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天下每個人都有秘密,沒人例外,唯一不同的是有人能守得住秘密,有的人守不住。通常能完全守住秘密的人只有死人,而知道秘密又能活下來的人,只有一種可能——普天之下只有他一個人知道那個秘密,因為其他知道秘密的人全都死了。
他守住這個秘密已經很多年,與其說這是一個秘密,不如說是一個約定,一個君主與一個忠臣之間的約定。
幾乎每天晚上,他都會做相同的夢,在夢中他會回到很多很多年前的禁宮之內,回到那個充滿喊殺聲的夜晚——
他穿著一身漆黑的勁甲站在御書房‘門’口,看著從天武‘門’沖進來的叛軍,領兵之人正是皇帝最喜愛的小兒子七王子。
御書房周圍最忠心皇帝的八十八名‘侍’衛,和他們身后的皇帝一樣,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這一切,就在幾個時辰前,皇帝還坐在御‘花’園內握著七王子的手說著這塊大陸上過去的故事,滝人部落的出現,天災之后的部落分裂,滝人皇族的建立,一統天下的大業……
如今那個看似柔弱的七王子騎在一匹戰馬之上,手持一把金絲長劍,高高舉在空中,隨后放下來,用劍尖直指皇帝,高聲道:“父皇你該退位了”
這句話在這個皇朝建立之后,被數位王子說過數次……
未等皇帝有任何表示,甚至還沒有等他張開那張嘴,七王子的劍一揮而下,身后反叛的禁軍便一擁而上,手持鐵矛的鐵甲禁軍沖在最前,瞬間便沖破了‘侍’衛用身體搭起來的人墻。長矛刺進他那些兄弟的‘胸’膛,鮮血染紅了御書房前的那塊空地。
他憤怒地提著自己那柄長刀,沖了下去,立刻便被叛軍團團圍住,憑借著自己的憤怒以及在‘侍’衛中一等一的武功,很快便擊退了第一‘波’叛軍。
七王子冷眼看著他,看著他這個如今已經成為血人的家伙,又高高將那柄劍舉起,從他身后又沖出第二‘波’‘潮’水般的叛軍,在這‘波’叛軍之后,他看到了整齊走來的弓箭手。
“退進御書房”
他聽見大哥的聲音,還未等他轉身,就已經被另外一名‘侍’衛連拖帶拽‘弄’進了御書房。掙扎之中,他那雙已經被血模糊的雙眼,還能看見自己那些弟兄的尸體,死了多少?十個?三十個?他數不清楚。
當他退進御書房時,只看到皇帝和其他的五位結拜兄弟,他們六人都是這八十八‘侍’衛之中的頭領,也都是武藝最出眾的六人。
他排行老四,而今最小的那個老六,正靠著御書房的那個龍抱柱喘著粗氣,這不怪他,因為他從未上過戰場,從未見過如此血腥的場面。
皇帝和他們六人站在空‘蕩’‘蕩’的御書房內,聽著外面刀劈斧砍,兵器碰撞在一起的聲音,還有利刃撕破自己兄弟鎧甲的悲鳴,以及劇痛引發出的喊叫。他抓住‘門’,正要沖出去,卻被一個人拉住,他回身一看,竟然是皇帝。
皇帝看著他說:“跟我走……”
他們六人看著皇帝推開了御書房的那張巨大的桌子,在桌子下面出現了一條密道。他在皇帝身邊做貼身‘侍’衛已經多年,這深宮之內有多少密道,有多少捷徑他都一清二楚,唯獨這條密道他聞所未聞。
皇帝走在最前,他們六人緊跟其后,剛下密道,便聽到御書房大‘門’被沖破的聲音,十來個貼身‘侍’衛被擊倒在地,走在最后的他大聲喊著:“下密道快”
那是十來個‘侍’衛拼命地向密道口跑著,把那當成了最后的生路,在這短短十來丈的道路上,又有幾人被御書房外‘射’來的羽箭擊穿,唯一跟著他們活著下密道的只有五人。
密道口封好之后,大哥用手頂了頂,淡淡地說:“這里守不住的,不過這里是個隘口,狹窄無比,弓箭手無法施展開來,以我個人之力,還能抵擋片刻,你們帶皇上離開吧。”
他沒有說話,只是站在他大哥的身邊,其他所有‘侍’衛也紛紛站了過去。
