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個身高胖瘦和我幾乎完全一樣的人,站在太守府院落之中,每個人臉上都戴著面具,雙手放在自己的身前握住,身上所穿的青衫,以及青衫領口內隱約可見的輕甲都與我身上一模一樣。
我從這十人面前走過,一一查看了他們的穿著,還揭開了他們臉上的面具,就連面具下的那張臉都完全一樣——這是張生的功勞。
看到張生的易容術,我便不得不想起尤幽情,她曾經告訴我這一手易容術是祖傳的絕活,我竟也相信了,大概是因為不離禁宮,不知民間異事的緣故吧,一個都尉府的小姐怎么會有祖傳的易容術,都是她入了軒部后纏著張生所學的。
有時候太相信一個人,未必是好事,但如果這個人值得你相信,那便是大幸,當然這其中運氣成分就占了六成。
記得張生說過,尤幽情是他唯一的學生,當然只學過易容術,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歌謠,不知道能不能算。卦衣也曾經不是很認真地教過尤幽情一些如果掩飾自己蹤跡的法子,還有賈鞠,也曾經教尤幽情讀書識字,還有兵法謀略。
這樣算下來,尤幽情的老師至少有三人以上,雖然后來正式拜我為師,似乎我除了絕望和求生之外,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教她,她也許是一個好學的好學生,可我未必是一個好老師,因為好老師總會教自己學生奮進向上,而不會讓她終日活在絕望之中求生。
今日傍晚,就要在太守府的偏院之內為我舉行一個“不公開”的葬禮,參加者也寥寥無幾,不過甜水寺的法智禪師和下神邱枯卻必須參加,雖然我想將這兩者不同信仰的人聚攏在一起,或許會對他們不敬,但事到如今,已經沒有其他法子了。而我面前的這十個人,也會同時出現在葬禮之上,在我的棺材周圍站成兩排,一言不發。
按照敬衫的安排,本應該是挑選五個人,但我總覺得五這個數字只是單數,俗話說好事成雙,所以我又添加了五個。這十人都是張世俊大牢之中關押的死刑犯,真正的罪惡滔天之人,我也不知道敬衫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才說服了這十個人,總之我親眼所見他們都一一在那張契約上畫押蓋上了自己的手印,并沒有任何人用武器頂在他們的后背威‘逼’。
用敬衫的話來說:“他們本就應該死,與其被拖上斷頭臺在嘲笑和辱罵中死去,不如讓他們為武都城百姓做點事情,死也死得有些尊敬。”
即便他們為了守城而死,后世的史書上也不會記錄下他們的名字,所以在他們死后,除了我們,沒有人記得他們的名字、容貌,來自何方,所犯何事,更不會在百年之后有百姓為他們雕刻泥象,放入祠堂之中供奉,所以他們的尊敬,是自己賦予自己的一種榮耀,只是為了讓自己死的時候不覺得那么自卑。
大部分人總是在觸犯了律法之后,才會感到后悔,被關押之后繼而會被恐懼所吞噬,看著時間在眼前慢慢流逝后,不得不接受自己將要被處死的事實,于是便開始在內心之中尋找一種能讓自己死時也許會興奮的法子。
張生在重新為那十人調整了容貌后,又掏出十顆‘藥’丸,一一放在他們的手心之中,隨后說:“這是啞‘藥’,吃下去之后終身不能再說話,你們扮成大人的模樣,都是出自自愿,并沒有人強迫,如果現在想退出,還來得及,但你們依然會被投入大牢之中,聽候處斬。”
