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都城城郊,軍冢崗。
遠寧指揮軍士已挖出了八十多個深坑,已經挖好的坑前都擺著一具用黑布蓋好的軍士尸體。不少的軍士單膝跪在那些軍士尸身前,雙手合十沉‘淫’著什么,有一些則取出匕首,割下自己的一縷頭發,塞進死去的戰友中,以表示黃泉路上有自己相伴,死后并不孤獨。
遠寧將魚鱗銀甲卸下,搭在馬背之上,又將銀槍‘插’入地上,自己則只穿了一件里衣和其他軍士一起拿著鐵鏟挖坑。周圍的軍士都用一種見怪不怪的目光看著遠寧,整個軍冢崗上一片寂靜,沒有哭聲,沒有怒喊,只有鐵鏟和鶴嘴鋤敲擊地面發出的聲音。
遠寧獨自挖好了半人高的深坑后,也不顧身上會粘上泥土,靠著土壁喘氣,伸手去拿在坑邊所放的水囊,誰知道一伸手便拿到,一抬頭,一個身影出現在坑邊,陽光的原因讓遠寧一時間沒看清楚那人的模樣,只知道穿著一身普通士卒的衣服。
那人將水囊遞給遠寧后,拿了旁邊的一把鶴嘴鋤,也在旁邊開始挖起來,一旁的軍士招呼道:“兄弟,沒見過你,新從軍的?”
“嗯。”那人淡淡地回答,只是埋頭干著,但背上卻背著一把黑鞘長刀。
“新從軍的好,新從軍的來這軍冢崗看看,夠膽的就繼續干下去,沒膽的趁夜也就卷著被褥跑了,其實現在上哪兒都要拼命,不如就留在家鄉,就算死了,血也是流在附近,魂魄走不遠的。”
卦衣一聲未吭,那軍士只是笑笑,便又埋頭干活。
遠寧從坑中爬出來,站在一側看著正在埋頭挖坑的卦衣,卦衣也沒理他。
“這里叫軍冢崗,所埋之人都是戰死的將士。”
許久,遠寧終于開口對卦衣說,卦衣依然沒有停手,繼續做著自己的。
“多年前,我來武都城的時候,這里還是一片‘亂’墳崗,說是‘亂’墳崗,其實不過是埋了些被盜賊殺死的普通百姓,奇怪的是就算在這里開荒種地,卻什么都種不出來,除了一種‘花’倒是開得鮮‘艷’,你看。”
遠寧從旁邊的一株植物上摘下一朵‘花’,遞到卦衣的面前,卦衣抬眼看著那如同鮮血一樣刺眼的‘花’。那‘花’很是奇怪,只有兩片葉子,各呈半圓將中間的‘花’蕊給包裹中,中間的‘花’蕊向上凸起,就如同一顆放入其中的血紅珠子一般。
‘花’沒有香味,甚至什么氣味都沒有,剛被遠寧摘下不多一會兒,兩片‘花’瓣便將中間的‘花’蕊給死死地包裹住了。
卦衣放下鶴嘴鋤,伸手將那‘花’拿過,隨后順手放在了一具軍士尸身的頭部,又繼續挖起坑來。
“聽武都城的老人說,這種‘花’叫‘往生珠’。”遠寧看著那已經完全不成形的‘花’朵,“這方圓百里只有這個地方才會長出來,在其他州城有沒有我不知道,不過我確實只是在這見過。后來,戰事多起來,有些州城也向武都城借兵,張世俊總是讓這些士兵離鄉跟隨其他的將軍打仗,到底在打什么,為了什么,誰都不知道,不過……”
說到這,遠寧長嘆一口氣:“不過我知道,他們就算是死了,不想馬革裹尸被人丟在戰場上,終究還是想回到家鄉來吧,所以我懇請張世俊把這改名為軍冢崗,言下之意便是讓這成為埋葬軍士的地方,戰事一完,我便會帶人不遠千里將這些將士的尸身給帶回來,畢竟就算死了也會想回來的。”
“活著的人都想有個家,死去的人也許……一樣吧。”卦衣忽然這樣說,但沒有抬頭。
遠寧點點頭:“戰死一百多人,重傷的不知道有多少能活下來,萬幸的是昨夜不是正面與那些反字軍輕騎作戰,否則還不知道會死多少人。”
卦衣起身望著遠寧道:“你放心,我家主公一定會好生安置這些死去的……戰士,還有他們活著的家人。”
“我相信他會。”遠寧看著遠處開得鮮‘艷’的往生珠,“不過,我現在倒是明白你和那位姑娘為什么要跟著他。”
卦衣很奇怪遠寧會這樣說:“我倒想聽聽。”
遠寧起身,環視著四周那些正在挖坑的軍士:“取民有道。”
卦衣心中一驚,抬頭緩緩看著遠寧,隨后喃喃道:“無偏無黨,無偏無頗,無或作好,無或作惡,取民有道。”
卦衣說完,輪到遠寧吃驚了,他猛地轉過頭去看著卦衣,半響才問:“你……如何知道這句話?”
