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萬人的隊伍,魚貫從山谷入口涌入山中腹地,官道在這里驟然收窄,初入的一段,甚至僅容兩人并行,大車經過都要擦著兩側山壁,但走過十幾丈路之后,眼前又赫然開朗,山壁分往兩旁,山谷中出現一片谷中空地。
谷底樹木深深,夜風從谷中吹過,掀起陰風陣陣,夜梟啼聲四起,讓人渾身激起一股雞皮疙瘩。如果有人單身夜行,走在這條路上,魂兒都會被嚇飛。
王歡借著天上星光月芒,粗略看清了這谷中地形,這山谷是典型的兩端收口、中間鼓出的紡錘狀山谷,四周高崗崛起,將這片谷底圍在中間,從谷底到高崗之間,有緩坡連接,整個山谷形態像一個巨大的澡盆。山上山下林木茂密,野獸行跡隨處可見,沒有人煙跡象,的確如許狗蛋所說,是一片荒蕪的野地。
清軍騎兵打著火把,又從隊伍側面掠過,高聲傳達將令:“各營自尋空地扎營,燒火做飯,不得喧囂!”
這命令一下,人群立刻停步,各營指揮帶著隊長、伍長,就近在道邊空地上選地扎營。山谷中樹木叢生,空地并不多,黑暗之中無法砍樹劈地,當然帳篷也就搭不起來,大部分人只得裹著蓑衣油布,蜷縮在一起,靠著篝火將就過夜。
于是官道兩側,星星點點的火光燃起,點綴在谷底,猶如夜空繁星,散布四處,火頭軍埋鍋造飯,分發出去,人們吃過這少得僅能充饑的一點晚飯,一家家的聚在一起,在火光中慢慢睡去。
王歡帶著十幾個小和尚,并沒有吃飯,李廷玉的送飯使者也破例沒有出現,他們好像沒有人關心的棄兒,孤獨的躲在大隊外圍。
陳二狗滿頭大汗的貓著腰,順著谷底山坡一溜煙的滾了下來,他動作敏捷,沒有被任何人注意到,就這么跑到了王歡跟前。
“打探到了,李大人果然連人帶車都被清兵圈在了山坡上,清兵有一兩百人圍在他們外側宿營,李大人怕是出不來了。”陳二狗擦擦臉上的汗水,急急忙忙的向王歡稟報道。
王歡抬眼朝陳二狗伸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了山側的一片緩坡,那里地勢較高,但坡度又能讓大車勉強拉上去,這個時候坡頂火光閃閃,人影晃動,顯然李廷玉的五百人和一百多輛大車推車,都被拉了上去。一面大旗飄揚在坡頂,王歡認得,那是清軍將旗,佐領圖海帶領的親兵隊伍也在那座山坡上。
“你沒有被人發現吧?”王歡問陳二狗。
陳二狗眉毛一揚,面露得色:“怎么會?我從小爬富貴人家的院墻偷東西,沒有被抓到過一次,這么點小事,不會失手。”
王歡點點頭,又掉頭問剛剛從遠處走回來的許狗蛋:“你那邊呢?”
許狗蛋正喝著水,聞聲連忙放下水壺,抹抹嘴道:“各個營頭中的清兵都不見了,現在整個輜重營除了李大人那里,到處都沒有清兵。我問過幾個好說話的伍長,他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知道天黑以后,本來散在各營中的清兵都撤走了,一個也沒留。”
王歡又看向胡大海,這個大個子不等王歡開口,見王歡臉一轉過來,就急忙說道:“我看過兩端的谷口,都有清軍騎兵把守,任何人都不準出入。”
幾個人的話說完,都定定的看著王歡,這些情報綜合在一起,他們已經隱隱有所察覺,今天晚上,恐怕不是清軍要出去搶劫什么周邊村莊了,這里方圓十幾里地,連鬼都沒有一個,搶什么啊?他們看著王歡,知道這位小師弟肯定是知道點什么。
王歡的目光看著山坡上面,冷冷的盯了一刻鐘功夫,嘴角冷笑一下,哼了一聲,對圍著自己的眾和尚道:“各位師兄弟,今晚上大家怕是不得清凈了,睡覺的時候都靠攏點,等下有什么風吹草動,記著,都跟著我,往山坡上跑,但又不要靠近清軍營地,就躲在樹林中,如果失散了,也朝樹林里躲,等到一切都平靜了,再出來,明白了嗎?”
和尚們互相對視,滿臉惶恐,不知道究竟要發生什么事,只是不敢問,王歡既然這么說了,定然有他的道理,于是十幾個人連聲應道:“明白了,明白了。”
但胡大海性子急,膽子大,壓抑不住心中的疑問,忍不住開口問道:“王歡,到底有什么事情啊?”
小和尚們的目光一下又聚在王歡身上,耳朵全都豎了起來。王歡沉穩的掃了一圈,一字一句的說道:“今晚,有清兵裝作山賊,將要進谷搶掠,這輜重營家屬隊,會有一場殺戮劫難。”
這話如石破天驚,把一眾小孩震得呆立起來,他們一直以為,離開了揚州城,就此脫離了戰亂是非地,只要到了徐州,就會安穩一點,卻沒有料到,才出虎口,又入狼窩,這才沒過幾天安穩日子,又要面臨生死考驗。
“大家不必害怕,只要按照我說的辦,不要慌亂,一定不會有事情。”王歡又說道。“況且,我們不是清兵搶掠的目標,只要躲起來,就是安全的。”
陳二狗和胡大海對望一眼,籌措一會,憤然粗聲道:“王歡,我們倒不怕,大不了追隨死去師兄弟一起往西天極樂,只是這谷中婦女老弱眾多,他們的性命,這就要被那些清兵隨意取走了,我們堂堂男子,就這么看著?”
