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zhèn)江堡是遼東都司東端數(shù)十堡寨中最大的一座堡寨，也是遼東驛道的終點(diǎn)。
這裡原有沿江而立的九座石堡，人稱九連城。本是隔江防範(fàn)夷狄入侵而設(shè)，後來因?qū)挼橐粠潞B六堡，邊牆外展，這裡便漸漸廢棄。在大明沿海倭寇橫行時，爲(wèi)防倭患，遼東都司重整海防，沿海一帶修築海防城堡，便在距九連城不遠(yuǎn)處另擇一地，修築鎮(zhèn)江堡。
鎮(zhèn)江堡外五里便是鴨綠江，隔江便是朝鮮，朝鮮國派出使節(jié)進(jìn)京朝貢也都是自此進(jìn)入大明界內(nèi)，沿著驛道直達(dá)遼陽，再轉(zhuǎn)向山海關(guān)進(jìn)京面聖，這一路上不僅道路好走，安全也足以放心。鎮(zhèn)江堡堡內(nèi)足有數(shù)千人口常駐，堡外則是大片的農(nóng)莊屯田，數(shù)不盡的村子星羅棋佈。這都是源於堡外是大片的平原，地勢低窪平坦，水源又充足，每年的收成要好過其餘屯堡數(shù)倍，久而久之，人口是越聚越多。再加上是鴨綠江直通大海的出口處，往來船隻終歲不絕。來自朝鮮的糧食、耕牛、木材等貨物，均多彙集於鎮(zhèn)江堡碼頭，而遼東都司的鹽、鐵器、農(nóng)具等等貨物也都源源不斷地運(yùn)至鎮(zhèn)江堡，這水陸交通的說法，實(shí)屬名副其實(shí)。朝廷在鎮(zhèn)江堡設(shè)有參將一名，管帶寬甸一帶的遊兵，算是海防陸防集於一體。鎮(zhèn)江參將的府衙便設(shè)在堡內(nèi)，寬甸遊擊將軍所轄的一千多遊兵也在距鎮(zhèn)江堡不遠(yuǎn)處紮營，若是再算上參將麾下八百標(biāo)兵，各個堡寨戍守的旗軍，鎮(zhèn)江堡管轄界內(nèi)，兵馬足有三千之衆(zhòng)。另外還設(shè)有水軍一營，不過，因常年不見戰(zhàn)事，這水師的巡哨形同虛設(shè)，戰(zhàn)船也所剩無幾，大多便是在碼頭附近遊弋，倒是盤剝往來商船的居多，這防禦海患，幾乎都忘了個乾淨(jìng)。
蘇翎等人進(jìn)入鎮(zhèn)江堡界內(nèi)，卻並未進(jìn)堡，而是應(yīng)胡德昌之邀，到他家中暫住。這於胡德昌來說不過是生意上再添幾分把握，而對於蘇翎，則多少有些試探虛實(shí)之意。
這胡德昌便住在江邊的一個村子裡，距鎮(zhèn)江堡碼頭不過二里之遙。村子旁便有一處簡陋的小港，泊著幾艘船，也不知是其中否有胡家的船。村子四周都是上好的水田，秧苗綠油油的一片，連蘇翎都止不住露出幾分悵然，這若是放在千山堡，可是再也不會愁糧食了。胡德昌自然察言觀色，隨手指了指前方，說那邊的二百畝水田便是他家的，還是幾年前用買下的。本來靠著這二百畝田，胡家上上下下幾十口人足以衣食無憂，不過，這做富家翁的土財主，卻無法讓胡德昌靜下心來。他那對藥材的本事，可絕不是這些農(nóng)事所能替代的，結(jié)果自然是樂於奔波，做起這不大不小的山貨買賣，算是彌補(bǔ)對往事的回味。聽著胡德昌的一番說辭，蘇翎也算略知這商人中也是有癡迷的，細(xì)想下來，這武人練武，商人經(jīng)商，農(nóng)家務(wù)農(nóng)，其中不也都有執(zhí)迷不悟的麼？