張生說完后,回頭看了我一眼。這十個人都緊握手中那顆‘藥’丸,有些遲疑。是呀,投入大牢中也是死,扮成我的模樣也是死,一個死在辱罵之中,一個死在榮耀之中,只是死法不同,死時所感悟到的東西不一樣而已。
站在隊列最左邊的那人一口將啞‘藥’吞下,然后高喊了一聲,隨后說了兩個字:爹,娘。
其他人都學著他的模樣將啞‘藥’吞下,也高聲喊了相同的兩個字。
人之生,是隨父母來到這個世界上,死時,也許想到的也是自己的爹娘。
隊列最右邊那人喊完后,看著我說:“大人,我的爹娘早已過世,所以大人所給的錢財我也沒用,是否能將這些錢財全部‘交’予城東李家鋪子的掌柜,這是我最后的要求,還請大人不要拒絕。”
我點點頭表示應許他,看來這人便是毒殺了李家鋪子掌柜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的兇手,起因只因李家鋪子掌柜不愿意將‘女’兒嫁給他,嫌他太窮,如今他扮成我的模樣,能得大筆的安家費,死前將安家費竟是‘交’予那掌柜。我想目的不是為了恕罪,而是為了告訴那掌柜,他有錢了,不再窮了。
這就是他的尊敬,用死換來的,而后我想他去了另外一個世界,一定會拼命地去尋找那個自己一直深愛著,卻又被自己親手毒殺的愛人。
我轉過頭去看著尤幽情,大清早才被張生追回來的傻丫頭,因為在城中四處搜尋那戲子,狂奔了一夜,最后筋疲力盡倒地,被張生給扛了回來。
尤幽情回來后休息了一個時辰便蘇醒過來,我沒有勸說她不要復仇,只是問她是否能確定那個戲子當年也參與了都尉府慘案,尤幽情只是搖頭,什么話都沒有說。
將那十個人遣到偏院暫時休息后,張生才走到尤幽情身邊坐下道:“鬼魅是怎么死的,你還記得吧?”(詳情請見《謀臣與王子》編外卷刺客篇《厲鬼.尤幽情》)
尤幽情點點頭。
“鬼魅的死,統領一直記在心中,何嘗不想復仇呢?可現在不是時機不對,你可知道參與都尉府慘案的殺手人數眾多,你只殺那戲子一人,心中的復仇之火還是無法熄滅,要是因為破壞了主公的計策,那城中又會發生比都尉府殘酷千倍的慘案。”
張生說完,掏出酒葫蘆來喝了一口,起身來慢悠悠地走開了,只留下我與尤幽情兩人,她抬起頭看著我,半響才開口:“你不用再說了。”
我苦笑道:“我沒打算說任何話,關于你的身世,我也是離宮之后在慢慢從卦衣和張生兩人口中得知,但卻只知一個大概,不過只是知道這大概我便能理解你心中的那種煩惱,如果是我,我也會和你一樣,不,甚至會比你更為憤怒。”
“對不起。”尤幽情低聲道。
我搖頭:“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所以不用說對不起,走吧,我還需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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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想,會不會有一天你不再需要我。”
我本轉身準備離去,又停住腳步,轉身看著她。她的面容憔悴了許多,眼神中透出一種絕望,這種絕望在第一次見到她時,并不多,但好像是與我呆的時間過長,這種絕望似乎在眼中一直滋生,已經占據了她整個雙瞳。
“不會。”我肯定的說,“一定不會。”
尤幽情又問:“為什么?”
