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與血(下)
不要驚惶,也不要怯懦。
若你想得到救贖,就活下去。若你想挽回失卻的一切,就活下去。若你尚有責任未還清,就活下去。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這個世界無時無刻不在發生,也無時無刻不在滅亡。你想要見證的,想要逃避的,想要忘卻的,想要挽回的,都在明天。
生命未必是最珍貴的,但只有活著,才能擁有比生命更為珍貴的東西。
所以,活下去。
有什么在崩潰。咔嚓咔嚓,像是破碎的齒輪一樣,一節一節的脫落。
周離看不見,聽不見,外界的一切都已經從他的世界中剝離。腦海中浮現出絢爛的光芒,無數細小的線路交錯,構成了一幅抽象畫。
基因鏈。
這就是,他的基因鏈,他的基因圖譜。
它確確實實就在那里,周離卻無論如何也無法看真切。一切似乎都是歪曲而迷離的,若將注意力集中在其中的某一點,就帶來瘋狂欲吐的暈眩感。
掌握基因,改造基因,這不是人類可以企及的領域。
或許比之那些混混沌沌死亡的人類要幸福一些,不,這也可以說是不幸。周離在清醒的目睹自己的死亡,他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基因鏈圖一點點崩潰,卻無能為力。
在藍色冷光燈清冷的光線中,謝泯然漠然注視著全身抽搐吐血不止的周離,眼中的光彩一點點消退。
這個人,正在死亡。
五顏六色,絢麗繽紛。周離出奇的清醒,從未如此清醒過。在自己死亡的時刻,他的神智清醒的到了可怕的地步。所有與外界的聯系都被切斷,置身于這幅夢幻一般的畫卷中,步步消散。
周離走神了。
他突然想起了一幅畫,三天前,他所看到的那幅日出圖。那真是幅好畫,那個逆之‘死’,把這幅好畫升華成了神作。
逆死,拒絕死亡。
就在他回憶那幅日出圖之時,伴隨著他的意識,本來混沌一片的基因鏈圖也發生了變化。本來無序排列的各色光點依照周離腦海中的日出圖,開始有序的排列。當周離的意識終于回歸到自身之時,赫然看到了那幅與記憶中一般無二的日出圖。
這算是,死前的消遣嗎?
已經有了某種覺悟,周離甚至有心情打趣自己,他意識一動,安靜的堆疊于一邊的黑色光點驀然躍起。
這一刻,心靜如水。
【不要驚惶,也不要怯懦。不畏懼死亡,不貪戀茍活。生死皆為吾志,皆掌于吾手。】
潑墨一般的黑色光芒閃過,在那幅美侖美奐的日出圖正中,一道蒼勁的橫出現。
【生而為人,死亦為人。吾生從而為己,吾死聽命于己。為己而生,為己而死。】
撇,橫撇,點。生死皆定于此筆下,此乃意志。
【何為生存之意義?何為死亡之所在?】
豎,彎,勾,提!
【吾之意志。】
已經完成的黑色漢字,驟然翻轉。
【逆死。】
這個世上,只屬于周離一人所有,獨一無二的基因鏈圖,形成。
有因則有果,雖然對于開創所謂新人類時代完全不感興趣也不想參與,但從這幅基因鏈圖形成的那一刻起,周離已經被早已注定的命運之線扯入漩渦。從此,再無退路。
“你醒了。”
這三個字周離最近經常聽,鐘琴說過,唐堯也說過,如今又從謝泯然口中冒了出來。說實話,這三個字,他不怎么喜歡。
頻繁的與這三個字接觸,表示周離距離蟑螂命的小強越來越近。小強這種東西,實在不符合他的品位。
“今天是……呃,第幾天了?”
