洋大炮地匠人送到鎮江堡。還有制造火藥、魯嘧銃等等火器的工匠,是越多越好。另外,還需要造船的工匠,也是越多越好。”蘇翎清晰地說出請求。
袁應泰微一遲疑,便答應道:“好,這事我會在奏書中詳細講明,你只管等消息便是。”
“謝大人。”蘇翎起身,告辭而去。
大明朝廷對火藥、火器的打造控制得十分嚴格,除了京城。幾乎從不允許各地私造,但這一回,蘇翎前面鋪墊了這么多功勞,袁應泰是否能勸得動朝廷呢?
不然地話,還得再來一次大敗之后的柳暗花明不成?
蘇翎帶著心中的幾分疑慮,返回黑甲騎兵營中,準備啟程。
郝老六的屬下已經將努爾哈赤的福晉們嚴加看管在一處院落中,這一路上,除了給些吃食。不至于餓死以外,倒沒對其有什么羞辱,甚至連話也未多講一句。對于郝老六來說,帶著兄弟們打仗才是其感興趣地事,這種戰俘,尤其是女人、孩子,若不是考慮到對蘇翎有用,恐怕一刀斬了便是。就算這樣,在撤往喀爾喀部地路上。還是殺了一半的人。算是留給努爾哈赤的警告,但這是否有效。卻不得而知。
不過,包括蘇翎在內,所有的人都未曾問過這剩下的女人、孩子當中,到底哪一個是努爾哈赤的什么人,或者是他那些兒子什么貝勒的妻妾、子孫。在與郝老六的太平哨營相聚之后,蘇翎也曾想一刀殺了算了,這般帶著也是累贅。但總想著利用一下,只是一時之間還沒想好用在何處。總之目前與努爾哈赤已經形同水火,沒有什么可講地。目前,算是給袁應泰又加了一把存身地本錢,算上這個,他這個丟了沈陽,甚至還有可能丟了遼陽的遼東經略,是否便能就此穩坐不動?
當然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如今蘇翎不僅得照顧遼東經略袁應泰袁大人地性命,還得為其仕途順利與否操心。在當今大明朝以文官掌控武職官員的態勢,當真是個異數。想必袁應泰也應該有此想法,但形之所迫,勢之所趨,還能有別的路子可走?
文官死節者,史書上記載甚多,當然,為了一紙皇命而懸梁自縊的也不在少數,可這文官們大都是為名而已,且光鮮的死法,還能為其家人、子孫留下大部分地家產與名聲。如今袁大人可與這些都不沾邊,且遼陽不是還在手里么?蘇翎帶來這么多功勞,不管袁應泰怎么想,至少現在已經覺得,當初在鎮遠樓上舉火,是一件愚蠢之舉。不然,又如何象蘇翎所說,立下很可能實現地“平定邊疆”的大功?
蘇翎回到營中沒多久,那武科第一人張神武,便帶著自己那二百多家丁前來求見。蘇翎也不多說,將那數十人,不管是男是女,一概推給張神武,任其押解而去。
不過,蘇翎仍然暗令鐘維澤,令其派出數人尾隨,一旦有所異動,便想辦法予以劫殺。為此,蘇翎特別批準鐘維澤,讓其按照陶安峰地模式,組建一批哨探人馬,趁此機會,潛入廣寧一帶。一則與蒙古地胡秋青相互聯系,二則,為以后的打算,就此鋪墊一筆。
交待完這些事,蘇翎這才率隊出發,前往鎮江堡展開下一步的部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