胡家宅院在村子南邊佔(zhàn)據(jù)著不小的一塊地方，蘇翎留意到整個村子裡類似胡家的還有數(shù)戶，甚至最東處還有更大的一片宅院。這些明顯是大戶人家的院子均是一色的青磚瓦房，只說胡家，門前照壁，迴廊、左右?guī)浚谷皇侵刂丿B疊數(shù)重院落，叫人分不清到底是多大的一家人，裡面還有多深，正應(yīng)了豪門深似海的表象。
胡德昌早有算計，一進(jìn)大門，便立即招呼家中僕人，將一處偏院收拾出來，幾間屋子剛好夠住。蘇翎等人只在廳內(nèi)稍坐，一盞茶尚未喝完，便有管家進(jìn)來稟告，說是已經(jīng)收拾妥當(dāng)，可以請客人歇息了。隨後便幾個胡家家人引蘇翎等人進(jìn)了院子，胡德昌還專門遣了兩個丫頭過來伺候陳家大小姐。這陳家大小姐一路上幾乎半句未言，胡德昌連聲音都未聽過，但僅憑蘇翎這隊(duì)略帶神秘的人馬中唯一的女人，便足以令人不敢忽視。兩個丫頭不過十幾歲的年紀(jì)，還是胡家女主人房裡伺候的，瞧著便是聰明伶俐，手腳利索的樣子，陳家大小姐許久未曾有過這般伺候，丫頭端著盆水請她梳洗時，竟有些呆了，雙眼一紅，便要落下淚來。那邊蘇翎卻不耐這有人盯著的場面，匆匆洗罷，便將人喚了出去。想想這接下來自然便是酒宴，蘇翎便瞧著滿屋子的傢俱打發(fā)時間，等著來人傳請。桌邊的一張梨花木束腰靠椅引起了蘇翎的興趣，坐過去試了試，暗自點(diǎn)頭，這要是千山堡裡也能做出這樣的傢什，他與兄弟們便能好生舒服一下，白沙溝裡的石頭、木樁可真是坐得膩了。
稍後胡德昌果然來請，將蘇翎與周青山讓到廳裡，又讓人在偏院內(nèi)擺上一桌招待蘇翎的那些隨從，陳家大小姐卻是被請進(jìn)內(nèi)宅，由胡家女主人招待。蘇翎半路上又折回交代幾位兄弟小心飲食，這纔回到廳內(nèi)的桌邊坐下。
胡德昌說已派人去請那兩個販鹽的朋友，不妨先吃些酒食，一會兒便到。蘇翎周青山也不客氣，這滿桌的酒菜遠(yuǎn)比客棧的那桌精緻，確實(shí)許久未曾這般享受。
三人悶頭喝盡了一壺酒，蘇翎聽到隔壁房內(nèi)傳來語聲，內(nèi)中依稀便是幾個女子的聲音。胡德昌見蘇翎注意到了，便說道：“夫人便在隔壁，由內(nèi)人陪著，若是有事，一喚便知。”
“夫人”這個詞，讓蘇翎一怔，看了看周青山，見他也是一副不曉得如何解釋的模樣，但這“不是一家人”的話他也說不出口，便是說出來，更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便搖搖頭，什麼也沒說。
“你那朋友何時能至？”蘇翎轉(zhuǎn)而問道。
“這便快了，不遠(yuǎn)，他們便住在五里外的村子裡。”胡德昌答道。
蘇翎心裡盤算著，若是有什麼不妥，便先將這人拿了，再做打算，諒他再有什麼邪念，也不敢拿自家性命相抵，甚至，蘇翎還想到若真是有什麼兇險，就屠了這一家人。這麼隨意一想，多年浸透的戰(zhàn)意便無形地升起，這一變化，連周青山都有所察覺，不由得看了看蘇翎。
那胡德昌說道：“不急，若是人不在，明日定會見到。一會兒去的人回來，一問便知。”
蘇翎點(diǎn)點(diǎn)頭，依舊低頭飲酒，不再言語，身上的殺氣卻漸漸隱去。
等不多時，便有兩人由胡家人領(lǐng)著進(jìn)來。胡德昌起身迎去，一陣寒暄。蘇翎卻不起身，只冷眼瞧著，這二人與胡德昌相似，看著便是一副商人嘴臉，一雙眼睛透著幾分精明。
“這兩位是新近結(jié)識的朋友，專做藥材生意。”胡德昌說道.
