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趙氏一步邁了進來。
聽見她的聲音,原本還在不住啜泣的徐氏一下子沒了聲響,手上帕子緊緊絞著,垂頭避開了大趙氏的目光。
楚維琳依著規矩行禮,因著是中秋,眼前的大趙氏穿戴得比平日里華貴些,頭上插了支金步搖,一身黃櫨色對襟襖子配了赭色馬面裙,襟上繡了精致的花開富貴,既不過分惹眼,又不失了味道,她面上妝容精致,往那兒一站,就是端莊大方權貴人家大婦氣派。
這里出了事,大趙氏是急匆匆趕來的,八月中的天氣算不上涼爽,走得急些,額上也泌出了一層汗。
傳話的人只說是徐氏和常郁曉在霽錦苑里鬧起來了,并沒有說明來龍去脈,可只看了屋里一眼,她的眉頭就突突掉了兩下。
“郁昀,這是你這兒的丫鬟吧?”大趙氏抬眼掃了眼翡蘭。
常郁昀頷首:“是,是院子里的二等。”
一個二等丫鬟怎么會進得了書房?
若是旁人院子里的,大趙氏恐怕會往這丫鬟與主子之間不清不楚上去想,可這里是霽錦苑,常郁昀身邊干干凈凈,根本不像是做這么事體的人。
而坐在榻子上沒起身的是她的親兒子,那個去年吃多了酒把一個丫鬟拖進了書房里的親兒子。
再是偏心,大趙氏一時也說不出偏袒的話來,只能狠狠瞪著常郁曉:“你給我說說明白!”
常郁曉縮了縮脖子,這一動牽扯了之前徐氏指尖抓出來的傷口,痛得他呲牙咧嘴,抬手捂著脖子,他一個勁沖常郁昀眨眼睛。
常郁昀清了清嗓子:“大伯娘,下午時三哥給我帶了壇好酒,我就讓人添了幾個菜,兩人一道在書房里吃酒。三哥吃醉了,我扶他在榻子上歇了之后就回屋里去了,等到剛才,聽見紀媽媽大叫,我趕緊過來,里頭就是這幅樣子了。”
大趙氏聽完,斜斜睨了常郁曉一眼:“是么?”
常郁曉是來找常郁昀吃酒的,并不是送酒,常郁昀這么說已經給兄長留了些退路,常郁曉尷尬著點了點頭:“母親,我是真的吃多了睡著了,什么都不知道,我睜開眼睛發現邊上站著一個衣衫不整的丫鬟,正迷糊呢,又進來一婆子大叫一聲,然后人就一波一波來了,我真的不知道是什么事情。退一萬步說,就算我要胡來,我也不會在五弟的書房里動手啊,哪有這么當哥哥的!”
大趙氏心里有些嘀咕了,自己的兒子自己知道,常郁曉做事的確會有不穩妥的地方,可從來都不是一個敢做不敢認的,上回淳珊的事情,那是大大方方就認下了,哪里像這回一樣一副完全摸不到腦袋的模樣。
況且,在霽錦苑里非禮常郁昀夫妻的丫鬟,這不是什么風流事,根本就是要和主人撕破臉皮的做法了。他們兩兄弟無仇無怨的,常郁曉真看上了翡蘭可以張嘴討,沒有強動手的道理。
大趙氏又要問那紀婆子與翡蘭,還未張嘴就見寶蓮扶著楚維琳在一旁八仙椅上坐下了,她便轉了話頭,道:“郁昀媳婦,這婆子與丫鬟都是你院子里的,我也不插手了,你來問吧。”
這就是擺姿態。
畢竟是霽錦苑里的人,楚維琳坐在這兒,大趙氏大刀闊斧地質問處置,雖不是不可以,但多少有些越俎代庖的意思,再者,一時因果未定,萬一真是常郁曉稀里糊涂地惹事了,她這會兒越強勢,等下收場就越不好看。
楚維琳心里明鏡一般,但這事必須她來做,不能推給大趙氏。
沒有理睬翡蘭,楚維琳先問娉依:“下午兩位爺吃酒,是你伺候的?”
娉依點頭道:“爺讓溫酒備菜,奴婢先送到了書房里,而后就一直守在外頭,兩位爺吃了差不多有半個多時辰,我們爺出來吩咐奴婢說,三爺吃多了在里頭睡著,讓奴婢先守著,等三爺睡一會兒再讓奴婢去請三奶奶來。奴婢一直守到寶蓮回來,就去三奶奶那兒了。”
楚維琳又偏過頭看寶蓮。
寶蓮并不慌,也是一五一十地道:“娉依走了沒一會兒,紀媽媽和翡蘭前后回來,這個時辰正好是奶奶歇中覺起來的時候,今日人手少,奴婢便讓紀媽媽去廚房里準備醒酒湯,讓翡蘭守著門,便回正屋里伺候奶奶起來了。”
寶蓮說完,又看著紀婆子,問道:“媽媽,對不對?”
