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蠻三步并作兩步沖了出來,緊緊抱住阿史那,哭得梨花帶雨。她抱著他的腦袋,捏著白手絹,小心翼翼地為他拭去嘴角的血液。淚眼凝望著這張英俊無匹的臉龐,疼惜地撫摩著,深深懷疑自己這樣的安排,究竟是懲罰了他,還是懲罰了自己?
“昭儀可敦,你沒死!?”薩圖瞪大眼睛,剛剛詫異地喊完,就被站在身后的宇文泰出其不意地打暈了。宇文泰遞了個眼色,立刻上來兩個侍衛將薩圖架了下去。
胡小蠻哭得無法自己,當她自導自演這出戲時,怎么也沒想到阿史那會是這種反應?偉岸如山、雄健如鷹的阿史那居然也會口吐鮮血,輕易倒下,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這令她痛心,她開始動搖了。
正當她猶豫不決,要不要繼續這場戲時,阿史那似乎蘇醒了,他緩緩抬起手撫額,正嘗試費力地睜開鷹眸。宇文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胡小蠻帶離,迅速掩入內殿。
“不要動搖!公主!”
“你看出來我動搖了嗎?”胡小蠻苦笑著,滿臉凄愴之色,“我是動搖了,宇文泰,我是不是不該這么做?”
宇文泰臉色含慍,斂色道:“之前你不是想得很透徹了嗎?我答應你幫阿史那找到他師父,你答應我從此留在西魏不回突厥。所以,我們才會演出這場戲來使阿史那斷了念想,順便懲罰一下他對你的絕情,不是嗎?”
“是!不過,看到他這樣悲痛,我心底……”
“公主,你還要繼續天真下去嗎?一時的悲痛難免,可長久之后,他會真的放棄茹茹公主嗎?”
宇文泰這句話點中了胡小蠻的死穴,她終于沉默下來。
宇文泰說得不錯,那次在張掖,毒箭下劫后余生,阿史那真摯的表白曾經令她感動萬分。她曾經以為倆人會從此恩恩愛愛,傾心相守。誰知道關健時刻他選擇的卻是相信茹茹公主而不信自己。
雖然這次,為了徹底懲罰一下阿史那,胡小蠻故意讓宇文泰將那天懸崖上的真相透露給阿史那知道。不過,胡小蠻并沒有把握,即使那史那知道了,說不定他還是會原諒茹茹公主的。
如果這樣,那么這次,他再悲痛又如何?若這樣傻傻跟他回突厥,難保下次遇到事情他還是會選擇相信茹茹公主,選擇傷害自己!
不……茹茹公主的事一天不解決,那她就不能回去。
娥皇女英共侍一夫,在她眼中,只能是先賢傳奇,只能是無盡痛苦的根源。她寧愿詐死,讓阿史那斷了享齊人之福的念頭。
宇文泰凝視著她,看著她漸漸篤定而平靜的神色,默默點頭,而后陰著俊臉轉身出去。
“宇文大哥,”胡小蠻突然急切呼喚。
前頭的人聞言不由自主立定。
“別傷害薩圖!他醒之后,我會親自向他解釋。請他保密!宇文大哥,如果你傷害他,我不會原諒你的!”
不知為何,她真心害怕宇文泰會傷害薩圖。這是否意味著,她已經開始察覺她不可以再像從前那樣信賴她這位宇文大哥了呢?她不敢深究,也不想面對,她希望宇文泰沒變。
可宇文泰到底還是變了,變得老辣,變得沉斂。他連頭都沒有轉,只是微微頜首,算是應承了。
阿史那蘇醒過來,又扶棺查看了半天,憶清了所發生的事后,便跪坐于靈堂前,微閉冰眸,面無表情,如一座雕像石化般,紋絲不動。
憐兒驚詫地發現,阿史那既不狂吼暴跳,也不痛哭流涕。他沉浸悲痛中的模樣,竟是那樣孤寂,廖落,令憐兒也不知該如何繼續責怪!
幾個太監過來,將棺槨重新蓋上,釘好。
憐兒默默地點上清香,遞給阿史那。遞到面前許久,阿史那似乎才意會到,默默接過,上了香,將香交還憐兒后插在香爐里,他又如石雕泥塑般跪坐在那里,還是巍然不動。
良默許久,憐兒用詢問的眼神看向宇文泰。宇文泰深吸一口氣,上前道:“伊利可汗,如今既成事實,還望節哀順變!長樂公主也宜早日入土為安!一謂的哀悼并不能解決問題!”
阿史那也不知聽沒聽見,沒有任何回應。
又過了良久,才聽他低啞著嗓子磁沉說道:“小蠻,我現在總算明白什么叫做‘情有獨鐘’,可惜已經太遲!”