那兩人卻似不以爲(wèi)然，一位身著藍(lán)衫的胖子打斷胡德昌的話，笑道：“老胡，這藥材生意自然是你的本行，卻將我們叫來作甚？難不成你要新開一間店鋪，讓我們出些禮金不成？”
“哪裡，哪裡。”胡德昌有些尷尬，擡眼瞧著蘇翎並無怒氣，對這般無禮好似不在意，便接著說道：“這兩位便是我說的朋友，都是做鹽生意的，一個叫嚴(yán)壽，一個叫傅升。”
蘇翎也不答話，只微微點(diǎn)頭。幾人圍桌坐下，胡德昌親手將個人面前的酒斟滿，這才說起話來。
“這次請你們兩位來，便是說說鹽的事情。”胡德昌說道。
那穿淺色稠袍的瘦子傅升說道：“怎麼，你也要趟到這鹽水裡來？”
“這行可不是容易做的，我們可是費(fèi)了多年的心思纔算立住腳，我看你還是做你的藥材算了。”嚴(yán)壽笑道。
胡德昌擺擺手，說道：“你們且聽我說完。這回是我這兩位朋友要買鹽，我不過做箇中人。”
“哦？”見胡德昌這麼說，二人也收斂起笑臉，正正身子問道：“請問這位兄弟貴姓？”
這纔算是上道，也是這二人與胡德昌熟得透了，一向是嬉笑無間，不過這對蘇翎、周青山這初見的人，未免失禮之極，此時補(bǔ)過，二人倒也未見尷尬之色。
“姓蘇。”蘇翎抱拳拱手，淡淡地說道。
嚴(yán)壽、傅升也回了禮，見蘇翎一身家丁打扮，卻被胡德昌視爲(wèi)上賓，雖有驚疑，卻也不是少見多怪，這麼看來，這做主的便是眼前這位蘇姓朋友了。
“請問蘇老弟要多少鹽？”嚴(yán)壽問道。這般急匆匆的將兩人請來，若是買個百八十斤的，可就是說笑了。
蘇翎看了看胡德昌，沒有說話。
“是這麼回事。”胡德昌接過說道,“前幾日你們不是才進(jìn)了批貨，可都還在？”
“賣出去一些。怎麼？”嚴(yán)壽問道。
“還餘多少？”
傅升想了想，說道：“約莫八千斤吧。”
胡德昌看看蘇翎，見其點(diǎn)頭，便說：“都要了。你們勿要再賣，都運(yùn)到我這裡來。”
嚴(yán)壽、傅升二人一驚，見胡德昌不像說笑，便又問：“幾時要？”
胡德昌這回沒有再說話，蘇翎便說道：“你們何時能運(yùn)到這裡來？”
傅升說道：“很快，若是立即便要，天不黑便可送到。”
蘇翎想了想，問：“在船上？”
嚴(yán)壽有些起疑，但還是點(diǎn)點(diǎn)頭。
蘇翎轉(zhuǎn)向胡德昌，問道：“你的船與他們的船，哪個合適？”
胡德昌想了想，說道：“他們的船要好用一些。”
嚴(yán)壽、傅升見這番話說的奇怪，便說道：“老胡，到底是什麼情形，你可不要害我們。”
這鹽的來路可不是正大光明的，雖說這販私鹽的早已打通了關(guān)節(jié)，可畢竟不能拿到明面上來。
“放心，我擔(dān)保無事，你們不必多心。”胡德昌說道。
“你們這就將鹽運(yùn)來，不過，連船一併賣給我。”蘇翎說道。
嚴(yán)壽、傅升將信將疑，相互使了個眼色，又問道：“船可以給你，不過，要現(xiàn)銀交易，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你可帶足了銀子？”
蘇翎看看胡德昌，這話自然由胡德昌回答：“銀子我來付。”
嚴(yán)壽傅升更是奇怪。“老胡，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不說清楚，我們可是不敢再待下去了。”
