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伯靈并未得到他希望聽到的回答。
就在兩人之間的沉默沉得幾乎令馮伯靈按耐不住的時候,趙毅成推門進來,向兩人看了看,便遞給蘇翎一張紙。蘇翎接過細細審閱,馮伯靈的問題,便被暫時拋在一邊,馮伯靈不免有幾分狐疑,這趙毅成是否是被蘇翎特意安排在這時闖進沉默。
看完紙上的內容,蘇翎面色不驚,只示意趙毅成也坐下。這無需向馮伯靈介紹,就如同蘇翎根本無心認識馮伯靈帶來的人一樣。蘇翎與馮伯靈兩人之間的關系,至少在這次談話未結束之前,尚不能說對立,也不能說這交情如故。
蘇翎看向馮伯靈,說道:“剛剛收到的消息,七月二十五,努爾哈赤攻陷鐵嶺。”
馮伯靈略略一驚,問道:“可確切?”
蘇翎點點頭,對趙毅成說:“你給馮大哥說說詳情。”
趙毅成便說道:“自六月努爾哈赤攻陷開原,得開原城中財物數百萬財物,哨探聽聞努爾哈赤將所得分出十數萬,分別送往西部蒙古宰賽、煖兔侄叔的一部,以及炒花一部,讓他們向東逼近遼陽、沈陽,向西襲擾廣寧一帶,遼東都司在這兩地都在收攏人馬,以備防御。”
蘇翎插言道:“這個意思便很明顯了。鐵嶺。”
馮伯靈點點頭,表示贊同。蘇翎與馮伯靈均在開原一帶戍守過邊墻、堡寨,這蒙古部族入境也是常事。這大明朝遼東都司往來公文上,稱蒙古部族為達賊,稱女真為夷人、建虜。蒙古部族犯邊的事,每年都有。這聲東擊西之策,到也不是空穴來風。原本開原、鐵嶺一帶的邊墻、堡寨,便是將二者隔絕,不使之聯手進犯,如今開原陷落,這道墻便隨即坍塌。
“遼東都司這回沒有犯錯。”趙毅成繼續(xù)說道。“盡管開原丟失后,開原、鐵嶺一帶的百姓紛紛逃亡,遼東經略楊鎬命總兵李如楨駐兵沈陽,南北策應。又令參將賀世賢駐守虎皮驛,往來應援。”
沈陽距離鐵嶺一百二十里,虎皮驛距離鐵嶺一百八十里。若是消息及時,這策應、救援都可辦到,這一布置本身算是恰當的。
趙毅成說:“七月二十四日,努爾哈赤率八旗兵馬開始向鐵嶺進發(fā)。鐵嶺游擊將軍李克泰在努爾哈赤到三岔兒堡,入邊十四、五里時,便有哨探回報。游擊將軍李克泰立即稟報駐扎在沈陽的總兵李如楨。但直到二十五日,李如楨的援兵卻仍然還在路上,行進極慢,努爾哈赤得以從容揮軍進犯鐵嶺。只用了不到兩個時辰,鐵嶺便被攻克。守城署事游擊李克泰、緣事游擊喻成名、新兵游擊吳貢卿、海州參特丁碧、督防判官涂必達等戰(zhàn)死,只有新任游擊王文鼎等跳城逃跑了,鐵嶺城內軍丁戰(zhàn)死四千余,百姓被殺、被俘的近萬人。”
馮伯靈聽到這些消息,心中說不出是什么滋味。那些陣亡的士兵、武官,定會有不少是馮伯靈見過、認識的。“援兵沒有及時趕到?”馮伯靈似乎不死心,追問了一句。
“趕是趕到了。”趙毅成說道,“不過,最先到的,卻是宰賽的蒙古兵。”
“怎么?不是被被努爾哈赤買通的么?”馮伯靈問。
“這不清楚。”趙毅成老老實實地答道,蒙古部族之間也與女真部族之間一樣,沒有真正的聯盟,這中間也是復雜的很多部族。向金還是向明,怕是連蒙古人自己也難以分辨。
“宰賽率領兒子色特希爾、喀什克圖和扎魯特部、科爾沁部貝勒巴克、巴雅爾圖、色本等一萬多人馬,于二十六日清晨,趕到鐵嶺城外,伏兵于高粱地中。不過,被后金大貝勒代善領兵擊敗,死傷無數,宰賽貝勒和兩個兒子,扎魯特的巴克、色本兄弟,科爾沁明安貝勒的兒子桑阿爾塞,宰賽的妹丈岱葛爾塔布囊等共一百五十多人被俘。至于李如楨......”