卦衣只是抬手指著遠處,遠寧‘插’在馬身旁的那支銀槍道:“那是撼天胤月槍吧。”
遠寧看著卦衣,腦子中有些魂‘亂’,為何卦衣會知道那槍的名字,更不知道為何卦衣還知道那銀槍上的銘文,他記得那個黑衣人教他槍術時,一再告誡他,這條銘文如果被他人所知,很可能為自己引來殺身之禍。(詳細請見《謀臣與王子》編外卷名將篇《椒圖.遠寧》)
遠寧沒說話,卦衣只是說:“天佑宗的傳人么?”
“什么天佑宗?”遠寧不明白他的話。
卦衣嘆了口氣:“如果你不知道,還是永遠都不要知道的好,畢竟那都是往事,只要你記住那句話,就行了。”
還未等遠寧說話,卦衣又道:“你放心,我不會因為知道了那條銘文,便去找你麻煩,因為我的刀上也有一條相同的銘文,干活兒吧,葬了這些將士,還有其他事要做。”
遠寧點點頭,拿起鐵鏟準備離開,卻又聽到卦衣說:“記住,取民有道。”
遠寧看著在坑中的卦衣抬手自己的右手,伸出了右手的拇指,對著自己,那一刻遠寧又想起多年前在龍途京城遠家后院的那個神秘的荷‘花’池中的竹亭之上,那個黑衣人咬破手指,按住自己額頭,無比嚴肅地說出那四個字。
是吧,取民有道。
遠寧深吸一口氣,朝著不遠處的一片空地走去,在那周圍開著鮮‘艷’的往生珠,在夕陽的照‘射’下,投出無數的倒影,往生珠隨風輕擺,那些地上的倒影也晃動著,就好像是死去的亡靈在離開人間時最后的舞動。
太守府,張世俊寢屋內。
張世俊穩坐在自己的‘床’榻之上,弓著背,沒有去看擺在自己跟前的四個箱子,四口箱子中分別裝著剛搶回來的龍鼎金,還有官倉地庫中拿出來的一箱金條,一箱聯排弩弓,一箱專用的羽箭。
我坐在四口箱子之后一把椅子上,正對著張世俊的‘床’榻,張世俊從松綁之后就一直盯著我,和我意料中不一樣,他并沒有破口大罵,相反很平靜。
尤幽情蹲在‘門’口,也不看我們任何一人,眼睛只是盯著地面,我已經習慣了,每次她只要經過殺戮,不管是自己動手或者是親眼所見,都會這個樣子,一天之后才會變回原樣。
“太守大人,除了這箱龍鼎金之外,其他三口箱子里面的東西你作何解釋?”我張口問道。
張世俊笑笑道:“謀臣大人,你果然厲害,連我藏那么隱秘的東西都被你給找出來了,你問我作何解釋,現在我還需要解釋嗎?東西在你手上,不,應該說現在武都城中是你說了算,你想怎樣解釋便怎樣解釋,我不需要多說。”
“張世俊。”我直呼他的大名,“我原本以為你是一個好官,早知如此,我當初干嘛要救你?讓你在痛苦之中死去算了,原以為救你一命,你會知道想法子來救這城中軍民,卻沒想到你全為了自己的一己‘私’利,這些年倒是貪下了不少銀錢,還把如今比命還重要的糧草賣給納昆焚皇。”
張世俊拱手道:“謀臣大人,你說原本我是一個好官?我想問問你,什么叫好官清官?什么叫壞官貪官?或者說,如果現在還有皇上,什么叫忠臣,什么又叫‘奸’臣呢?”