胡德昌笑笑，說道：“你們不必多疑。這兩位朋友販得一批藥材，都由我買下了。這銀子便拿你們的鹽來抵。”
這種情形倒也是常見，二人沒再多說。“可那船。。。。。。”
胡德昌又解釋說：“這是他們的事，我們就不必問了。我本將我的船賣給他們的，你們?nèi)羰遣毁u，就將我的船拿去好了。”
見是這麼說，兩個鹽商便不再多疑，與胡德昌商議其交接細(xì)節(jié)來。這親兄弟明算賬，三人雖說熟，可也商議了好一陣子，從銀子成色到付賬期數(shù)，種種繁瑣不一一述明。這種大筆銀子往來，對於商人來說，是少付一時便多得幾日的週轉(zhuǎn)。這種事蘇翎也不想多聽，自顧與周青山喝酒。那周青山倒是從話裡聽出些經(jīng)商的許多主意來，這是後話，此處不提。
“蘇老弟，這就算定了。那船就算是你的了，不過，船上的水手可得你自己尋。”嚴(yán)壽說道。
蘇翎點(diǎn)點(diǎn)頭。
“蘇老弟算是除此見面，以後若是還要什麼，只管開口。”傅升說道。
蘇翎想了想，說：“這鹽我還會再要，不過眼下我還定不下日子。”
這話在那二人耳邊聽了，喜色自然浮現(xiàn)。這幾千斤鹽其實(shí)並不算大數(shù)目，比二人做的大的鹽商也不是一個兩人，但這鹽一般都是運(yùn)到朝鮮零賣，頂多也是數(shù)百斤的數(shù)，這位蘇姓朋友轉(zhuǎn)眼便收了八千斤，且看樣子以後也不會少於這個數(shù)，自然是天大的生意。
“好說，只要略略提前數(shù)日，要多少我們都能辦到。”
蘇翎拱手說道：“那就拜託二位了。”二人連忙還禮，態(tài)度前後截然兩樣。
“蘇老弟，那船上水手都是我們家中僕人，不能隨船，還請勿怪。”嚴(yán)壽客氣地說道。
蘇翎自然不以爲(wèi)然，心想若是留下，我還不放心呢。
“若是老弟還未僱到水手。。。。。。”傅升說道，“瞧老弟面生，定是不常在鎮(zhèn)江堡行走。這僱水手，可往碼頭處尋一個叫趙四的人，此人在這一帶水上行了幾十年的船，水路、人手都是熟的，由此人出面，蘇老弟要省下不少功夫。不必一個個地尋去。”
“多謝指點(diǎn)。”蘇翎說道。
當(dāng)下二人也不多耽擱，告辭回去準(zhǔn)備交接。
蘇翎也覺的這酒吃得夠了，便要去碼頭尋那趙四，僱一班水手操船。
“老弟，我看你這身衣裳還是換換吧。”胡德昌笑著說道。
蘇翎瞧瞧自己身上的打扮，有些爲(wèi)難。這身衣裳既然已藏不住蘇翎的身份，在這麼打扮反而令人起疑，不過，也沒衣裳可換了。
胡德昌心思細(xì)密，便命人將自已的一套新衣拿來給蘇翎換上，好在個頭差不多，只是略小，但也將就能穿。這一換裝，雖說那股彪悍之氣不能完全遮掩，卻也算是能混在人羣裡不起眼。鎮(zhèn)江堡本就四面商人齊聚，掩人耳目也就不難。
蘇翎不要胡德昌作陪，自顧帶著周青山出去，臨出門卻又問胡德昌。
“這鎮(zhèn)江堡如今誰在坐鎮(zhèn)？”
胡德昌一愣，說道：“自然是參將劉一功。”
“劉一功？不是佟參將麼？”
“老弟是許久未來鎮(zhèn)江堡了吧，那佟參將去年便調(diào)任大同去了。”