紀婆子腹誹一堆,寶蓮說得的確是實話,但是寶蓮那會兒說的話分明是誤導了她和翡蘭,以為書房里的是常郁昀,寶蓮是挖了坑等翡蘭跳進去,她也是被瞞在鼓里的。
可這些話,紀婆子一句都不能說,翡蘭是吃啞巴虧不假,但也只能怪她自己心術不正,埋怨不得別人。
腳上痛,紀婆子說話都有些喘氣,道:“就是這樣的。寶蓮姑娘說奶奶要起身了,奴婢怕五爺醉著讓奶奶擔心,便匆忙去廚房取醒酒湯,又送過來,可書房外頭沒瞧見翡蘭,奴婢也是奇怪,聽見書房里有腳步聲,奴婢推開門進來一看,卻是三爺半醉半醒坐在榻子上,翡蘭衣衫不整站在榻子邊,奴婢只覺得腦袋都白了,手上東西沒拿穩,就砸了。滾燙的湯藥撒在腳上,奴婢吃痛就大叫出聲了。”
寶蓮不動聲色勾了勾唇角,故意誤導這種話,寶蓮自己說出來那就是惹是生非,但由紀婆子來說,就不是這么個意思了,不好追究是寶蓮說得不明白,還是紀婆子聽岔了。
紀婆子平日里不動聲色,這關鍵時候一看,也是個知道好壞的滑頭。
果不其然,大趙氏皺了皺眉頭,插了一句:“你以為里頭的是郁昀?”
紀婆子點了點頭:“回大太太的話,奴婢腦子沒轉過來,以為五爺的書房里自然是五爺在了。”
楚維琳攬了話過去,涼涼問翡蘭道:“你也以為是五爺?”
翡蘭咬著下唇,這個問題,答也不對,不答也不對,可她做出那樣舉動的時候就已經豁出去了,干脆心一橫,道:“寶蓮姐姐讓奴婢守門,奴婢就守著,然后聽見里頭喚人,奴婢知道自己進不來書房,可今日放假,院子里都沒多余的人手,奴婢只好大著膽子進了書房。榻子上的人是背對著睡的,奴婢走過去剛問了一句,就……奴婢看清楚是三爺,一時嚇得不知道怎么是好,正好紀媽媽進來了,要不然……”
徐氏來時沒有問過情況,又是哭又是鬧的,到了這會兒整個人冷靜了許多,翡蘭的話落在她耳朵里,總覺得不對勁。
她正琢磨著,常郁曉卻張口反駁了:“你這奴才信口開河!爺便是醉了也沒有糊涂到可以讓你亂潑臟水的地步!你怎么進來的我不管,你那衣服不是我扯的!”
翡蘭哭著道:“這等事情,奴婢還能胡說不成?奶奶,奶奶替奴婢說句公道話,不然奴婢只有撞死在這兒了。”
見翡蘭淚眼婆娑地去拉楚維琳的裙角,紀婆子根本看不下去了,這丫鬟還真就是個蠢的!
奶奶盯了你這么久,你有多少花花腸子,奶奶還能被你糊弄了不成?紀婆子暗暗罵著翡蘭,連腳痛都顧不上了。
楚維琳自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她之前并不完全贊同寶蓮的做法是怕常郁曉吃多了酒說不清情況,便是處置了翡蘭,常郁曉也不能輕易脫身,她對常郁曉并無好惡,就這么把人拖下水去,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可常郁曉這般篤定,到叫楚維琳意外了,便問道:“三伯真這般肯定?”
常郁曉頷首。
起初,他并沒有什么信心,畢竟他醉得迷糊,真是睡夢中做錯了事,也是有可能的,后來他聽著楚維琳一個一個人詢問,自己也慢慢冷靜清醒了,漸漸的,他聞到了一種香味。
幽幽的丹桂花香,他嫌丹桂花香太過甜膩,從來不喜歡這味道,身邊人曉得他喜好,從來不用帶丹桂味道的東西,他聞到了這個味道,只會把人趕得遠遠的,怎么還會狼性大發?