說道這里,連趙毅成都不禁露出幾分鄙視。
“鐵嶺是二十五日辰時陷落,李如楨的人馬到二十五日申時才到新興鋪,說是要等坐虎皮驛的賀世賢來匯集,等賀世賢領兵抵達,李如楨卻在鐵嶺城外距十五里處扎營,沒有攻擊努爾哈赤。等蒙古兵敗后,李如禎率領軍卒才割取首級一百七十多個后,便即退兵。隨后幾日,鐵嶺一帶的大小堡寨,先后陷落。”
李成梁的一世英名,到這一代算是結束了,只是這割首級的慣例,卻仍然長盛不衰。
馮伯靈從未聽過如此詳細的哨探回報,但這聽到的任何一句,他都能確認是真實的。從薩爾滸一戰(zhàn)到開原、鐵嶺先后陷落,馮伯靈算是對自己服役的明軍,徹底失望。
蘇翎緊盯著馮伯靈,問道:“馮大哥,若是由你率領李如楨的人馬,救鐵嶺的機會,會有幾成?”
馮伯靈低下頭想了想,慢慢說道:“沒有把握。”這是不得不承認的事實。薩爾滸明軍優(yōu)勢兵力,尚且一敗至此,這剩余下來的人馬,還能拼得幾時?估計那李如楨正是如此想的,這才猶豫不決、姍姍來遲。
蘇翎讓趙毅成拿出一張圖,收拾一下桌上的酒菜,將圖攤開。
馮伯靈一看,覺得眼熟,再仔細一看上面的標注,是沿邊各堡寨隘口的名字,這才明白,這是一張標繪詳盡的
遼東駐防圖。雖說這圖的畫法馮伯靈第一次見到,但顯然要比遼東都司的詳盡,且清晰明了。
蘇翎伸手指著圖上標注的堡寨,說道:“馮大哥請看,這里鐵嶺、開原、撫順,這是鎮(zhèn)江堡。這是寬甸......”說道寬甸時,蘇翎略停一下,隨即指向別的堡寨。
“遼東都司由東向西,撫順、清河、璦陽、孤山、堿場、一堵墻、灑馬吉、散羊峪、馬根丹、東州、會安、白家沖、三岔兒、撫安、柴河、松山、靖安、威遠、鎮(zhèn)北等數十個堡寨,有的已經落入努爾哈赤之手,剩下的也是遲早的事,如今遼東都司這鐵嶺一敗,大概還能剩下....”
“七萬多吧。”馮伯靈要比蘇翎知道的更確切一些。
蘇翎點點頭,繼續(xù)說下去。
“這七萬多人馬,都大部都在廣寧一線,遼河以西最多,剩下的便是在遼陽、沈陽。這遼東以東,怕是馮大哥所部算是最多的一支了。”
馮伯靈暗自點頭,這點說的沒錯。這遼河以東,若是算衛(wèi)所的編制,那旗軍還有數萬,但那都是屯田的,頂多能上個墩架堡臺瞭望烽燧只用,說戰(zhàn),那是沒有的。
“馮大哥你看,”蘇翎用手指沿著邊墻一線劃下來,“這邊墻,還在么?”
從圖上看,遼東都司花費巨額人力、銀兩修筑的邊墻防御,在鐵嶺陷落后,便不復存在。這中部的撫順、清河,西北的開原、鐵嶺,東部的寬甸五堡,哪一處都不在遼東都司的控制之下。
蘇翎再次詢問馮伯靈,“馮大哥,若你是努爾哈赤,下面將要殺向哪里?”
