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北文廟。
這人若是挨上霉運,喝口水都能胖幾斤。年前我從爺爺手里接過生意,足足坐了六個月的冷板凳,愣是沒做成一筆買賣,各項打點倒是月月不缺。
眼見手頭這點私房就快被敗光了,我只好對鋪子里的伙計麻大說實話,“我手頭這點錢還能再熬三個月,如果過了三月咱還做不成一筆買賣,我發你十月薪水,你拿錢走人。”
“少爺,錢不錢的我真不稀罕。只要您能讓我天天給這些寶貝擦擦灰塵就行,嘿嘿,這活干多了也就習慣了,東西看久了也會有感情……”
“麻大,你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前些天我還見你偷偷往鋪子門口那小叫化子的兜兜里塞錢呢。我趙天大就是看中你這點,才放心把這里交由你看管的。”
麻大見我在夸他,馬上露出一口黃牙。他本就小鼻子小眼的,再這么一笑,兩眼頓時瞇成一條線。
“少東家,您就別解釋了,老爺和老爺子對我麻大的好,我一輩子都不敢忘記。我不走,打死我也不走,只要我還有一口氣,我就得守著它……我先出去清理清理門聯上的灰塵。”
麻大這話不假,我也從未懷疑過他的忠心。就拿我這鋪子里的鎮店之寶“陰沉木花籃”來說,單是百十來斤的陰沉木就是百十來斤的黃金。麻大雖然沒上過學,但跟著爺爺和我爸多少學了點真本事,他自然知道千年的陰沉木是有價無市的。
不過麻大并不在意這東西,因為他要用生命守護的是另一件寶物。聽說這差事是爺爺特別交待他的,好像是個盒子,里面藏著一個秘密。
說來慚愧,身為嫡系長子的我,白白活了二十多年,竟然還不知道麻大到底在替我家保守什么秘密。不過這也不能怪我,誰叫我爸我媽在我年幼時就雙雙歸天,爺爺也早早就退出了江湖,有時一年到頭見不了幾面,就算見了面,也總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搞得我見了他就想躲,哪里還有心思問這問那的。當然,不管這盒子里裝著什么,總有一天會在我面前露出廬山真面目的。
我這鋪子是祖傳下來的,門臉不大,只有三十平米左右,外頭也沒有什么金字牌匾,只是門口刻著一副門聯。左聯為“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右聯為“山不在高有仙則靈。”記得有年吃團圓飯,陪爺爺多喝了幾杯酒,我仗著酒氣問他咱家店鋪為什么只留門聯不掛牌匾,他說這叫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有沒有眼力一試便知。
干我們這行的不光要有膽,更得有眼力。雖然我出生世家,可一直沒怎么用功學這行的本事,麻大此時對我表態,倒是讓我吃了顆定心丸,不管怎么說,我不希望這鋪子最后敗在我手里。
“少爺,來客人了。”麻大出去不一會,便領著三個人走了進來。
我一聽有生意上門,急忙把手中的書硬塞進柜臺抽屜里。我馬上給了麻大一個壞臉色,都跟他說過許多次了,不要在早晨9點之前帶客進來。不過好在我手快,要不然讓人家看見書上那些**女人就慘了。我又瞪了一眼麻大,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轉頭向外走去。
“別看我鋪子小,里面東西好。三位一看就是有眼力的人,請先隨便看,有什么需要叫一聲。”我簡單招呼之后,便盯著三人當中的唯一的女人看了起來。
“老婆,過來,好好看看一下,水叔說過,這家的東西絕對的真貨實價,全部都是很好很好的東西。”站左面的中年男人微笑道。
我一聽這哥們說話就樂了,普通話說的很不標準,而且還帶著一股外腔調調,拿屁股想想都知道他是個留過學的海歸。我心想,這就好辦了,雖然兔子不吃窩邊草,可送上門來的外邊草要是不多啃幾口,那還真對不起咱這張臉了。
“這位太太,一看您的樣子就知道您不是凡人,這要在山里遇見您,我一準以為您是仙女顯身了……”我不動聲色地將這個女人打量個遍,個子跟我差不離,身材凹凸有致,皮膚白皙,美中不足的就是她的眼睛小了點。我說了一大堆恭維的話,見她無動于衷,便試探道:“我知道,您一定不是中國人?”