慢吞吞的用胳膊支起身體,周離全身都有一種脫力的酥軟感,尤其是腰,軟綿綿的似乎一戳就會斷掉。
“第三天。”
謝泯然坐在培養槽旁邊,光線照射在他臉上,顯露出那上面濃濃的疲倦和青黑的眼圈。周離這時候才發現自己全身都被插滿了輸液管,就是依靠這些輸液管輸送的能量,才讓他的身體支撐到了蘇醒的時刻。
相顧無言。
周離與謝泯然之間的沉默開始蔓延。沒有可以交談的話題,沒有希望發展的聯系。彼此無法互相交付信任,也不可能走上同一條道路。
“我已經聯系過各區的統治者,定下了應對炎獄之民入侵的初步方案。雖然不可能被完全實行,但也足夠創造出你我脫離這里的條件。”
謝泯然沒有追問周離通過基因改造獲得什么能力,周離也沒有追問謝泯然對于脫離有什么計劃。這只是交易。周離告知謝泯然即將到來的危機,以及逃脫監獄的可能,作為交換,謝泯然給予周離力量。而在脫離過程中,兩人將達成暫時的合作協議。但是因為缺乏信任,彼此都有保留。
“跟我來,你需要補充食物和水,然后在今天內盡可能的恢復身體狀態。”
徑自邁步離開,謝泯然的聲音中不包含任何感情,而與此相對應的,是周離嘴角溢出的苦笑。
“謝泯然。”
叫住即將走到門口的男人,周離全身□□的從培養槽中爬起來,他對著謝泯然投來的詢問目光,咧了咧嘴。
“先給我身衣服行不?”
周離來時穿的那身休閑服被血染透,自然是報廢了。他穿著謝泯然給他的襯衣和西褲,一翻商標發現居然還是阿瑪尼。看來對方在監獄里也完全不肯虧待自己,講究到家。
餐廳在二樓,或者說,整個二樓都是餐廳。一張長的不像話的白色餐桌擺放在正中,周離和謝泯然分別坐在餐桌的兩端,相隔十萬八千里。食物是法式料理,水是紅酒。周離拿起刀叉,突然有種回到似乎很久之前的正常生活的錯覺。
似乎很久之前,其實也不過是不到半個月的時間而已。
那一天,他了結一切。孤身一人駕駛著自己的牧馬人,正準備踏上全新的旅程。誰知旅程確實是全新的,卻跟他預計中的全新旅程完全是兩碼事。
這還真是,人生無常。
埋頭對付食物,周離握著刀叉,不自覺的進入了從前的狀態。他受過最優秀的貴族禮儀培養,這一切幾乎都刻入了他的骨子里。雖然因為饑餓而稍顯急迫,但卻無懈可擊的優雅。謝泯然不經意間抬頭看見了周離的姿態,他微微合目沉思了片刻,驀然開口。
“我見過你。”
周離動作一滯。他放下刀叉,慢慢的抬起頭,與謝泯然看過來的目光對在一起。
“那個時候你不叫周離。”
謝泯然的話仿佛錐子一般釘入周離心底。他微微閃了閃神,又自鎮定下來。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一些想要舍棄的過去,被人突然提起帶來的違和感而已。
“發生了一些事情,我就改了名字。”
沒有明說是發生了什么事情,本來兩人就不是什么美好的伙伴關系,所以也沒有互相深入了解的必要。周離不想提,謝泯然也沒興趣繼續追問。直到這頓略顯沉默的晚飯吃完,兩人都沒有再交談過一句。
在機械仆從收拾餐桌之時,周離走到窗邊,靜靜的注視著外面一片銀白的世界。他其實剛剛走上來就發現了,外面在下雪,鵝毛大雪。
漫天蓋地的雪花淹沒了視野,積雪在地面鑄成了一層厚重的銀白地板,目光所及,全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冰河時代?】
周離記得鐘琴有對他提起過,這次末日降臨帶來的自然影響不僅僅只是地殼運動和海嘯,還會有天氣系統的劇變。果然正如她所說,人類恐怕是真的要迎來新一次的冰河時代。
“這是帶來滅亡的不詳之雪。”
走到周離身旁站定,謝泯然與他一同注視著眼前不合理的雪景,語音微微一轉。
“也是帶來希望的未來之雪。”
將右手伸出窗外,謝泯然與鐘琴如出一轍冷靜的過分的臉上,赫然顯露出一抹猙獰的笑容。
“沒有破壞就沒有新生,舊人類不瀕臨滅絕,新人類的時代就永遠無法到來。已經可以看到了,哈哈哈,已經可以看到了,理想化為現實的那一刻。哈哈哈哈哈哈!”