大哥一揮手:“走”
那個“走”字剛說完,剛隨他們鉆進密道中的那幾名‘侍’衛又提刀站在了最前,背對身后的所有人說:“走”
大哥沒走,那幾名‘侍’衛也沒走,他們五人帶著皇帝離開了……后來發生了什么事情,他沒有親眼目睹,但平叛之后,他從密道墻壁之上那些兵器留下的劃痕可以看出,這里曾經發生了一場惡戰,而自己大哥和站在最前那幾名‘侍’衛連一具完整的尸首都沒有留下,唯獨是大哥最心愛的那柄長刀還穩穩地‘插’在地上。
長刀的刀刃之上滿是缺口……
他沒有親眼目睹自己大哥在密道中與叛軍惡戰,卻親眼見到了那個被稱為天下最聰明之人的謀臣,叫皇甫英飛的男人拿著一柄利劍正對著皇帝的咽喉。
這個皇帝最信任的大臣,當朝謀臣守在密道的另外一個出口——謀臣府邸的書房。
連天命皇帝都沒有想到,這一場血腥的政變,禁宮內的浩劫竟然是由眼前這個男人一手策劃的。
他和其他活下來的兄弟用發抖的手握著兵器,緊緊地圍在皇帝的身邊,看著皇甫英飛,當朝的謀臣。他心里很清楚,單憑他一人之力,便可以輕而易舉地將皇甫英飛殺死,可讓他感覺到奇怪的是,皇甫英飛眼中根本就沒有殺氣,手中那柄長劍與其說是緊握,不如說只是順手拿起,就如同自衛一般,根本沒有要殺死天命皇帝的意思。
房間內七人誰都沒有說話,都保持原有的姿勢,一直到密道的入口傳來撞擊聲,隱約還能聽見叛軍士兵身上那沉重盔甲互相撞擊出的聲音。他不由得回頭去看著那密道的入口,心想,走不掉了。
皇甫英飛同時也開口說話,竟然放下了手中的長劍。
皇甫英飛看了一眼密道口說:“這個封口很結實,在密道內沒有大型的攻城利器,是撞不開的,不過,他們很快就會知道這個密道的出口會在謀臣府。”
天命皇帝點頭:“原來當年你造這個密道,就是為了等這一天,等我自投羅網,我不是答應過你,會遵守我們之間的承諾,你不需要這樣。”
皇甫英飛搖頭道:“蒼茫兄,這都是命中注定的。”
蒼茫兄?皇甫英飛口中的這個稱呼一出,讓他們五名‘侍’衛渾身一震,這還是他們第一次聽見有人當面直呼天命皇帝的大名——蒼茫,盧成蒼茫。
更讓他們驚訝的是,天命皇帝似乎對這個稱呼并不反感,相反是找了把椅子坐下,淡淡地說:既然這是命中注定的,那你就動手吧。
皇甫英飛搖頭道:“我不能對你做什么,這不是我應該做的事情,而是你的兒子,七王子……”
皇甫英飛指著密道的入口處,入口處又傳來重重地敲擊聲。
此時,他再也忍不住,提刀就要上前,卻被天命皇帝張開的手一把擋住。
天命皇帝搖頭道:“聽聽這外面的廝殺聲,就算我們現在能夠離開,又能走得出這京城嗎?我們眼前站著的是天下最聰明之人,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算計之內。”
他顧不上君臣之間的禮儀,一把拽住天命皇帝的胳膊,說:“皇上京城外還有效忠您的虎賁騎只要逃出去逃出去就有希望”
天命皇帝卻笑著搖搖手,帶著一臉笑容對五名‘侍’衛說:“你們不明白,他說得對,一切都是注定的,滝人建立的皇朝,建立和覆滅都是注定的,即便是我天子,也無法改變這個事實。”
皇甫英飛慢慢地走到天命皇帝的對面,盤‘腿’坐下,抬頭仰望著眼前這個男人。
皇甫英飛說:“我這樣看著你,就好像回到了好多好多年前認識你的那個下午。”
天命皇帝笑著點點頭,伸手去‘摸’自己的腰間,卻什么都沒有‘摸’到,他說:“如今,我也沒有裝滿皮囊的羊‘奶’給你喝,因為我也不是當年那個小王子了。”
小王子?五名‘侍’衛此時都滿頭霧水,完全聽不明白這兩人到底在說什么?敘舊嗎?不,天命皇帝曾經是大王子,并不是什么小王子。
皇甫英飛向后仰,靠著后面的桌子說:“這許多年過去了,滝人皇朝換了多少個皇帝?你還記得嗎?”