我x近她蹲下,將手放在她額頭之上,輕聲道:“曾經你我都在大王子的府邸之中,聽見卦衣對王菲說,有我在一定沒事的。這句話一直藏在我心底很久,我從未親口對任何人說,因為我總覺得自己沒有能力可以保護他人,一個總是在死亡邊緣掙扎的人怎會還有力氣去保護別人呢?可如今,我要保護的人很多,除了他們,剩下的就是你。”
尤幽情頭向前傾,埋在我懷中,我輕輕地抱住她,隨后我垂下的那只手上感覺到了她一滴滴的眼淚落下,落在手背上,我翻轉手背,將手心朝上,接住她的眼淚。哭吧,你應該痛痛快快的哭一場,不要將你的苦悶埋在心底,讓它們都變成眼淚從眼中流出。
有時候,還有淚流,也許是一種幸福。
對于我來說。
太守府偏院,內堂之上,巨大的木棺內。
這個木棺之大,遠超出我的想象,這樣的香木棺材只有達官貴人和有一定財力的人家才有辦法制得起,且棺材內很大,能緊緊擠下兩個人。這是江中民間的一種規矩,有地位的大戶人家棺材都會能放入兩人,如果是夫妻,一人先死,便先入土為安,再另外一人死后再擇日子挖出棺材,將尸身放入,應了生能同寢,死能同‘穴’那句話。如果尚未成家的男‘女’,也會留出一人的位置來,為了日后的冥婚做準備。
人在活著的時候都不甘寂寞,死了肯定也會一樣,大多數人都是這樣想。
我躺在棺材之內,旁邊躺著尤幽情。
我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躺在棺材內的時候還未死,甚至神智還如此清醒,更未想過身邊還會躺著一名‘女’子,何況這名‘女’子根本不是我的妻子。
這副特制的棺材有上下兩層,我和尤幽情在最下層,最上層則是那具經過張生特殊處理過,掏空了內臟用**浸泡過的‘門’g伭的無頭尸體。這樣做是為了避免那戲子或者其他什么人開棺查看,而更主要的目的是,一個沒死的人,躲在什么地方都不如在自己的棺材內安全,因為死人不會對任何人造成威脅。
這是敬衫的安排,他說武都城守住之后,我是死是活,對他來說,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只要他在武都城一天,我就必須得活著,否則他無法回去給他哥哥‘交’代。
奇怪的兄弟倆……
棺材內很暗,除了在周圍故意戳開的細孔用于空氣流動外,根本見不到一絲光明,一種莫名的壓抑感充斥著整個身體,我能感覺自己的呼吸很‘亂’,同時卻感覺到尤幽情的呼吸那么有規律,一呼一吸,一呼一吸,似乎對躺在這樣一具棺材內一點都不害怕。
我輕嘆了一口氣,正要開口,就聽到她在旁邊開口說:“我是厲鬼,所以棺材是最好的歸宿,也許在這才會真正的安靜下來。”
她說完后,輕聲笑笑,我聽得出這種笑聲很輕松,沒有摻雜進其他的什么東西。
“主公,你怕嗎?”尤幽情又問。
我眼前一片黑暗:“怕,我怕黑暗,但有時候卻很喜歡藏在黑暗之中,因為只有在人看不到的地方才會覺得安全。”
尤幽情道:“和統領一樣,不過他似乎出宮之后改變了許多,我甚至發現他已經愿意躺在房頂,曬著太陽睡著了,但依然雙手抱著自己那把刀。”
我說:“他的那把刀,如同我臉上的面具一樣,都是用來保護自己的東西,如果沒了,便失去了一切的勇氣,很可怕,也很可悲。”
尤幽情說:“可我什么都沒有。”
我笑道:“所以你比我們都要幸福,因為你無所畏懼,不需要面具或者武器來保護自己。”
“可曾經我也戴上過面具,裝成過其他人的模樣,那時候也會有一種莫名的感覺,覺得自己很安全,再也不會有人認出自己來,甚至想要是真的能夠變成那樣一個人,那該多好。”
尤幽情說話的時候,我感覺自己的小手指輕輕地觸碰到了她右手,那一刻,我感覺到她手指的溫暖傳遍了我的全身,這種感覺我曾經有過,是在苔伊還在我身邊時,第一次我們同‘床’共寢,我也是無意間觸碰到了她的手指,唯一不同的是,尤幽情的手沒有避開,而當時苔伊卻輕輕地將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上,沉沉睡去……
北陸,天啟軍大營,賈鞠營帳。
苔伊從夢中驚醒,猛地轉過頭去看著身邊熟睡的賈鞠,松了一口氣,舉起自己的左手看看,細長的手指還如同當年一樣,沒有什么改變。為什么會夢到那個戴面具的傻子?苔伊晃了晃自己的頭,散落下的頭發披著雙肩,忽然間她覺得這個夜晚肯定是個不眠之夜。
苔伊在里衣外批了一件羊‘毛’襖,又更換了放在賈鞠額頭上的‘藥’包,這才從‘床’邊拿起自己的青‘花’劍慢慢走出營帳。
營帳外,兩個穿著白‘色’盔甲的賈鞠親兵正打著哈欠,發現苔伊出來之后,其中一個抱拳道:“將軍……”
另外一人卻不知是因為沒有睡覺,腦子糊涂,竟同時張口說:“夫人……”
叫“將軍”的那名親兵瞪了一眼另外一人,那人忙低下頭,苔伊笑笑道:“你們下去睡吧。”
“將軍,這是我們的職責。”親兵道,不敢抬頭。
苔伊將青‘花’劍抱著懷中:“職責就是規矩,規矩是人定的,可以改變,你們下去吧。”
兩名親兵見苔伊堅持,只好轉身離去,漸漸遠去之后,苔伊依然能聽到兩名遠處營帳走去時的對話。
“你這白癡,怎么叫起夫人來了?”
