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陸,江中與商地‘交’界處,泉眼城。
“掌柜,左下三十五步用平燕式呀,他一定逃不了”
“對呀對呀,平燕式否則他主帥就要跑掉了”
“掌柜我覺得注意中路左下必定是他布的局,攻棋盤左下正中他的下懷”
賭檔內吵吵嚷嚷的,從這些人興奮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們對下棋的興趣遠高于其他賭具。我看著那些人,隨后又盯著棋盤,卻沒想到下棋這種在京城內只有文雅儒士才喜歡用來消遣的東西,在這里竟然會有這么多人喜歡,且眼前這群人都是些平常里讓人看見就膽寒的亡命之徒。
這些人臉上都不是殺氣,在棋局開始之時,竟然都收起了那股流氓氣息,一個個都將自己的衣服整理了一下,連和我對弈的那名大漢都穿起了一副文士才能裝的大褂。雖然那大褂上已然多了很多補丁,而且很臟,還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氣味,可他自己卻很享受。
這天下之大,誰愿意有一個帶罪的身軀?沒人愿意,天下總會有各種各樣不成文,但又必須存在的所謂規矩。有人生下來就是達官貴人之后,但也許因為某種變故而成為了他人唾棄的下等人,而有些人也許生下來只是一個普通的庶民之后,也許有一天飛黃騰達,成為人中龍鳳。
規矩是天定的,但天其實是活的,那么規矩也是活的,這些人想必大部分都屬于那類不愿意遵守規矩的人。
大漢抹去額頭的汗滴,推開身邊一個還在吵嚷的少年,喝道:“到底是我下棋還是你下棋?要是輸了,你給錢呀?”
那少年趕緊閉嘴,退到一邊。我笑笑,伸手抓起一枚棋子往中間一推,問道:“這位朋友,我還不知道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上次不是問過了嗎?”大漢盯著棋盤,絲毫沒有意識到我剛才的“說漏嘴”。
如這局棋還沒有進入白熱化階段,恐怕我問什么眼前這人都會多一個心眼,去細想我為何要那樣說,可如今這局棋已經進入了最關鍵的時候,從他額頭滲出的汗滴便可以看出他的焦急程度,所以在這個時候問他任何問題,套出真話的可能‘性’比剛才要高數十倍。
我點頭,伸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又說:“該你了,我記得朋友你的名字叫陳賢吧?”
“陳賢?”大漢抬頭看我一眼,又去盯著棋盤,“我哪有那么高雅的名字,我沒什么大名,大名早忘記了,從小他們就叫我萬木,你的記‘性’果然如你所說,一點兒都不好。”
我笑道:“是吧?我上次就說過。”
白甫呀白甫,你難道就這么神通廣大,能料到我會到泉眼城來,還幫我鋪好了路,冒充我來贏了這些家伙的錢,臨走時候還留下真正的人來到之后能夠自圓其說的說辭,例如——我記‘性’一點兒都不好。
許久之后,萬木才拿起棋子走了一步,隨后他身后的人爆發出一陣嘆氣聲。
“錯了,錯了,肯定錯了,這一步走下去不是就等于找死嗎?”
“掌柜的真的錯了,你應該往中間用利箭式直‘插’進他的主陣之內,取他陣前兩員上將,然后在集中其他的還剩下的棋子保全你主帥的安全……”
“對呀,我也同意,這樣你從中而分成兩股,從兩翼直‘插’下去還需要四十步左右就結束啦。”
“掌柜的,你如今走這樣一步,就陷入死地啦。”
我看著說話的那些人,想不到他們還能想到這棋局四十步之后的事情,如果是京城之中那些名士,我一點兒都不覺得驚奇,倒是話從這些表面上看似是流氓、魂魂、殺人犯嘴里說出來,很是詫異。
懂棋之人,必懂天下。這是賈鞠的話,曾經我一度將賈鞠當做神一樣的人物,但當白甫出現之后,我才真正領會到什么叫作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不過,眼下最重要的是搞清楚為何白甫要故意給我鋪好一條路,是想讓我察覺出什么事情來?收集黃金?為何要這么做?想到這里,我打了一個哈欠,故意走錯一步棋,那棋子剛落在棋局之中,萬木搓搓手,看了一眼我,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樣,估計是認為我這步錯棋能讓他的陷入死地的棋子死而復生。
我見萬木思考著棋局,又問:“木爺,現在還有人用白銀換黃金嗎?”
“沒了。”萬木盯著棋盤,“這泉水成中的金錠早就沒換光了,就連一些‘女’人身上的首飾都用白銀給換走了。”
“收黃金的是什么人?”
“不知道,應該是行商吧,出手闊綽的大戶行商,看樣子應該是從千機城來的,那些人中魂雜著有江中人、蜀南人、殤人,甚至還有大批的納昆護衛。”
“是嗎?我看了一眼身邊的麝鼠,又問,“有魂裔嗎?”