天命皇帝搖頭:“早就不記得了,我甚至都不記得自己到底多大年紀了。”
皇甫英飛苦笑道:“我也不記得啦這天下誰能想到,許多年過去了,坐在這龍椅之上,住在這謀臣府之內,永遠都還是那兩個人,只是換了個模樣而已。”
皇甫英飛的話讓他和其他四名‘侍’衛渾身一震,不由得向后退后了一步,雖然他依然不是很明白他們到底在說些什么,但那句“坐在這龍椅之上,住在這謀臣府之內,永遠都是那兩個人,只是換個模樣而已”卻讓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天命皇帝低頭,俯身看著皇甫英飛的那張臉:“你知道嗎?我以為自己真的和你說的一樣,會得到永生,我的每一個兒子再有了兒子之后,你都會幫助我悄悄地取而代之。”
皇甫英飛皺起眉頭,似乎在思考一個很難的問題:“這是一個很難做的事情,一開始的計劃總是被不斷的打斷,因為必須留下繁衍滝人皇族的人,十個兒子中總得留下一個,而且你不能取代了自己兒子之后,再和自己的兒媳‘婦’繁衍下去?那就‘亂’了,徹底‘亂’了。”
“所以你每次取代下一代謀臣的時候,總是比我容易。”
皇甫英飛呵呵的笑道:“是呀……”
天命皇帝突然正‘色’道:“難道我的命運就該如此嗎?滝人皇朝必須被其他皇朝所取代,其他皇朝又被另外的皇朝取代,這樣不斷的循環下去,最終又會發生什么呢?”
皇甫英飛搖搖頭:“我也不知道,我曾經就告訴過你,我們聯手只是想盡力控制這個局面不被惡化,但如今不行了,我累了,你一個人又如何能繼續這樣下去?如果沒有我,你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再去取代下一個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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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皇帝道:“我明白,你說過,只要天下還有一個人存有‘私’心,那么就不會有真正的天下太平。”
皇甫英飛沒有否認,天命皇帝又說:“你還說過,天子就是那個將天下所有人的‘私’心都包攬在‘胸’懷之中的人,既然有了我,為何還是不行?”
皇甫英飛道:“道理很簡單,要做到卻是完全不可能。就如今日一樣,即便是我不鼓動七王子政變‘逼’宮,以他的實力,兵‘肥’馬壯,遲早還是有一天會搶奪這個皇位。你想想,在你所欽定的大王子登基之后,七王子也會動手,即便是七王子不動手,等我們偷偷地將大王子換成你之后這樣的事情還是會發生……權利是一種毒‘藥’,但這種毒‘藥’會讓人上癮。”
天命皇帝似乎明白了:“那我們就永遠的離開,放任這個朝代就這樣自生自滅下去?”
皇甫英飛說:“你不是想做回曾經的小王子嗎?現在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我們可以離開,這個秘密也會被永遠地封存起來。”
天命皇帝轉過頭,找到了一個銅鏡,盯著銅鏡說:“每天,我都會看著鏡子里面的自己,回憶曾經那個盧成月到底是什么模樣,但已經完全不記得了。”
皇甫英飛看著鏡子里面天命皇帝那張蒼老的臉,說:“我唯一能記得清楚的便是上一代謀臣的樣子,我也記得我替代他時,他看著眼前的我,就好像看到面前立著一面鏡子,臉上的那種驚愕的表情……所以,我想應該結束這一切了,我們都已經壞了自然的規律,讓所有的一切都停滯不前,總是圍繞著我們轉。我說過需要天子去包攬天下人的‘私’心,可回頭想來,存有最大‘私’心的人便是你和我。”
天命皇帝沉默了一陣說:“無論怎么轉,最終還是會回到原點,什么都可以回去,但我們卻回不去了。”
那五名拼死保護盧成蒼茫的‘侍’衛已經完全愣住,傻站在原地,甚至其中一個還使勁用力地掐著自己的大‘腿’,在心里詢問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個惡夢?可事實告訴他們,在此時此刻,他們聽到的看到的都是真實發生的事情,皇帝和謀臣也不會在這種時候故意上演這么一出讓人無法理解的戲劇給他們看,這沒有任何意義。
事實真的如此,那他們為何還要這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