“軍師與將軍同‘床’共寢,不是夫人,難道還會是小妾嗎?”
“滾你這個傻蛋軍師‘私’下囑咐過多次了,他們沒有拜過天地,行過夫妻之禮只能叫將軍,不能叫夫人”
“那兩人為何要同‘床’共寢?”
“閉嘴”
苔伊嘆了口氣,坐在營帳口的火堆處,緊了緊批在身上的那件羊‘毛’襖。自己到底算是賈鞠的什么人?‘女’人?又或者是‘侍’從?她自己根本不清楚,雖然同‘床’共寢,但也只是為了方便照顧賈鞠,實則兩人根本沒有過男‘女’之事。她心中很明白,賈鞠不這樣做的原因,只是為了給自己留一個也許會美好的未來,不管將來天啟軍是否能成功奪得天下,都期望她能找個好歸屬,出嫁,生兒育‘女’,平平安安地過完這一生。
如果真的這樣,那當年何必要讓我冒險去擇秀?即便不是留在謀臣身邊,那要是留在大王子盧成爾義府中,成為大王妃,那下場會不會和那個王菲一樣?
苔伊又舉起自己剛才在夢中觸碰到面具小子的那只手,仔細地看著,看著看著竟然笑了起來。那個傻子,在宮中四年,真的從未強迫我做過什么,如果他真要和我行男‘女’之事,為了賈鞠的大計考慮,我恐怕也只能應許吧?總不能殺了他。
宮中四年,同‘床’共寢,清清白白。
苔伊想到這,抱住自己的雙肩,突然有種想要流淚的感覺。北陸的寒風撲面襲來,風中似乎含著一種催人淚下的東西,是塵土嗎?苔伊不知道,只是覺得眼淚在眼眶之中打滾。
看著眼前的雪地,苔伊想起那年她逃離禁宮之時,在那落滿積雪的天井院落之中,看著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謀臣。那一刻,謀臣的眼睛還沒有閉上,而是直盯盯地看著自己的那繡‘花’鞋,一只手的手指還微微抖動著,好像是要伸手抓住。
苔伊永遠都記得,那日她一直站在謀臣的身邊,等著那個傻子雙眼完全閉上后,她才蹲下里,替眼前的這個小男人將額前的頭發理到耳后,用抓住了他剛才微微抖動的那只手,放在懷中溫暖,一直到賈鞠出現在‘門’口后,她才松開那只手,起身隨他離去。
那年京城的雪下得可真大,就如這北陸一樣,整個京城四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除了在街頭戲耍的孩童之外,幾乎看不見半個人影。
四年,宮中四年,就猶如做了一個悠長而快樂的夢一樣,悠長也許是因為終日等待賈鞠接自己離開,快樂也許是因為那個傻傻的面具小子。
“你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
苔伊騎馬離開京城,站在京城遠處的高山之上,看著京城之內禁宮的方向喃喃自語。
那是她那年離開謀臣后,又在宮廷政變那日之前,對謀臣說過的唯一一句話,發自肺腑的話,雖然她知道那個戴面具的傻小子永遠都聽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