蘇翎心裡立時一鬆，這擔(dān)心的便是佟參將嫉恨極深，若是他本人不在，便調(diào)不動鎮(zhèn)江兵馬，其他的，蘇翎自信還沒人能攔得住他。他瞧了眼胡德昌，也不管他臉上透著的疑問，自管上馬奔碼頭而去。其他的人則都留在胡家，一則人多了顯眼，二來，陳家大小姐也得有人在左近照應(yīng)。
胡家至碼頭這二里地，蘇翎與周青山?jīng)]必要太快，便騎在馬上緩緩行進(jìn)，一邊打量著四周的景緻，一邊想著各自的心事。
“不是說陳家有事要辦麼？”蘇翎忽然問道。
周青山一怔，隨即回話，“將軍若是不進(jìn)鎮(zhèn)江堡，便也就不用辦了。”
蘇翎想了想，沒有再問下去，而是說：“等幾天辦完了事，看情形再說吧。”
鎮(zhèn)江堡碼頭終日繁忙，往來船隻進(jìn)進(jìn)出出就沒見斷過。碼頭上大大小小的貨棧在沿江一側(cè)排出很遠(yuǎn)，那些靠著碼頭謀生的鐵匠鋪、雜貨鋪，以至酒肆、客棧林林總總隨處可見，諾大的碼頭幾乎便是一座鎮(zhèn)子。
要僱水手，自然要在碼頭正中的寬敞處。這裡不僅有水手等待僱主，還有不少的腳伕等待上船卸貨賺幾個力氣錢。在人多處一問，便尋到那趙四的住處。
瞧著眼前的窩棚，蘇翎暗暗皺眉，原想著既然是那二位介紹的人，怎麼也該是有本事的，可眼前的景象，怎麼看都是聊到落魄，怕是一家人吃食都難保全。
“請問趙四可在？”蘇翎站在窩棚外喊道。
裡面出來一人，是個五十多歲的老者，鬚髮皆白，臉上手上都是風(fēng)吹日曬留下的印記。
“你是。。。”老者遲疑地問道。
蘇翎見此人便是趙四，有些猶豫，這麼大的年歲了，還能在水上走麼？不過他還是說道：“我想僱些水手。”
那老者一愣，隨即苦笑著說：“我老了，幹不動了。老爺還是去別處吧。”
“你便是趙四？”
老者依舊苦笑著點(diǎn)頭。
“這附近上下水路你都熟悉？”
聽這麼一說，趙四臉上露出些古怪神色。“算是熟悉吧，但那都是往年的事了。”
蘇翎打量著趙四，又看看窩棚，透過門口掛著的草簾，裡面依稀只有一張門板拼成的牀，餘下的只有些鍋碗瓢盆，除此之外，便什麼都不見。想了想，蘇翎說道：“你若是能將我的船帶到我要去的地方，那船上的人便都?xì)w你管帶，人手都由你來挑選。如何？”
老者驚疑地望著蘇翎，嘴脣動了動，卻說不出話來。
蘇翎在心中略一估計，又說：“你只需指路，不需動手。水手們都由你說了算。”略停，伸手掏出二十兩銀子，遞給老者，說道:“你若是真的熟知水路，便拿著。”
老人盯著銀子，哆哆嗦嗦地問道：“要去何處？”
“渾江口.”蘇翎輕輕說出三個字。
那老人眼睛一亮，擡頭看了眼蘇翎，又低頭尋思片刻，便接過銀子，手還未收回，卻又問道：“我還有個孫女，若是我去了。。。”
蘇翎立時明白，說道：“只要你有把握操船，便就帶上就是，吃食都在一起，不必另算。”
老者這才定下心來。這趙四年輕時還能掙得幾個銀子養(yǎng)家，後來年老力衰，即便是熟知水路，可也沒多少日子再上船，一年前兒子落水失蹤，只留下一個十一二歲的孫女，靠著過去的一些徒子徒孫接濟(jì)，方纔勉強(qiáng)度日，但這水手本就是餬口的活計，誰又能多養(yǎng)一家人呢？這困境無需多講，眼前便是明證。
“知道胡家麼？”蘇翎指了指胡家的方向。
趙四點(diǎn)點(diǎn)頭。
蘇翎壓低聲音，說道：“你去尋些信得過的人，嘴要緊的。”