常郁曉抬眸見徐氏目光里帶著幾分懷疑,便道:“丹娘,你聞聞她身上味道。”
徐氏一怔,這種事她不會親自做,便吩咐了丫鬟去,那丫鬟靠過去一聞,驚呼道:“這個丫鬟用的是丹桂花的花露。”
丹桂?
徐氏一下子明白了,她閨中時也用過丹桂的,成親后見常郁曉排斥得厲害,早就吩咐人把瓶子扔得遠遠的了,如今院子里,不單單是她,其余丫鬟仆婦們,都不用這種香味的。
“我們爺最不喜歡丹桂花香,你身上這么個味道,他怎么會對你……怎么,見淳珊爬上來了,就以為趁著我們爺醉酒也能脫胎換骨了不成?”徐氏哼了一聲。
大趙氏的心思比徐氏縝密太多,她看得出,那丫鬟怕是沖著常郁昀去的,只是沒料到,里頭榻子上的人竟然是常郁曉。
從大趙氏踏進書房里起,這個十四五歲的丫鬟在她眼中就不是什么有能耐的貨色,多少情緒都寫在臉上。
爬床這種事體,可不是腦袋一熱就成了的,不會沒有一點征兆,而翡蘭卻不是個能把這些心思瞞天過海的人。
鳳眼瞟了眼面無表情的楚維琳,大趙氏心里恨恨,這可不是個蠢的,她不信楚維琳會看不透翡蘭!楚維琳不做惡人,非要借著長房的手來處置,真是好謀算!
“郁昀媳婦,你三嫂脾氣急,不是故意要鬧起來,”大趙氏笑容里全是關切,打量著楚維琳的肚子,道,“伯娘曉得你雙身子不容易,可這院子里的事情可不能馬虎了,有這般膽大包天的丫鬟,是你沒有看住呀。”
楚維琳垂首應了一聲。
這般乖順,沒有半句辯駁,反倒是讓大趙氏意外了,可她很快就回過神來,笑著把散落的頭發理到了耳后,道:“也不打緊的,你婆母不在京里,整個二房的事體都壓在你身上,一個新媳婦,要掌一房的事情,難免有些不周全的,慢慢來,時間長些……是了,你婆母就要回來了,有她指點著,很快就能樣樣周到了。這段時日,若有要幫忙的,只管與大伯娘或者你五叔母說,都是一家人,什么話不能攤開了說。”
這番話大趙氏說得格外順口,眼底溫柔笑意,一副慈眉善目模樣。
楚維琳心底冷笑,這大趙氏,前世時日日苛責,一副惡人形象,這會兒倒是掉了個頭,來了一出語重心長。院子里一個丫鬟妄想爬床的事情,大趙氏都要往什么“二房的事體”上去扯,這是要拿長輩的姿態壓她,還要讓她只能受著。
處置丫鬟是后院里的事情,常郁昀一個男人,不會隨意置喙,因而一直站在一旁,并不多言,但大趙氏這番話落在常郁昀的耳朵里,他不由就有些不滿。
楚維琳抬眸,正對著常郁昀,她能看清他眉宇間的神情,見他態度如此分明,不禁有些好笑。
唇角掛了笑意,楚維琳順著開口道:“大伯娘,我的確有些力不從心吶。翡蘭這事情,我挺著肚子,實在沒那個精力,您就當幫幫我,處理了吧。”
大趙氏精明人,一聽這話,心里就有些發虛,可她剛剛才擺過姿態,說是會在楚維琳需要的時候幫上一把,這會兒拒絕的話出不了口,只好應下。
楚維琳連連道謝,突然就捂著肚子“哎呦”了一聲,常郁昀快步過去扶住了她,楚維琳勻了口氣,道:“小祖宗踢了我一腳。大伯娘,這小子勁兒越來越大了,我先回去躺一會兒,這事情就麻煩您了。”
楚維琳和常郁昀一道出去了。
張婆子正巧回來,與娉依一道把紀婆子架了出來,請岑娘子醫治。
大趙氏不緊不慢對常郁曉道:“時候不早了,回去去了酒氣,換身干凈衣服。”
吩咐完了,大趙氏頭也不回地出了霽錦苑,手上兩個婆子拖起了翡蘭送往長房,等著大趙氏處置。
莞馨快步跟上大趙氏,湊過去道:“太太,這翡蘭是邢柱喜的女兒。”
大趙氏腳下一頓,猛然轉過頭盯著莞馨:“什么?”
莞馨縮著脖子重復了一遍,大趙氏吸了一口涼氣,咬牙道:“我說她今日怎么這么老實,好一招借刀殺人!”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