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潰
這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載著一車食用油，晏河鎮糧油站副站長李大偉開車前往兩百公里外的定安市。因為走得是山路，他開的也分外小心，這后面的一車廂油可是整個晏河鎮捐獻給政府的東西，幾乎是這些年整個晏河鎮糧油站儲備下來的一半還多。
昨天鎮里的干部們開了個會，把捐獻這車油的事情定了下來。他們晏河鎮是個窮鎮，又建在山里邊，不僅道路不好走，也沒什么特殊物產，鎮里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那片油菜田，據上面派下來考察的人說，晏河鎮周邊的地理條件非常適合種植油菜，只要努力發展，遲早能成為‘藍海’首屈一指的食用油供應大鎮。
李大偉想到等會把這車油送到定安市受到表揚稱贊的場景，心里就美滋滋的，這活可是他從糧油站站長手里搶過來的，多榮耀的事啊。前線要打仗，他們這些老百姓要出力，不然就對不起這些年上面的扶植栽培，也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當初正是鐘司令的一句話，上邊才專門派了人來考察，還撥了一大筆款子讓他們建設油菜田基地，才讓晏河這個窮鎮漸漸有了生機。
李大偉想到前天看到的新聞，心里頭一酸，又想起鐘司令那張不算漂亮的素凈面龐。出現在電視上的鐘司令從來都一副冷冰冰的模樣，從她口中說出來的話也都平平淡淡的，可就是讓人想要相信。李大偉不喜歡昨天的那個什么龍副司令，也不喜歡今天的這個什么周總司令，他們說的話都不實在，讓李大偉心甘情愿去捐獻這車油的理由，絕不是他們所說的什么復仇。
就像古時候給死者送供品一樣，李大偉是把這車油，當成他們晏河鎮給鐘司令送上的供品。
——鐘司令，您一路……走好。
正在心里想著鐘琴的事，李大偉眼前突然白芒一閃，他手下一滑急忙踩下剎車，驚險至極的在撞上山壁前停住。喘著粗氣他正想開罵，卻突然看見了蹲在不遠處路上的那頭巨大雪狼。
膽都快被嚇破的李大偉下意識抓起腰上那把很少使用的□□，這邊他剛剛把槍□□，那邊巨狼一只爪子已經拍上了車前蓋，碩大的猩紅獸瞳湊在車窗上，與李大偉四目相對。
“啊啊啊！！！！！！”
被獸瞳里殘忍的殺意一激，他慘叫著拼命扣下扳機，可卻沒有子彈射出來。心里大慌，李大偉這才發現他居然忘了打開保險。
完了。
眼見那只雪狼用另一只巨爪向車窗拍下來，李大偉絕望的瞪大眼，就在他以為自己即將變成肉糜的下一刻，那只巨爪突然停在半空中。
拉住那只巨爪的是一只略顯瘦弱的手臂，手臂的主人從巨狼背上探出頭，隔著車窗看向李大偉。一對上那雙空洞的瞎眼，李大偉就覺得渾身一震，似乎有什么東西被那雙眼給吸走了。
巨狼緩緩從車前蓋上爬下，那個瞎眼的年輕人從狼背上躍下，徑自從另一邊的車門上了車，坐到李大偉身旁的副駕駛座上。目瞪口呆的看著年輕人揮揮手便使那巨狼離開，李大偉覺得自己拿槍的手在發抖。
瞎眼的年輕人轉過臉，對李大偉笑了笑：“你好。”
見了這笑容，李大偉下意識的想笑，卻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他攥緊□□的握手，哆哆嗦嗦道：“……你……你好……”
“別害怕。”年輕人笑的愈發和善，“我只是想搭個車，不會害你。”
李大偉聞言哆嗦的更厲害了，他抖了半天，才終于擠出句話來：“……你……你是什么人？”
年輕人聞言有些遲疑，就在李大偉心道完了說錯話了時突然開口道：“我姓龍，單名雷，是個旅行者。”
“噢。”李大偉愣愣的點點頭，他已經被自稱龍雷的年輕人給搞糊涂了，難道對方真的只是想搭他的車而已？
“相逢即是有緣，這位兄弟貴姓？不知道這是要往哪里去？”年輕人笑問道。
李大偉定了定神，道：“我叫李大偉，這正是要去定安市，龍兄弟也是要去那里？”