努爾哈赤的是否會再次襲擊遼東,是不容置疑的。馮伯靈仔細看著地圖,沉默不語,心里暗自琢磨著。蘇翎也不催促,與趙毅成交換了一下眼色,便靜靜地等著馮伯靈開口。
這地圖上標注的十分明顯,邊墻沿線的攔阻作用消失之后,努爾哈赤面對的是沒有遮掩的遼東。沈陽、遼陽城墻堅固,又駐守著重兵,城內火炮眾多,努爾哈赤要打不會再如先前那么輕松,何況連敗之下,敗兵大都涌入沈陽、遼陽,這光人數,便不可輕視。努爾哈赤兵馬縱橫幾十年,不會算不清這筆帳。西北面,只剩下葉赫部,這是唯一努爾哈赤沒有收復的女真一部,并且葉赫一向與大明走得很近,上次大軍出征,葉赫不還出兵一萬多人么?這早已成為努爾哈赤恨極的目標。再加上開原、鐵嶺丟失,這葉赫更是孤懸絕地,連個聲援的人都沒有。打葉赫輕松許多。再往東,便是寬甸這里了。
想到這里,馮伯靈不禁抬頭看了看蘇翎,又看了看趙毅成,然后再次將頭埋在地圖上,細心琢磨。
又隔了良久,馮伯靈才開口說道:“若打,西北葉赫,東面寬甸。”
有了這個答案,似乎下面的話便就順理成章了。
“馮大哥再想想,若是我們不在這里,這寬甸是否能守得住?”蘇翎問。
這幾乎算是廢話,沒有蘇翎這部人馬,寬甸根本便無需努爾哈赤派出八旗大部,甚至只需一旗人馬,便可橫掃寬甸五堡,說不定將鎮(zhèn)江堡都囊括在內,也沒有什么難度。努爾哈赤暫時未將此處作為主要目標,完全是因為這里沒什么好處。這土地占領了,至少要有半年的功夫才能得到收成,而這半年,遼東不會聚集人馬再打回來?是故這撫順、開原,努爾哈赤都是搶個精光之后,全軍而退,這些土地暫時對其沒有用處。其實這樣看來,打葉赫比打寬甸的可能性更打一些。但此時這個問題,牽扯到的,倒不全是努爾哈赤,而是蘇翎。
若是如此,這個回答,便不那么簡單了。馮伯靈再次陷入心里的一番琢磨之中。這蘇翎占據寬甸五堡,顯然是反叛,與努爾哈赤沒有區(qū)別。但蘇翎與努爾哈赤又不是一路,這憑空生出的一部人馬,生生在遼東寬甸與努爾哈赤的赫圖阿拉之間撐起一片天來。只是這寬甸一帶,被努爾哈赤占了,與被蘇翎占了,又有何區(qū)別?但這并不能成為蘇翎占據寬甸的理由,至少在遼東看來,這個理由是蠻橫無理的,不,是叛逆。
蘇翎這回沒有給馮伯靈更多的時間,他伸手將地圖展了展,指著一處地方說:“馮大哥,我們以往是在這里,不過就是謀個存身之所罷了,再無其它想法。但努爾哈赤卻不給我們這個機會,這一戰(zhàn),我們勝了。你大概也聽說過努爾哈赤兩旗戰(zhàn)敗的消息吧,那一仗若是我們敗了,不僅是我們十幾個兄弟,連這山中與我們一樣只求吃飽的百姓,都不會有今天。”
馮伯靈點點頭,這個說法是能夠接受的。
“你也看到了,從撫順開始,努爾哈赤一天天地擴充兵馬,積累糧草,我們不跟著,能抵擋得住八旗的鐵蹄么?”蘇翎面色漸漸低沉,變得馮伯靈從未見過的模樣。
“我,還有那些弟兄們,只想活下去,還有那山中的百姓,都是一樣。反不反我們不管,我們早已不是大明朝的人。誰若想讓我們伸著脖子被人砍去頭顱,那是休想。讓我們下跪給別人做奴仆,那更是做夢。我們千山堡,沒有奴仆,更沒有跪著的人。”
蘇翎昂起頭,從話里透出一股豪氣,連馮伯靈聽了,也自認沒有這般氣勢,更別說,說出這種話來。那趙毅成卻被這番話說得呼吸急促,看樣子,便要忍不住站起來。這正是當初蘇翎曾說過的,這世上再也沒有能讓這般漢子們去做卑躬屈膝、忍辱偷生的事。
“所有威脅我們的人,都將被砍下頭顱。”蘇翎最后一句,已完全不是馮伯靈曾認識的,那個來自南方、沉默寡言而做事勤懇的小兵了。
稍過一會兒,蘇翎平息了胸中奔騰的血性,長長呼出一口氣,這才緩緩對馮伯靈說道:
“馮大哥,這努爾哈赤的野心,你也看到了,這下一步,便是葉赫與我們。”
稍稍一頓,蘇翎接著又說:“我跟兄弟們說過,我們將頂天立地地做人,做個漢子。那努爾哈赤不是沒有來拉攏過,但我們不會去想這個。我們與努爾哈赤之間,只有一戰(zhàn)。”
馮伯靈似乎對這話感覺些許的放心,神色稍稍趨緩。
“對于大明朝......”蘇翎看了看馮伯靈,說道:“馮大哥,你覺得沈陽、遼陽守得住么?”