我沒回答他,不是我不想回答,是實際上對于這個答案,我也是非常模糊,只是一剎那間想起了在甜水寺中法智禪師對我所講的那番話。
張世俊見我沒有回答,又道:“為官者,無非就是由皇上指定一片地方,派你前去治理,不管我如何盡力,該死人的時候還是會死人,還有新生嬰孩誕生的時候還是會誕生,一切都是老天爺注定的,我根本抗拒不了,當然了,謀臣大人會說一番我貪腐不顧民生的道理。我承認,可就如同我從前所說,如果我不貪腐,我的人頭也許早就落地,即便是不是,也早不知道被貶到什么地方受苦去了。正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京城的那些高官如果不是時時索要,我又怎么每日挖空心思去想著如何搜刮百姓?我難道想背個一世罵名?誰都想流芳百世,誰都想名揚萬里,可那些流芳百世之人又有多少?又有多少知道這些人背后的酸楚?我不想只是死后,被人塑成泥像,放入祠堂中被人用香火供養,誰知道人死了之后會去什么地方?真的有天外之境讓死去的人享樂?又或者真的有作惡之人,會在死后下了地獄被‘陰’司小鬼丟入油鍋之中炸個稀爛?”
我沒‘插’話,讓張世俊繼續說下去。
“既然不知道死了會是怎樣,不如活著的時候多為自己考慮考慮,京城的高官們能享受,為何我就不能?那些百姓疾苦,只怪他們生在平常家,沒入富貴‘門’,并不怪我,我想如果在這些疾苦百姓之中隨便挑選一人,當這太守,恐怕他的做法和我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吧?謀臣大人,你說呢?”
我看著張世俊,半響才說:“張世俊,你剛才所說上梁不正下梁歪,確實是實情,但你還要清楚一點,房屋的梁木縱然重要,不過重要的卻是房屋的地基,天下各州各城的太守刺史們,便是這皇朝大屋的根基,根基都不穩,何來穩固一說?就算大風來了吹不到,長此以往,終究有一天會徹底垮塌,到時候想救都救不了。”
“說得好”張世俊竟然鼓起掌來,“謀臣大人果然是謀臣大人,有見解,不過我還想請教大人您,如今這皇朝大屋已經垮塌,憑你一人之力又如何能重新建立起來?謀臣可以創世,也可以滅世,但終究是人,你真的把自己當做神了嗎?真是可笑”
我指著那箱子聯排弩弓道:“我再問你,這些聯排弩弓是怎么回事?你怎會在地庫之中藏著這種兵器,這些東西就算京城的鐵甲衛都沒有,且要制作這樣的聯排弩弓,恐怕要耗費大批金銀,我算過,即便是你搜刮得再多的民脂民膏也買不起這些。”
張世俊冷笑道:“大人,我不是說過了嗎?任何人都會給自己留條后路,我也不例外,有些時候,那些東西不需要自己買,自己就會有人送上‘門’來,只是我覺得沒有機會用罷了,試想下,要是我拿出這些聯排弩弓裝備武都城中守軍,京城的高官一定會認為我早就有謀反之心,怎么會再放我會京城。”
“是誰所送。”
“謀臣大人,你不是把自己真成了神嗎?那你何苦問我呢,你自己問自己便行了,看吧,我看你如何憑自己一人之利重新建立已經垮塌的天下”
“簡單。”
我沉聲道:“很簡單呀,張世俊。”
“哦?是嗎?那我倒想聽聽。”張世俊臉上帶著嘲笑的表情。
我笑道:“房屋垮塌了,那就把廢墟中的瓦礫全都清掃干凈,再把原本就不穩固的地基全部擊碎,深挖地下數十丈,把禍根給挖出來,然后再原址重建”