趙四沒再多問，去渾江口本就罕見，此行必是不那麼見得光的差事，但眼下便顧不得了，只要有口飯吃，還能講究什麼呢？何況，他的一些徒子徒孫們，也大多等在米下鍋。這鎮(zhèn)江堡一帶的商船，一般都有固定的水手，若是解僱，不是有病力衰的，便是船主不再用船了，這水手自然便沒了生計。
“請老爺放心。”趙四低聲應(yīng)到。
蘇翎又再考慮片刻，從周青山的包裹裡拿過五十兩銀子，遞給趙四，說道：“僱了人，若是家裡有難處，這些先拿了去，你看著分派，我要所有的人都聽我的吩咐，只要按我說的辦，銀子便不會少。明白麼？”
這五錠十兩重的銀子，怕是趙四從未一次性地見過。此時哪裡還說的出話來，他只明白一點(diǎn)，這位僱主手腳大方，只要聽話，便不會計較銀錢。這可是難得的船主。伸出手去接過，摟在懷裡，那架勢，生怕銀子化成了水。
“天黑之前要趕到胡家來，我在那裡等著。”說完，蘇翎也不停留，轉(zhuǎn)身便走。
按蘇翎的本意，這事便算了了，接下來只管胡家等候天黑，待鹽船一到，水手齊備，若是船上什麼都不缺，便等天明出發(fā)。這次來鎮(zhèn)江堡算是達(dá)到目的，雖然都是巧合，卻也巧的正好。
蘇翎周青山騎馬沒走出多遠(yuǎn)，就聽見背後傳來一陣喧鬧聲，回頭一瞧，卻見兩個大漢正與趙四擠在一團(tuán)。原來蘇翎適才露了財，亮閃閃的銀子也不遮掩，讓這一帶碼頭上的兩個潑皮無賴盯上了。此時起了歹心，欺趙四年老無力，左右又不見人影，便上前搶奪。那趙四好不容易得了銀子，足夠爺孫倆過上一年多不愁吃食的日子，哪裡肯放手，死命抓著不放，眼見得兩個潑皮拳打腳踢，愣是死不放手。
蘇翎只瞧得一眼，怒氣暗涌，當(dāng)下?lián)荞R奔過去，跳下馬，什麼話也不說，伸手掐住另個潑皮的脖頸，兩腳左右交替，便狠狠踢在二人的腹部。兩個潑皮痛的叫不出聲來，脖頸處像是兩把鐵鉗緊緊夾住，掙脫不下。蘇翎沒有絲毫猶豫，拖著二人走了十幾步，就蹲在江邊，將二人浸在水裡。兩個潑皮被江水一嗆，更是什麼聲音都發(fā)不出，手腳撲騰起無數(shù)水花，拼命掙扎。蘇翎絲毫不動，象塊石頭立在那裡，不一會兒，兩個潑皮便手腳癱軟，象一灘爛泥堆在江邊。蘇翎見二人斷然沒了命在，雙手用力，將其拋進(jìn)江水中，隨波漂去。這一幕發(fā)生得極快，想必那兩個潑皮連蘇翎的樣子都沒看清，就這般送了命，至於冤不冤，可只能自己找神仙申述了。
蘇翎就著江水清洗掉身上的泥漿，然後走到趙四面前，也不問到底是什麼人，爲(wèi)什麼，就那麼無事般地看著趙四，問道：“多久才能尋到人手？”
趙四驚魂未定，好一會兒才喘著氣說道：“很快，都是我過去的徒弟，眼下都等米下鍋，只說一聲便可。”
蘇翎看了看天色，微微皺眉，說道：“我就在這裡等著，你速速叫人，這便跟我走。”
趙四立即回身，叫道：“二妞，出來。”
蘇翎這纔看到一個小姑娘哆哆嗦嗦地站在窩棚角落處，眼裡滿是驚恐，無疑，剛纔的一幕都看見了。
“二妞，你去將李二叔，王六哥，王小九叫到這裡來，就說爺爺尋到活兒了，叫他們快點(diǎn)。”
二妞慢慢走出窩棚，卻連看也不敢看蘇翎一眼。
“快去，一會爺爺就給你買個餅子，別怕，這就去。”趙四說的心酸，那二妞看了看爺爺，顯然餅子的承諾讓她有了力氣，邁開步子一路跑去。