周離站在他身旁,抬目遠望,在遙遠的天邊,一輪火紅的夕陽正在緩緩沉入地平線,就如同這個瀕臨破滅的時代一般。
末世歷元年元月二十日晚9點,名為‘最后也是最初’的暴風雪在全球范圍內紛揚飄落。絕大多數尚且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的人們,站在漫天蓋地的雪海中,只能茫然的伸出手,接住幾片潔白的雪花。
周離蘇醒的時候,已經是這場在不合理的季節以不合理的規模降臨的大雪到來的第二天。這場雪已經持續下了整整一天一夜,并且沒有一點想要停下來的意思。而他身旁的謝泯然也無法給出準確的情況,畢竟這是在監獄里,就算他本領通神也不可能搞到即時衛星云圖來進行分析。
“炎獄之民似乎很忌諱接觸水,這場雪也許是人類存活下來的契機。”
靠坐在沙發里,周離低頭為自己點上一根煙,如此對坐在對面的謝泯然說到。而對方明顯對他的推理不太認同,聞言只是撇了撇嘴角。
“據你所言,那些炎獄之民擁有類似于人類的外表,且任何生物的存活都不可能離開水分。所以他們不愿意接觸水,只是純粹的心理情感上的排斥,而不是生理上的不可觸碰。”
只要一提到研究論證方面的問題,謝泯然就會自然而然的進入推導模式。
“炎獄之民可以操縱超高溫火焰,所以只要他們愿意,這些雪花在接觸到他們的前一刻,就會化為蒸汽。當然,他們的能量也不可能是無限的,使用水攻來消耗他們的能量,這也是個辦法。”
他的話給了周離啟發,沉思了一會這個辦法的可行性,周離最終還是低嘆著搖了搖頭。
“可行性太低。”
“沒錯。”
放下手中的演算器,謝泯然斬釘截鐵的下了定論。
“以舊人類的能力來說,這場戰爭的結局早已注定。”
又來了。
周離咬著煙翻了個白眼,謝泯然始終在鍥而不舍的向他傳輸所謂‘新人類’思想,潛移默化這種東西毫無疑問是強大的,再加上謝泯然強大無比的分析和推導力,周離現在已經隱約有一點相信他那個‘只有新人類才得以在這個時代存活’的理論了。
周離打定主意一旦出了這座監獄城市,就立刻離這個理想主義瘋子遠一點,免得哪天真的誤入歧途。他與謝泯然在這里,當然不可能是在這種緊張時刻聊天扯皮,而是謝泯然在為周離設計武器。
肉搏類,力量型的,而且要能抗高溫。
這就是周離根據自身情況提出的要求。他在謝泯然這座基地大樓中的地下訓練場里進行過力量測試,得出的數據是一噸。這種遠超于正常人類的力量是他全身素質中提升的最高的,而無論是速度還是反應力,都還停留在僅僅比一般人類高一點的狀態。謝泯然對于這個答案非常不滿意,他甚至懷疑自己的基因改造劑是失敗品。只有周離清楚,他自己得到的最大強化是什么。
生存力,精神力。
所謂生存力,實際上就是身體的免疫力和再生速度。他嘗試過在胳膊上用匕首劃開一道口子,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那道足有五厘米長的傷口居然只溢出了一滴血,然后就已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主角小強論,在周離身上得到了完美體現。
而精神力,就玄妙的多。例如他現在可以輕松感知到身體每一個部位的情況,甚至可以指揮身體任一部位的運動。而且周離相信,他現在就是不眠不休一個月,只要身體撐得住,那么他的意識就不會出現任何問題。
這就是‘逆死’的力量,拒絕死亡的意志。
在沒有得到力量之前,周離無論是心理還是生理都一直處于緊繃的狀態。而當他了解到自己已經擁有足以在這個時代生存下去的強大力量之時,就不可避免的懈怠下來。從本性上來講,他就不是什么努力型的人,天生懶散缺乏野心,沒有人在后方鞭策,就難以向前邁進。
他也清楚自己的缺陷,卻始終沒有任何想法去改變。所以能夠在這段時間里如此拼命的追求生存,對于他來說已經是奇跡般的現象。或者說,是他身上所流淌的血液中潛藏的力量被激發的結果。
周離沒有察覺到,或者是察覺到了卻不想承認,他之所以一直懈怠懶散的度日,就是為了壓制住身上所流淌的血脈中的力量。這條他所一直拒絕的,瘋狂的血脈。
“你學過刀法嗎?”