“哈哈哈哈,好一個原址重建?老夫倒是拭目以待”
我起身走到‘門’口,側過頭去看著在‘床’榻之上拍手嘲笑的張世俊,冷冷道:“當然,修建房屋照規矩,是要用活物祭奠的,張世俊,你下地獄后也給我睜大眼睛好好看著,看清楚,這天下是如何……原址重建”
說完,我轉身離去,側頭的那一剎那,我看見張世俊全身僵硬住,臉上的表情凝固。
走到太守府大‘門’時,我聽到張世俊在里面的叫罵聲,隨后叫罵聲漸漸減小,變成了哭聲,嚎啕大哭,還夾雜著各種求饒的詞匯。
站在太守府‘門’口,我抬頭去看在第二道大‘門’上所掛的那副寫著“百姓父母”的牌匾,突然明白了賈鞠當時在謀臣府邸,對天義帝和溪澗說的那一番話——
“荒謬我告訴你,天意乃為民意,蒼天之下,所養之人莫非都是天民,天民既都為天子,而民意,民意著是這些天子之首‘胸’中所懷的百姓心你百姓心在何處?可否拿出一看?”
“你是忠臣,但你不是一好官,為何舉國上下總是在一片魂‘亂’之中?為何?國家之‘亂’,都是因為你們這群中飽‘私’囊,不解民困的貪官”
“他日我與廖荒將軍征戰,走到一處,見百姓生活無居,吃之無食,更看到無數的百姓為搶一碗粥斗得你死我活。我與廖荒將軍忙開倉濟民,卻被當地州官阻止,州官來到之后問我——你是何人?你的上官又是何人?為何如此大膽?我反問他,你是何人?你的上官又是何人?那名州官說,他的上官是如今的相國溪澗大人而我告訴這名州官,我的上官是律法律法是何物?是為了維護天下善良百姓的一柄秤,這柄秤的秤砣是一個自稱天子的人,他左右著這個這柄秤的重量,也制定著這個國家的律法,卻總是在為事不公之時將所有責任推給律法,卻忘記了律法本身是由何人所制定。”
“‘逼’宮,政變,這些都不是一個好的拯救天下蒼生的理由,但‘逼’宮就是一場戰爭,‘逼’得好,這場戰爭只會在宮內旋轉,不會蔓延至天下,而‘逼’宮為了什么?為的是國泰平安,為的是黎民蒼生,為的是天下太平”
“這世間所有的事情都會有代價,和平的前提就是戰爭,沒有戰爭為何有人會想到和平?等價‘交’換,是這個世間最基本的,凌駕于律法之上的法則。”
……
想到賈鞠的那些話,我幾乎有些動搖,其實他又何嘗說的不是真理?記得天蒼帝在位時,曾下令但凡貪腐者,均殺無赦,這樣的法令持續了十年,天下太平了十年,可是十年之后,天下各州各城的奏折如雪片一樣,從天而降,堆在了天蒼帝的御書房書桌上,所奏的內容幾乎全是抱怨律法過于嚴厲,屠刀過猛,天下再無人為官,無人為官還有何人幫助天子治理天下?
后來,天蒼帝被迫在奏書上朱筆一揮,準了那些奏折后,覺得‘胸’悶,想出去走走,誰知道剛走出御書房,便忍不住噴出一口鮮血,鮮血噴在御書房外的地面之上,天蒼帝讓御書房的墨官取了筆來,粘了鮮血,在旁邊的立柱之上寫了一行字,再后來那行字在天蒼帝死后不知被何人抹去,只是后來我問過賈鞠到底寫的什么,賈鞠只是取出一本書翻開一頁給我,隨后拿著白扇走開,我隱約看見那時他的眼中含有淚水。
《尚書》——立政用憸人,不訓于徳是罔顯在厥世。繼自今立政治,其勿以憸人,其惟吉士,用勱相我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