年輕人點點頭，笑著道：“我是要去曼陀羅，但是不知道路，就想搭著李大哥你的車到定安市再去車站乘車。剛才我心急搭車多有冒犯之處，還請李大哥見諒。”
李大偉猜測自己是遇上了傳說中那些身具異能的厲害人物，不過這龍雷明顯沒有要害他的意思，他的心漸漸放了下來，只要對方的目的不是他后面這一車油，那就什么都好說。
笨重的運油車再度開動，李大偉和年輕人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話，漸漸搞清楚對方本來是藍海Z國人，末日后流落到了炎獄，前陣子好不容易才回到藍海。因為聽說‘藍海’這邊的Z國人是最多的，就想去曼陀羅找找看還有沒有親人活著。
聽了年輕人的經歷，李大偉頗多感慨：“唉，真是苦了兄弟你了。我聽說炎獄那邊亂的很，殺人都不犯法的，好像還說誰殺人殺得多就能當官，殺的最多的就能成王，是不是這么回事？”
年輕人被問得一怔，忽然樂了：“對，就是這么回事，他們那邊講究的是強者為尊，能殺人的就是強者，就會被人尊敬崇拜。”
李大偉咂舌：“幸好沒叫那些炎獄人占領咱們藍海，否則咱們不都得被他們殺光？多虧了龍總司令，沒有他建立的‘藍海’我們現在還指不定在哪埋著呢，可惜他死的太早了……唉。”
年輕人臉色微沉，露出懷念的神色，低聲道：“我這些年一直在炎獄呆著，你說的那個龍總司令在炎獄也是個名人，八年前他跟血眼之主同歸于盡那件事可是震驚了整個炎獄。”
李大偉聽出年輕人的語氣不太高興，當下搖頭道：“死都死了，咱們不提他了，龍兄弟你在炎獄總共呆了多少年啊？”
年輕人一手握拳，另一手比了個‘六’，笑著對李大偉道：“十六年。”
李大偉驚訝的看了年輕人一眼，若說這年輕人十六年前就去了炎獄，按這年齡算，那時候他豈非還是個孩子？那么小的年紀，這龍雷究竟是怎么在炎獄那種惡劣的情形下活下來的？
雖然一開始被嚇得不輕，但只是這短短一會交談的功夫，李大偉已經喜歡上了這個有著溫和笑容的瞎眼年輕人，現在聽到對方的經歷，心中竟然隱約感到有些酸澀。
“龍兄弟，你離開藍海前，家里還有什么親人？”李大偉正色道，“雖然你李哥我沒有什么大能耐，但在這‘藍海’也呆了十幾年，多少有些門路。就像你說的，相逢即是有緣，你將你要找的人給我說說，說不定我能幫上些忙。”
年輕人露出感激的神色，他深深的吸了口氣，緩聲道：“不瞞李大哥，我原本是藍海Z國龍家的人，自小父母雙亡，直系血親只剩我大哥一人，可他為了保護我……我此次回來尋找親人，便是想看看龍家人是否還有幸存者，另外，還想找到我那未過門的妻子。”
“龍家？”李大偉臉色一變，他聽說過這個龍家，他怎么可能沒聽說過？‘藍海’的建立者龍離總司令就是龍家的二少爺，龍家在‘藍海’可謂是權勢滔天。
年輕人聽出他的震驚，詫異問道：“怎么，李大哥你知道龍家？”
李大偉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遲疑道：“龍兄弟，你說的龍家，可是龍離總司令的那個龍家？”
年輕人點點頭。
李大偉倒抽口氣：“那可真是不得了了，龍兄弟，你們龍家在‘藍海’是有名的大家族，只要到了定安城去政府那邊咨詢一下，立刻就會有人來接你回家。”
“這樣啊。”年輕人也有點吃驚，“龍家這么有名？”
李大偉苦笑：“你是不知道，就在昨天你們龍家現任的家主龍贏副司令才剛剛被刺殺，今天中午周總司令專門全國直播追悼他為‘藍海’第三任總司令。”
“什么！？”年輕人驟然色變，一把抓住李大偉肩膀，“你剛剛說第三任總司令？那鐘琴呢！？”
李大偉被嚇了一跳，他急忙踩了剎車，看向身邊的年輕人。在他眼中那張有些蒼白的面龐此刻猙獰如鬼，那上面流露出的殺意讓李大偉不敢直視，手又開始哆嗦。
“……鐘……鐘司令已經死了……”
李大偉顫抖的聲音在車廂內回響，他感覺抓在自己肩膀上的不是人手，而是一只鐵鉗，箍的他骨頭都要碎了。特別是在他說到死了這兩個字的時候，肩膀上傳來的劇痛讓他幾乎昏厥過去。
“……死了？”年輕人放開抓著李大偉肩膀的手，頹然靠回椅背上。