“呵呵,謝謝您的贊美,我的太太是新加坡人,她的中文沒有我好,我的學了十年了,她的只是學過一點點,略知皮毛。”中年男人解釋道。
“呵呵,明白,您的中文說的那真叫一個好。那什么,你們先看看,看好了就叫我。”我轉身走到門口,見麻大正在擦門聯的灰塵,心里忽然一陣莫名感動,想想自己接手鋪子也半年多了,竟然從沒親手擦過自家的東西。
中年男人帶著他太太開始從左前方挨個看了起來,但這個女人似乎對古董不感興趣,只是配合著中年男人,時不時點頭微笑一下。自從這女人進門后,我的眼光幾乎一直盯著她。漂亮養眼倒是其次,主要是從我見了她以后,心里忽然有股似曾相識的熟悉感。這種感覺十分強烈,像是失散多年的戀人終于又見面了。
“小老板,你這個地方還有什么名堂嗎?”中年男人轉了一圈之后,頗有些失神地看著我:“水叔對你家可是大加贊賞,你不會是還藏著什么好東西沒拿出來吧?”
“東家,這位老板問你話咧。”麻大見我一臉呆樣,推了我一下,憨笑道:“問你話呢,瞧不上現貨。”
“哦,哦……那什么,麻大,你,你去把燒火棍搬出來。”我尷尬道。
麻大眉角一皺,神不知鬼不覺地捏了我一下,痛得我差點叫出聲來。這一痛我才意識到自己闖禍了,因為我說的燒火棍就是鎮鋪子的陰沉木花籃。爺爺每次臨走前,都要叮囑幾十遍,除了知根知底的熟人,其他一概免談陰沉木花籃,這事要是傳揚開,以后的日子要比害眼還難受,輕則遭賊惦記,重則引來殺身之禍。
我愣了一下,等我緩過來時,麻大這個憨貨竟然以為我同意了,大搖大擺的將陰沉木花籃扛出來了。
“少東家,扛來咧。”麻大聲音嚇得那個女人連連后退。
“小老板,這件看起來就有些名堂了。”中年男人繞著還蓋著布罩的陰沉木花籃轉了一圈,又聞了聞,然后微微側臉,小心翼翼道:“應該就是它了。”
我狐疑地看著這男人,隱隱感覺要出大事了。僅是轉個圈,靠近聞聞,就可判斷出這件東西的好壞,足見此人身懷絕技。也就是這時,我才遲遲注意到一個細節,中年男人身后的那個男人似乎才是真主。他戴著黑色禮帽,臉剛好被帽檐遮住,看不清真面目。從他進來之后,就沒正眼看過鋪子里的一件現貨,倒是麻大搬出陰沉木花籃后,他才開始慢慢靠近。
沒等我親自去揭開布,中年男人竟然反客為主,搶先一步走上前去,快速拉開布罩,看了起來。
“你這個,似乎還不錯。”中年男人直勾勾地看了好一會,才緩過神來,沖我笑嘻嘻道:“小老板,有魄力,你這燒火棍可真是不一般啦。”
我翻了一下白眼,算是對他的蔑視。我心想,這洋貨剛才手比我都快,一定是打上陰沉木花籃的主意了。
“恩,還好還好。 ”我敷衍道。
“好東西自然是好價錢,你開價。這個數之內,我當場就可以做主。”中年男人伸出左手,豎起食指,又伸出右手,五指掌心對我,反過來,縮了個大拇指,接著對我傻笑。
“這個嘛?”我故作為難,心里卻是驚訝不已,因為中年男人手語告訴我,他可以出一個億收購。我心想:乖乖,還東西竟然值一個億,難怪爺爺這么愛惜它。
“怎么了?你是嫌少嗎?”那女人突然開口說話,音調竟然比中年男人還要標準。
“不是,不是價錢的問題,這東西是別人的,我不能出手……”我不知所措,一個億已經深深打動了我的心,但最讓我覺得意外的是這個女人竟然會說一口地道的漢語。
“這是寶,別說那么點了,就是把你那根大拇指,變成三,變成五,我們也不賣的。”關鍵時候,麻大挺起腰桿,替我決定道:“如果喜歡其他的,可以商量,這東西免談。”
話畢,那女人突然哭了起來。我見她演得真煽情,不由暗罵道:還真他娘的會裝,明明能聽懂中文,裝吧,你就繼續裝吧,今天你就是哭死在這里,我也不能讓你帶走我的傳家寶。
“價錢嘛,還可以商量。”中年男人見女人哭得十分傷心,又伸出手指,做了幾個動作。