“這個......”馮伯靈難以作答,整個遼東都擔心的是努爾哈赤下一次將要打下哪里,沒有一處能自信擋得住努爾哈赤的兵鋒。
蘇翎接著說道:“不說沈陽、遼陽,就算我們就在山里不動。那努爾哈赤從清河下璦陽很難么?再往下,便是一馬平川的遼東腹地,沒了邊墻,沒有山勢屏障,馮大哥,你覺得努爾哈赤能走多遠?”
馮伯靈幾乎不敢順著想下去,這說的都是極為可能的,不是做不到,而是努爾哈赤何時去做。眼見得開原、鐵嶺一戰(zhàn),更加暴露大明朝的虛弱,而八旗鐵騎的威力日漸鋒利,人馬日趨強盛,這都勢必讓努爾哈赤更進一步,而從大處看來,努爾哈赤便不會滿足于只是搶劫,接下來便是攻城略地,占著不走了。
“若是那樣,這寬甸要多久被努爾哈赤收歸已有?”蘇翎再問。
不待馮伯靈再想,蘇翎緊接著說道:“到那時,我們這些人,還算不算反叛?這個不說,我們這些人,在努爾哈赤的圍剿下,還能活多久?不,我們不會坐以待斃。”
到此時,基本上已經表明了蘇翎所部的態(tài)度。不管是不是反叛,都不能阻止千山堡為自己的生存伸出鐵拳。
話已至此,馮伯靈初來時抱著的還沒有來得及透露的幾分氣勢,便煙消云散了。蘇翎話雖說的有幾分張狂,但人家是一刀一槍殺出來的,有這個實力,還有什么不能說的?
轉念一想,馮伯靈又說出一個問題。
“何不回到朝廷這邊來?”
蘇翎一怔,看向趙毅成,兩人目光一碰,卻都笑了起來。
“馮大哥,”蘇翎盡力不讓這種他們自家兄弟的看法影響到馮伯靈的情緒,“你的鎮(zhèn)江水師,糧餉可還充足?”
這下馮伯靈面色一紅,倒不是自己那點事兒讓別人知道了,而是聽出了蘇翎話里的意思。
這鎮(zhèn)江水師的千總,大小也是個武官,而武官則按武官的慣例行事,吃空餉,走私商貨,查扣違禁貨船等等,這些都不用馮伯靈出面,下面一幫子下屬早就熟門熟路。這說明什么,說明連鎮(zhèn)江水師,朝廷都養(yǎng)不起,而蘇翎有多少人馬?若是還讓蘇翎自給自足,那這個朝廷給個名分有多大意義?尤其是在目前遼東屢戰(zhàn)屢敗之下,難道讓強勢維護自己兄弟性命的蘇翎,帶著自己的兵馬去打努爾哈赤?若蘇翎真是這般腦袋,也不會有今天。
更何況,這馮伯靈一個海防千總,敢代表朝廷說這番話?
不過,此時似乎馮伯靈才想起此次真正的來意,但這番交談之下,這氣勢已然不足,可話,還是要說的。
“我這番來,倒不是奉遼東都司之命來的。”看了看蘇翎與趙毅成,完全沒有預想的神色變化。馮伯靈只得繼續(xù)說下去。
“其實上次薩爾滸之戰(zhàn)大敗,朝廷已對楊鎬無能不滿,于六月二十二日將楊鎬革職,由新任的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經略遼東。我這次來,雖不是明言下令,卻也算是符合這位新遼東經略的意思。”
“這位新任遼東經略的,便是......”馮伯靈見蘇翎與趙毅成果然關注,這才一字一頓地說道:
“熊廷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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