“走這一步……”萬木擺好了自己的棋子之后,抬頭看著我說,“魂裔?你身邊不就有一個嗎?在泉水成中很多魂裔,多得不得了,只有在這個地方,魂裔才不會遭到人的歧視。要換在商地,你身邊這位朋友估計早就被投入大牢了。”
萬木將話題扯遠了,我還是想知道那些來自千機城的行商為何要收集那些黃金,有什么目的,如果是大滝皇朝還沒有滅亡的時候,估計還會以為是為京城鑄造什么特殊的黃金制品,可如今已經是‘亂’世,殤人部落再不用給京城皇族進攻,為何還要收集大量的黃金?
我無法想明白這個問題,又連下了三步錯棋,讓那萬木的心情亢奮到了極點,警惕‘性’也松懈了不少。
“那些行商走了嗎?”我又打了一個哈欠,偷偷觀察著萬木。
萬木盯著棋盤,眼神根本沒從上面離開過,周圍的人也和他一樣,仔細盯著棋局,還有人數著手指,在計算著步數。此時,在一旁的尤幽情從身后用手指輕輕捅了捅我,意思是我為何要錯這種錯誤。我故意裝作往身后那桌去看,發現她的眼神盯著那個裝滿銀錠的箱子,意思是我們沒有五千兩白銀,要是輸了根本沒法脫身。
我當然不會輸了這局棋,如果要輸,必然是在這棋局之中我能贏到其他的至少比那五千兩白銀更為值錢的東西,或者消息。不過目前看來,除了白甫的下落之外,就連那些收集黃金的行商行蹤都值不了五千兩白銀。因為既然他知道那些行商的蹤跡,那么這個泉水城之中還會有人知道,且出的價遠比五千兩白銀還低。
萬木走了兩步之后,這才回答我的話:“當然走了,五天前就走了,這里丁點黃金都沒有了,他們還留在這里干嘛?肯定回千機城去了。”
“你們手中沒了黃金……”我說到這故意沒有說下去,又走了一步棋,將萬木手中的棋子牢牢控制在了棋盤上我的領域之中,萬木慌了,額頭上又滲出汗滴來,一只手下意識地去‘摸’著裝有銀錠的大箱子。就如同那箱子已經不屬于他了一樣。
許久,萬木終于開口道:“沒了黃金,沒關系,我們還有白銀,再說了,他們用平時市價兩倍的價錢白銀換黃金,劃算的當然是我們。”
“是嗎?劃算的是你們……”我沉思了片刻,又說,“那萬一有人收白銀呢?你們用什么去換?銅錢?多少銅錢才能換一錠白銀元寶,出‘門’買些東西,帶著沉重的銅錢也未免不方便吧。”
萬木似乎沒有聽進去我的話,依然盯著那棋盤,撓了撓頭,嘆了一口氣,轉身將剛才說話那少年拉回來,指著棋盤問:“下一步如何走?”
那少年顯然不敢再指手畫腳,因為如果輸了棋,萬木讓他出那五千兩白銀,他恐怕只能將命留在這了。
少年將雙手放在‘胸’前,拼命地揮動著,然后又退到一邊去,躲在萬木身后的人群之中。
我托著下巴,伸手指著棋盤:“木爺,該你了,這局棋還有五步,五步之內就可以結束,不如我們換一換賭注,如果你贏了,你告訴我關于那些行商換取黃金到底是怎么回事,如何?”
萬木眼中放光,似乎有些不愿意相信我剛才所說的話。畢竟正常人在五千兩白銀和一條對自己無害的消息之間,必定會選擇后者。不過他卻忽略了一點,我話中所說的是“如果你贏了”,并不是我贏了。
如今棋盤上的局勢非常明確,五步之內,我就可以結束棋盤上的戰斗,吞掉他的主帥。此時,萬木突然才明白過來我剛才說了什么,拼命地撓著頭道:“姓謀的,你到底想怎么樣?”
“好吧。”我舉起雙手道,“這局棋你贏了,你欠我一個消息,這五千兩白銀我不要了。”
“你不要了?”不僅僅是萬木很驚訝,連同周圍那些人都很驚訝,誰會放棄快到手的五千兩白銀?沒有人,但我是一個例外。并不是我是金錢如糞土,而是金錢視我為糞土,互相都不認可,那根本沒有必要呆在一起,當然這是我不需要它的時候。
萬木見我起身要走,追問道:“那你到底要什么?那些行商的消息嗎?只有這些?”
我默默地點點頭,萬木很是懷疑地看著我。這也是在我意料之中,放著五千兩白銀不要,卻要一條看似根本不值錢的消息,換作是誰都會懷疑。但我想,如果這位萬木跟那些行商有特殊關系,他的選擇一定會是給我白銀,給不是告訴我行商的蹤跡。反之,他則會告訴我消息,而不是給我白銀。
我不愿意相信那些行商都已經全數離開了,畢竟白甫要為我鋪上這條路,并不僅僅是因為要我贏得五千兩白銀,必定是讓我要查找那些行商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