趙四轉(zhuǎn)身欲向另一個方向走，卻停了一下，將懷裡用衣裳包住的銀子放在蘇翎腳邊，這才快速離去。顯然是怕再遇到這類強(qiáng)搶的潑皮，這麼看來，這碼頭上尋口飯吃的人家過得很是艱難。蘇翎想到這裡，不由得四處打量，眼裡的殺意比適才殺人還要旺盛。
周青山對蘇翎不由分說便殺了兩人全都看在眼裡，儘管知道蘇翎久經(jīng)戰(zhàn)事，手裡殺掉的人不知多少，但這麼眼睜睜看著的，卻還是頭一次。就算是去年剛遇到蘇翎時，殺那位佟家人也是錯過關(guān)鍵一刻，只見倒地未見刀光。此時面色慘白，呼吸急促，卻是什麼話也不敢說。
“周青山。”蘇翎輕聲叫道。
“在，將軍。”周青山聲音微微顫抖。
蘇翎看著周青山，一字一頓地說到：“我們今天還活著，是因爲(wèi)擋我們路的人都死了。不然，你們陳家連塊墳地都不會有。明白麼？”
周青山緩了緩，才慢慢點(diǎn)頭。他並非不知情勢險惡，只是對於死亡，還不敢直面。
蘇翎不再多說，繼續(xù)打量著四周。江面上的船隻相距很遠(yuǎn)，點(diǎn)點(diǎn)白帆象一隻只飛鳥，只是停在某處，許久才動。江面上沒有見到水師戰(zhàn)船，這讓蘇翎既放心卻又不放心。明知水師如同虛設(shè)，但這種看不見的感覺讓他覺得不舒服。水師裡的那個趙伯靈，與蘇翎有過命的交情，兩人曾一起在戰(zhàn)場上與敵人廝殺過，比起身邊的那些兄弟，一樣是能生死相交的漢子。但眼下是否去見上一面，蘇翎還未拿定主意。
不久，遠(yuǎn)遠(yuǎn)地江邊，二妞與幾個漢子小跑奔了過來，另一面，趙四身後也跟著一些人。蘇翎數(shù)了數(shù)，不算二妞，有十二個人，與胡德昌交待的水手?jǐn)?shù)字多上兩個，不過這不是問題。適才蘇翎並未說明要多少人，但趙四是水上行走多年的人，此時鎮(zhèn)江堡一帶水面上的船種類並不多，運(yùn)送商貨的船隻大多是一類，既不會太大，也不會太小，這人數(shù)自然便能估摸出來。這還得益於大明朝的禁海令，所有大於四百料的船隻一律不許建造，連桅數(shù)都有嚴(yán)格限制，以至這船隻均在四百料之下，二百料的最多，就算是蘇翎的船上永不了這麼些人，可這位僱主極爲(wèi)大方，去的又是逆流而上，這人手便是多些也是可用的。
是幾個人聚在一起，都望著蘇翎不出聲，顯然蘇翎便是僱主。趙四略略說了幾句，將情形說明白，在場的人毫無疑義，連點(diǎn)頭都不需要。
“都齊了？”蘇翎問道。
趙四回答：“是的，老爺。”
“這就隨我走吧。”蘇翎轉(zhuǎn)身便走。
趙四卻是稍稍猶豫，沒有立即動身，其餘的人也都看著趙四，站著不動。
蘇翎有些惱火，未必又要生出什麼事來？
就在這時，二妞拉著爺爺?shù)囊陆牵f道：“爺爺，可以買餅子裡了麼？”
趙四蹲下身子，說道：“二妞，聽話，一會兒就去買。”說完，又站起來，對蘇翎彎腰說道：“老爺，可否預(yù)支些銀子？”
蘇翎瞧了瞧二妞，又看了看一衆(zhòng)的水手，適才“餅子”二字，讓這些看著尚還健壯的漢子們都不由自主地吞嚥著口水，難道都是惡著的？
蘇翎想了想，說道：“這樣吧，你們都先到那邊酒肆吃飯，等飽了再動身不遲。都聽我的吩咐，以後不會再讓你們餓著。”
說完，見人中臉上都有喜色，卻仍未動身。
趙四遲疑地看了看衆(zhòng)人，蘇翎這番話已足以證明僱主是難得的好人，反倒不像個商人，不過，他們猶豫的可不是這個。想了想，便又接著說：“老爺，他們是想預(yù)支些銀子，留在家裡買米。”