李大偉大氣都不敢出一口，他偷偷看著身邊的年輕人，發現這個有著滿頭白發的瞎眼年輕人，竟似是一瞬間蒼老起來。那張臉上滲出的疲憊與滄桑，讓李大偉這個局外人都感到心驚。
“咳咳……咳咳咳……”年輕人突然彎下腰劇咳，從他口中溢出的鮮血噴落下來，灑在那件灰色的長袍上，紅的刺眼。
李大偉有些畏縮的伸出手，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你……沒事吧？”
“咳咳……我沒事，李大哥，麻煩你繼續開車。”年輕人捂著下巴含混道，“我必須得盡快趕到曼陀羅。”
“好……好的。”李大偉有些心慌的重新發動車子，他現在只想趕緊把身邊這個年輕人送到定安城，然后再也不跟他扯上任何關系。
笨重的運油車在崎嶇的山道上奔馳，車廂內斷斷續續的咳嗽聲再也沒停下過。
末世歷十六年七月八日下午四點，‘藍海’總部大樓停機坪。
一身白色中山裝的謝泯然從直升機上走下，他這次一個護衛都沒帶，孤身一人來到這‘藍海’的總部，理由自然是因為鐘琴。
鐘琴是他的徒弟，唯一的徒弟。
站在停機坪旁迎接謝泯然的是音家家主音無悔和陳家家主陳鋒，此時此刻他二人可以說是‘藍海’最有權勢的人物，盡管并不拋頭露面，但到了謝泯然這個層次的人都很清楚這一點。
音無悔見謝泯然走過來，笑著作揖道：“謝首長，許多年不見，您這一絲都未見老啊。”
謝泯然抬眼看了他一眼，又將目光轉到他身邊沉默站著的陳鋒臉上。音無悔和陳鋒對謝泯然可以說是半點好感也無，當初音家和陳家的老頭子都是死在謝泯然手上，音陳兩家會從藍海Z國區的掌權者淪落到瀕臨滅亡的地步，也都是這個叫謝泯然的人一手鑄成。
然而此時此刻，站在這里的三個人卻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是造成鐘琴死亡的幕后推手。
有這層共犯關系連接著，三人間的氣氛便有些詭異，音無悔和陳鋒是不打算在這個時候跟謝泯然鬧翻，他們認為謝泯然也應該是這么想的，然而出乎人意料的是，謝泯然竟然對他們笑笑，告訴他們——
“趕緊收拾家當逃命吧，等龍離回來，你們就死定了。”
音無悔跟陳鋒臉色俱都一變，他們壓根沒想過謝泯然會這么說，然而對方不是沒事亂說話的瘋子，謝泯然說這話定然有他的理由。
陳鋒眉頭一挑，冷喝道：“你什么意思？”
回應他的則是一個背影，謝泯然連理都懶得理他，徑自向停機坪角落的電梯走去。陳鋒追上兩步，一把拉住謝泯然的肩膀，咆哮道：“你當這是誰的地盤？把話給我說清楚！”
謝泯然轉過頭，臉上帶著說不出意味的笑容，輕聲道：“第一，我沒有跟死人說話的興趣；第二，這里不是你的地盤。”
他抬頭看向遠處天空，在那里隱約可見有個小黑點正在向這邊飛近：“第三，這里的主人已經來了。”
音無悔和陳鋒立刻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見那架直升機竟是直直向這停機坪飛來，臉上不約而同露出驚愕的表情來。
他們沒有收到任何通知，關于這架直升機。鐘琴耗費十年時間不斷完善的蛛網防衛系統不是擺設，任何進入防衛范圍的目標都會在第一時間被捕捉，而這架直升機能夠直接飛到‘藍海’總部大樓的停機坪來，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除非，坐在上面的人擁有被蛛網防衛系統放行的權限。可就連‘藍海’總司令都沒有這種權限，要進入防衛區也必須進行通報，擁有無需通報即可放行權限的人，只有鐘琴，與那個……大家都以為他已經死了的人。
直升機在停機坪上降落下來，機艙被打開，第一個走出來的卻是一臉惶恐的駕駛員，這駕駛員口中喊著‘我是被逼的’被趕來的衛兵們押下去，音無悔和陳鋒對視一眼，制止了衛兵們試圖去搜查直升機機艙的行為，靜靜的等待著。
一陣急促的咳嗽聲響起，一個灰色的人影扶著機壁走出來，在在場所有人驚詫的目光中，他咳出一口血。
身上的灰袍衣襟幾乎被血液染透，龍離捂著嘴咳嗽著慢慢走下直升機，他緊閉的雙眼睜開，空洞的瞎眼在包圍住四周的人們身上掃了一圈，定格在謝泯然身上。