“不行,用英文是NO。我的意思夠明白吧。”麻大擺擺手。
我偷偷瞄了眼麻大,心里那叫一個佩服。爺爺以前經常對我說,不要看不起麻大,要把他當親人,關鍵時候能救你。現在想想,爺爺一生行事小心謹慎,原來他早看出我的毛病,給我安排了麻大這么好的管家。
“買賣不成仁義在,也不能一棵樹吊死,咱再看看別的吧。”我過來起圓場。
我心想,狗日的,敢打我鎮鋪之寶的主意,今天不宰你十刀,晚上睡覺一定會做噩夢的。
“你們這里還有什么?”男人蒼白無力道。
“麻大,你帶他們去后堂瞧瞧。”我給麻大使了個眼神。
“請跟我來。”麻大明白我的意思,今天要是不讓這些人見識一下,那咱鋪子的名聲可就毀了。干我們這行的萬一被人造謠傳訛沒了信譽,那離關門大吉就真的只差一步了。
我回到柜臺,拿出雜志繼續看了起來。守鋪子太無聊,不找點事情分散一下注意力,真會悶死人的。我實在想不通,麻大怎么就能對著這間鋪子從十八歲一直干到現在。
過了一會,麻大領著三人出來,那女人雖然沒有表情,但我感覺她似乎開心了些。麻大走到我面前,遞給我一個單子,樂呵呵道:“少東家,他們看中這個了。”
我接過單子,看也沒看,直接蓋上鋪子里的公章,然后交給中年男人。
“歡迎下次再來啊,下次一定留個更好的給你們。”麻大站在外面一個勁的揮手告別,直到那三個人走到結尾,才回鋪里拿起他的抹布繼續去擦門聯。
“麻大,他們買什么了,把你了成這樣?”我把雜志往柜臺上一丟,里面露出另一本書的底角。
“少爺,你總是這樣偷偷摸摸地學習。”麻大無奈道:“哎,你說你也是的,都是一家人,慪氣做什么。”
“我喜歡,你管不著,”我繼續追問:“我問你話呢,他們買什么了?”
“也沒什么,就是一個銀頭電鉆。”麻大白了我一眼。
“啥?不對啊?”我抓著頭發道:“我有預感,今天這事還沒完。”
“怎么啦,一驚一乍的。”麻大向我走來。
“你想啊,咱家燒火棍就算再怎么無價無市,也不能離譜到一個億吧。”我伸出手指,掰了幾下,看著麻大,“你明白一個億是什么概念嗎?我猜測他們早就知道我們是不會賣大木頭的。”
“你是說他們是故意的? ”麻大恍然大悟道:“醉翁之意不在酒。”
“對,他們真正想要的是今天買去的東西。”我肯定道。
“銀頭電鉆?”麻大不解道:“這東西是冷門,識貨的不多,至于費那么大功夫,跟咱直說不就得了。”
“你笨啊。”我指指天指指地,然后靠在麻大耳邊,小聲說道:“肯定是來盜墓的。”
“何以見得?”麻大不敢相信道。
就在我準備說出想法時,門口突然出現一個人,都沒看清是誰,就已經到了我面前。再一看,竟然是爺爺。一直聽說爺爺輕功了得,沒想到竟然厲害到這種程度。
“誰是頭?誰是尾?”爺爺拍拍我的肩膀,沖我點點頭。
“戴帽子的是頭,會演戲的女人是尾。”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急忙說道:“我發現那女人的手……”
“你知我知即可。”爺爺打住我的話,難得夸贊道:“臭小子,眼力又增了半分,不錯不錯,這段時間的確是進步明顯。”
“麻大,你功不可沒。”爺爺走到麻大身邊,語重心長道:“這孩子也算天資聰慧,能成大事,也容易走邪路,以后就靠你多多監督了。”
爺爺說完這句話,竟然不告別就走了,好在我也已經習慣了他這種詭異的生活習慣。我繼續看我的雜志,麻大又跑到外面擦他的門聯。片刻之后,我對門口大聲嚷嚷道:“麻大,你少使點勁,不是你家東西你不心疼啊,那上面的字總有一天被你擦平了。”麻大沒回話,外面動靜依舊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