蘇翎這才恍然，便點(diǎn)點(diǎn)頭，說道：“你們自己瞧著分吧，我說過船上的事你做主。都快去，”說道這裡，回頭瞧瞧碼頭不遠(yuǎn)處的一家酒肆，“一會兒都到那裡去，都吃飽飯再走。”
這下衆(zhòng)人是喜上眉梢，趙四更是不加思索，將手裡的銀子隨便遞給幾個人，那幾人便飛快地跑開，餘下的卻是未動。蘇翎見此，稍稍一想，心知這些人定是平日裡都相互支撐的，這銀子拿去，斷不會只給一家，怕是買了米都放在一處吧。當(dāng)下便讓衆(zhòng)人一起到酒肆，撿些方便實(shí)在的飯菜叫上來，讓衆(zhòng)人儘管吃。瞧著漢子們一副餓死鬼模樣，蘇翎甚至還叫了幾壺酒，這使得衆(zhòng)人簡直不知說什麼是好。
蘇翎與周青山自顧在旁邊一桌坐下，讓店小二泡兩杯茶，耐心等著。周青山對這一幕也是好奇，眼前這位將軍做事實(shí)在出人意料。
這家酒肆平日裡喝酒吃飯大多是商人，所謂狗眼看人低，見這幫子苦力水手進(jìn)來吃喝，早就不耐煩，若不是蘇翎一錠銀子甩在桌上，怕是早就轟了出去。此時看在銀子份上，也就忍了，何況那蘇翎坐在一旁，明顯是個做主的人，那神色也像是不好惹。這邊店主人不說話，那剩餘幾桌的客人可就沒這麼好心。這人有了銀子，便自覺與衆(zhòng)不同，雖然不敢跟官老爺們比試威風(fēng)，可家裡多少有些下人，眼前這些人居然敢跟自己在一個屋子裡吃飯，簡直是豈有此理？那忍不住的，便開始發(fā)話了。
“店家，這是幹什麼？”
“店家，還不快都趕出去？”
“我看你這店是開到頭了，這等人都讓進(jìn)來，你是瞧不起我們是不？”
。。。。。。
店家哭著臉，又陪著笑，挨個解釋，卻是誰也不聽，反而是火上澆油，那些人更是氣勢高漲，連拍桌子摔碟子的都有。這將一衆(zhòng)水手們嚇住了，個個都停下，不敢再動，眼睛看著蘇翎，那架勢，便要拔腿就退出去。
蘇翎面色一板，說道：“都看什麼，繼續(xù)吃。就當(dāng)豬叫，你們沒見過豬麼？”
這話水手們聽了一愣，隨即又悄悄一笑，繼續(xù)吃下去。那邊可都聽著清清楚楚的，早看出蘇翎是領(lǐng)頭的，不過是見他也象是個商人，沒有直接對著他來，這下可就不同了，立時間，威脅的，漫罵的，一齊扔向蘇翎，其中一位個子高大的，甚至想將一疊滷鳳爪擲過去，但端起來一頓，伸手那過一隻放在嘴裡嚼著，大約是味道不錯，就又放下了。
蘇翎也不說話，伸手將一旁的包裹揭開，裡面是裹著的腰刀，隨手抽出，狠狠地砍在桌上，也不看任何人，自顧喝茶。
那些人眼前一閃，便定在腰刀上，屋裡瞬間便安靜下來，好一會兒沒人言語。好在店家纏著臉說了幾句好話，衆(zhòng)人這才繼續(xù)吃自己的，看也不敢再看一眼。那店家又走到蘇翎桌前，臉上都笑開花兒了，雙手死命拔出刀，幫著插回刀鞘，還給規(guī)規(guī)矩矩地紮好。嘴裡卻什麼都不敢說，那架勢，這刀子收起來，就該沒危險了吧。
時候不長，餘下幾個人也都回來，衆(zhòng)人已留著吃食，待全都飽餐一頓，蘇翎才抓起包裹，也不問店家找補(bǔ)碎銀，自顧帶人，揚(yáng)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