王歡心中一痛,近代世上華夏被外族入侵,欺壓掠奪的歷史仿佛又浮現在眼前,那些黑暗的歲月,斑斑血跡油然在腦海里閃現。
王歡搖搖頭,咬著牙道:“現在我們沒有能力去幫助他們,我們只有保住自己性命,留住大好身軀,日后才有機會報仇。我和你們一樣心中不甘,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們記著,等不到十年,我就會讓你們手刃仇敵!今晚,你們必須聽我的命令,暫避仇人鋒芒。”
一群人頓時默然,沒有人說話,一雙雙眼睛或悲憤,或痛苦,或無奈,萬般情緒閃爍其中,復雜的情感在心胸間激烈碰撞,雙拳緊握,十幾個身影立在黑暗中,站立良久。
此時此刻,山坡上軍營中,卻是另外一番景象。
中軍帳中燈火通明,清軍將此處隔離開來,外人不得靠近。營帳里面,蘇勒全身披掛,身穿明顯不是清軍制式裝備的破爛皮甲,頭戴一頂不倫不類的氈帽,腦后的辮子盤在帽子里,腳蹬牛皮靴,長刀高懸,滿臉興奮的立在圖海帳中,四周站著一圈跟他一樣裝束的清軍將領,正面朝圖海,聽著他說話。
“諸位,今夜良機,正是我們發財之時,外面已經安排妥當,漢人的錢財金銀,已經等著你們去搶去奪,明天早上,我正白旗又會多了幾百名財主!”圖海哈哈大笑著,毫不掩飾的粗聲叫道。
“哈哈哈,謝佐領大人提攜,我等必不負大人之托!”蘇勒等人也一陣大笑,齊聲應道。
圖海面帶著笑意,坐在軟皮坐墊上,盤腿叮囑道:“事畢之后,你們不必回來,直接帶著財物趕往淮安,在城外找一處農莊暫住,換了服色,然后等我們明天趕到時匯合。”
“是!”蘇勒抱拳應道。
“當然了。”圖海眼中殺機一閃:“那處農莊,是要滅口的。”
“是!請大人放心,那里連一條狗都不會見到明早的太陽。”蘇勒沉聲道:“只是,大人,我們這一走,營中只剩下一百五十旗兵,大人和銀車的安全,會不會有問題?”
“有什么問題?”圖海將蒲扇大的巴掌在案幾上一拍,曬然道:“明軍如豬狗,從這里到淮安,不過幾十里路程,百里之內都是我大清之地,怕什么?就算真有明軍殘余敢來偷襲,我大清將士以一當十,還不殺他個片甲不留,到時候我的功績表上,徒增首級而已!”
蘇勒等人大喜,抱拳恭維道:“佐領神威,我等多慮了。”
圖海將手一揮,催促道:“不必再說了,夜色已深,趕快去吧,別誤了時辰!”
于是帳中眾人魚貫而出,到外面翻身上馬,也不打火把,順著山坡另一側借著星光悄然朝山谷外去了。
圖海站在營長門口,看著蘇勒等人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嘴角笑意浮現,自語道:“你娘的,要我們守著金山挨餓,當我圖海傻嗎?這銀車我不敢動,動一動劉大人的私產,有什么打緊。”
言罷,轉身進帳而去。
帳中,一名彎腰躬身的漢人已經被親兵帶了進去等候,在營帳中間的案幾上,一大盆冒著熱氣的牛肉正散發著香噴噴的氣味,這牛肉一定加了孜然佐料,讓人聞了就忍不住想吃的食欲。
“哼,你這人還挺孝順。”圖海大刺刺的走過去,坐在桌邊,斜眼看了看立在一邊的漢人。
“哪里哪里,大人,這是小人們前幾日搜羅的一些肉食,不敢獨享,先送來給大人和旗兵們嘗嘗,聊表寸心。”漢人點頭哈腰的說著。
“李廷玉,我聽說了你,你也是曾為一方參將的人物,手下必然也有些本事,好好跟著我干,立了功勞,我報上豫王爺那里,他老人家一高興,也許讓你能夠抬旗。”圖海用手撕下一塊牛肉,丟入嘴里,吧唧吧唧的嚼的滿嘴是油,愜意的說道。
“多謝大人抬舉,多謝大人抬舉!”李廷玉大喜,彎腰不住口的謝道。
他偷眼看著吃得很歡的圖海,雙目中精光一射,殺意一閃即過。
夜色越來越深,越來越靜,圍在篝火邊的人們,已經漸漸散去,在樹林間或躺或靠,逐漸睡去,趕了一天的路,累也累了,身子也乏了,該好好休息了。
劉良佐的親兵在出發前被撤掉,但他還是留了兩個冒充家人,充在馬車隊列里。這一路行來,這兩人寸步不離劉良佐那十幾輛私產馬車,他們在馬車夾層里,暗藏了幾把腰刀,以便萬一有不測防身之需。
不過二人防的,主要是隊伍中的降卒家屬,擔心被人偷偷摸摸的盜走財物,至于其他的,他們還不是特別擔心,畢竟這是由清軍護衛的輜重營,哪有那么不開眼的來找麻煩。
這二人小心警惕,連睡覺都在箱籠間尋個空子躺一躺,至于劉良佐的妻妾女眷家人,反而不那么上心,這次帶著上路的,主要是些銀兩金錠,算不得劉良佐的主要財產,身為堂堂南明江北四鎮之一,說家擁萬貫都是謙虛了,在全國主要城市,都有他的家業田產,那才是主要的財源。
月上中天,整個山谷陷入一片沉靜的時候,一陣隱隱的馬蹄聲在谷外官道上響起,慢慢越來越近,越來越響,到了最后,已經聲如驚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