邁著踉蹌的步子，龍離向謝泯然走過去。他幾乎是一步一咳，血水滲過他捂在嘴上的手不斷往下淌，打落在停機坪綠色的人造草坪上。
——這就是龍離？從未見過龍離的音無悔訝然看向陳鋒，然而從陳鋒眼中他看到了與己相同的震驚。
龍離在走到距謝泯然不足一米處伸出右手，抓住了謝泯然的左臂。他靠近一步將額頭抵在謝泯然肩上，開始撕心裂肺般的劇咳，血液像是不要錢一般從他口中噴出，將謝泯然純白的中山裝染成血衣。
謝泯然一動不動的任他抵著，直到他的咳嗽漸漸平息下來，方才低聲開口道：“小琴死了。”
緩緩抬起頭，龍離松開抓著謝泯然左臂的手，向后踉蹌著退了一步。他的臉上沾滿了自己咳出的鮮血，看上去分外猙獰，那雙空洞的瞎眼徒勞的睜著，似乎想證明它的主人有多么痛苦。
“……救她。”
虛弱沙啞的聲音響起，龍離艱難的站穩腳，直看向謝泯然：“救活她。”
謝泯然搖頭：“我做不到。”
“……用你最擅長的替身技術救活她……咳咳……”龍離語速緩慢，一字一字道：“告訴我，你做的到。”
謝泯然面無表情，道：“我做不到。”
“你做不到？”龍離忽然笑了，他笑著伸手摸上謝泯然的臉，笑問道：“有什么是你做不到的？你可是謝泯然啊。”
謝泯然的臉突然扭曲了，從來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謝泯然被龍離的一句話擊潰，他合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氣。
“我真的做不到。”
………
龍離慢慢的垂下手，他沒有再逼迫謝泯然，而是面色平靜的告訴對方：“帶我去見小琴。”
站在他對面的謝泯然點頭，轉身就走，龍離正欲跟上，卻被走過來的音無悔和陳鋒攔住了。
音無悔攔在龍離面前，聲音很輕：“什么都沒有了，鐘司令的遺體被焚化后將骨灰丟進了下水道，那具棺材里已經什么都沒有了。”
謝泯然聞言停步，他沒有感到震驚，因為他早已看過那段記載著龍家殺害鐘琴全過程的錄像。然而聽到這話的龍離，卻整個人猛地懵了。
連最后的希望都已失去，龍離茫然的站著，不知道自己為何要站在這里。他仰起頭看向天空，他的世界一片漆黑，所有的光影都已消失。
空，洞。
龍離推開攔在面前的音無悔，他踉蹌著緩慢的越過眾人，走進停機坪角落的電梯。沒有人試圖阻止他，謝泯然也沒有，在眾人的目送下，電梯門悄然閉合。
龍離不知道自己想往哪走，他胡亂在電梯上按了一下，結果電梯在四樓的員工餐廳停了下來。現在正好是晚飯的時間，餐廳中坐滿了人，龍離這個滿臉血污的陌生人從電梯中走出來，登時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驚呼聲不斷，幾名正在用餐的軍官起身向龍離謹慎的靠近過來，就在他們準備用武力制服這個陌生人之時，一個尖利的女聲在餐廳中響起：“不要！！！！”
滿臉驚駭的安娜拼命越開人群向龍離跑過去，別人認不出來，她怎么可能認不出來？這八年來她每天都在那間辦公室中回想著龍離的身影，就算龍離此刻面孔被血污覆蓋，她仍然在第一眼就認出了龍離。
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的安娜大叫著住手搶在那些軍官動手前抱住了龍離，而龍離也對她的擁抱沒有任何抗拒，發現龍離沒有暴起傷人，那些軍官們也放下雙手不再擺出攻擊姿態。
安娜惶然抱著龍離，帶著哭腔連聲問：“你怎么了？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會流這么多血？”
被她緊緊抱住的龍離遲緩的低下頭，慢慢抬起手摸了摸她滑順的短發，夢囈一般吐出兩個字。
“安娜？”
從龍離口中聽到自己的名字，安娜的眼淚終于再也忍不住，她哭著拼命點頭：“是我，是我，我是安娜……”
龍離對安娜露出微笑，他笑著說道——
“安娜，帶我去見小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