他那低沉的嗓音突然哽咽住,躲在白縵后的胡小蠻聽見這話,眼眶立刻紅了,慢慢蓄聚成一顆顆晶瑩的淚珠,潸潸墜落下來。
良久方聽到阿史那艱澀地開口,繼續說道:“小蠻,我知道你是很介意茹茹的。但以后,請你不必再介意了。因為我阿史那的心里不會再有她的位置。所有的位置全是你的,全歸你這個魯莽、野蠻、霸道、該死的婆娘所有,你……該滿足了吧!”
“胡小蠻,也許,從很早以前我已經不愛她了,可是我并不知道。我并不知道我不愛她。她對我,原來只是恩,只是義,只是情竇初開時所有美好的幻想。我錯了!也許你說得對,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愛!”
“但是,現在我明白了。愛,就是你做錯了事,我雖然痛恨你,卻還是忍不住想你;愛,就是無論你是生是死,是好是壞,我都愿意接受你,寬宥你,追隨你;愛,就是你拿著一把刀對準我的胸口,我依然毫不猶豫地迎上去,將你抱進懷里,即便刀尖已經刺入我的身體!”
在場的人聞言,莫不動容!誰都沒想到,嗜血暴虐冷酷無情的狼王對于“愛”的詮釋居然如此深情動人!就連宇文泰都甚為驚異。
那隱身于紗縵后的胡小蠻聞言,已經哭成淚人兒,她以白帕撫住小嘴,避免自己哭出聲來。
阿史那卻對這一切完全視若無睹,那偉岸的身姿屹立靈前,雖在悲痛哀傷卻依然不自覺地散發著睥睨天下蒼生般的霸氣與傲氣,仿佛天地間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只聽他繼續陰沉磁啞地低聲呢喃:“小蠻,從今以后,伊利可汗的可敦只有你一個。他已經明白什么叫做‘情有獨鐘’了!他會對你情有獨鐘的。相信我,讓我帶你回去吧。我們回突厥去。我會讓你親眼看看我是怎么處置茹茹公主的!然后,我會追隨你,無論是生,是死!”
聽到最末一句,胡小蠻忍不住打個激靈,怔住!她在剎那忘了哭泣。
“宇文將軍!”阿史那突然收起呢喃的癡狀,轉身對宇文泰說話時,神情已瞬間恢復了寒冽。
“既是入土之事不得延宕,那就請宇文將軍安排妥當,明早卯時,即刻出發回突厥。”阿史那的聲音平靜得令人害怕,“今夜,就容本汗在這守靈吧!”
宇文泰抱拳道:“應該的!那就請可汗自便!宇文泰自會安排好一切!明日卯時,可汗只管上路就是!”
言畢,宇文泰朝憐兒使了個眼色,便大步流星步出夕顏殿。自去安排扶柩一事。只要真正的活生生的胡小蠻能夠留在西魏,那這個替尸,阿史那要,就讓給他也無妨!
宇文泰一走,阿史那便恢復成石雕泥塑般紋絲不動,癡怔地望著靈位牌發呆。憐兒步入內殿,順道將躲藏在縵后同樣發怔的胡小蠻一并拉入內殿。
憐兒急道:“不是說好了嗎?公主,要是讓他發現可不得了!”
“‘我會追隨你,無論是生,是死’?他說這話是什么意思?憐兒。”胡小蠻愁眉深鎖,同樣也急了。
憐兒愣住,囁嚅道:“應該……應該沒什么意思吧?哎呀,放心啦,阿史那那么剛強,他豈能自殺!?這不像是他會做出來的事!悲痛或許是真的,剛才說的話那么感人,也可能出自于肺腑之言,但說到為情自殺,這絕不會是狼王會做出來的事。公主,你放心啦!”
胡小蠻凄然點頭道:“對!你說得對,他怎么可能會為了我自殺呢?哦,對了,薩圖!我去見見薩圖,我要請他幫忙,別將我還活著的事說出去,只要他不說出去,立刻放了他!”
憐兒道:“這事我去吧!相信憐兒,還是有自信能夠說服薩圖的!”
胡小蠻點頭表示同意,憐兒便去了!
憐兒一去,胡小蠻又忍不住躲在紗縵后窺探阿史那的動靜。只見阿史那依然一臉哀地跪坐于靈前,怔怔地凝望著靈位牌。看起來幾乎就沒有移動過。胡小蠻一邊凝視著阿史那,一邊回味著阿史那方才說過的話。心底彌漫著滿滿的溫暖。她太感動了,也太意外了。
阿史那真的徹底了悟什么是愛,什么是情有獨鐘了嗎?他回去后會如何處置茹茹公主呢?他最后所說的那句話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該不會是真的要想不開吧?剛思及此處,淚眼朦朧中,卻見阿史那緩緩舉起猿臂,五指好似運足了真力,就要往天靈蓋下。
胡小蠻的心瞬間揪緊,提到嗓子眼,千萬不要!千萬不要!可內心越是狂喊著不要,阿史那就越不聽話,那奪命狼掌落下的速度就越快。
“不要啊!阿史那”胡小蠻終于喊出聲來,同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扯下一段白縵,疾拋過去,緊緊系住他凌厲的臂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