謝泯然最后根據周離的數據設計出來的是一把類似于砍山刀外形的大刀,他將設計圖用儀器投影出來。在看到這把足有一米五長的大刀第一眼之時,周離就不可自抑的喜歡上了它。
“沒有。”
戀戀不舍的看著謝泯然取消投影圖,周離回答的有點無奈。如果因為他沒有學過刀法而無法得到這把刀,那也只能說是命中注定。即便如此,還是會有那么一點遺憾。
“我明白了,你跟我來。”
謝泯然帶著周離乘上電梯,直達頂樓。兩人走入一間不大的研究室,在房間正中,赫然擺放著一把類似于電椅的儀器。
“坐上去。”
看著周離坐到電椅上,謝泯然把那個與電影中處死犯人用的電極頭盔極其相似的頭盔戴到周離頭上。他沒有絲毫猶豫,按下了手中的遙控開關。
“啊啊啊啊啊啊啊——”
小白鼠周離的慘嚎立時響徹室內。他的腦袋里在一瞬間被塞入了無數影像,注意,是塞入,就像是菊花被爆一樣硬塞進去。此中痛苦實在是外人不可猜測,如果沒有遠超于正常人類的強大精神力,周離現在估計已經因為受到過強的腦刺激而變成了植物人。
即便是以周離的精神力,他的大腦也無法承受這種粗暴強硬的摧殘,保護機能第一時間打開,周離兩眼一黑,昏了過去。
“精神抗沖擊力為舊人類的7至8倍。”
掏出便攜式智腦進行記錄,謝泯然一本正經的搖了搖頭,表示對這個數據的不滿。如果周離此刻能清醒的看到他臉上的表情,估計會再昏一回。
“這個儀器叫做記憶傳承器,也是我為新人類時代做的準備之一。它能夠真實記錄人類的各種技能和知識,并且將這些知識和技能傳承給另一個人。”
這是當周離清醒過來后謝泯然給他的解釋。周離一聽到‘新人類’這三個字就知道被耍了,所謂‘新人類’專用,就是說正常人類根本無法承受的東西。被當成小白鼠的周離還沒來得及發飆,就被謝泯然遞過來的東西轉移了全部注意力。
一把刀,一把大刀。
握住用絕緣橡膠包裹住的刀柄,周離將刀舉到眼前,細細端詳上面冷硬的金屬光芒,刀身上那幾條深深的血槽,將他映照在刀身上的臉龐切割成幾瓣。
“名字你自己起,作戰服在這里,換好裝備我們準備動身。”
打斷了周離對刀的沉醉,謝泯然扔給他一套作戰服,示意他迅速換上。周離撿起來一一換上,卻發現在衣服中還有一只腕表。
這是鐘琴給他的腕表。
這只腕表不僅能顯示時間,最重要的是上面有衛星通訊功能,能夠讓他與鐘琴保持聯絡。本來在離開基地掉進地下暗河的時候弄丟了,后來唐堯專門又從掉下去的那個位置去找了回來。但讓兩人失望的是,找回來的腕表卻已經摔壞無法使用了。進入監獄城市之后,當周離在那個培養槽中醒來的時候,全身上下都是□□的,這個腕表也就不知所蹤。
把表扣上手腕,周離嘗試著按了一下那個聯絡鐘琴的按鈕,他也只是想試一試,沒想到通訊連接的嘟嘟聲居然真的響了。
忙音。
周離還想再按一次,卻看到謝泯然已經自顧自的走出了房門。他想了想,還是提著刀跟了出去。
周離跟著謝泯然走入電梯,直接下到地下三層。然而這還不是最底層,只見謝泯然從兜里掏出一個遙控器,按了一下,整個地下三層的地面就開始緩慢的向兩側張開,露出一條向下的階梯。
“下去之后不要輕易開口,你的身份是我的保鏢,記住這一點。”
周離表示了解的點點頭,謝泯然從懷里掏出一張金屬的平板面具戴到臉上,周離跟在他身后,兩人緩步走下階梯。上方的地板無聲合攏,持續向下的通道似乎沒有終點,只有墻壁上的藍色冷光燈向前蔓延。
腳步聲在空曠的通道內回響,周離跟在謝泯然身后,來到了通道的終點,一道金屬門前。謝泯然上前在門正中的光屏上按了幾下,然后門就開了。
強烈到刺眼的光芒從門那邊暴射過來,周離不自覺的瞇了瞇眼,當他的視線恢復正常之時,就被眼前的景象震驚的忘了邁步。
這是,天堂?
作者有話要說:PS:奇幻來了= =BABY們,堅信這是愛情小說就不會受到沖擊= =
再PS:為毛沒人對某親手做的封面發表感想???還是說= =因為不忍心打擊某所以選擇了沉默??嗷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