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采萱和許曉尉、馮欣然三人在鳳來村駐扎期間,村子里不僅又發生一起血案,而調查結果也荒誕不經,除去再次印證了鳳來村村民已經整體“淪陷”,全部對“靈魂附體”的說法深信不疑,再沒有其他有價值的收獲。
局長金水對這個調查結果感到震怒,把李觀瀾提溜到他的辦公室,美美地教訓了一頓。因李觀瀾在派他們去鳳來村時,曾遭到金水的反對,而他們又鎩羽而歸,這是金水史無前例地比李觀瀾更有“先見之明”,所以在訓斥李觀瀾時,語氣里有三分恚怒,卻有五分得意,以及兩分“勝利者”的寬容。
李觀瀾早在長期艱苦卓絕的工作中磨煉出了“寵辱不驚、去留無意”的過硬心理素質,任由金水暢快地宣泄,他靜靜聆聽,一言不發。
金水在高屋建瓴、高瞻遠矚、旁征博引、深入淺出地過足嘴癮后,給李觀瀾做了三條重要指示:
一、鳳來村的問題相當嚴重,十分嚴重,必須盡快找到問題的根源,幫助愚昧的村民們破除迷信,樹立正確的科學觀和世界觀,是公安干警的職責所在。
二、要向村民們宣傳法律知識,讓他們認識到朱四蘋的殺人行為于法不容,應受到相應的懲罰。要確保朱四蘋二審時,法院的秩序不受到任何外界干擾,這也是維護社會穩定的需要。
三、要盡快落實余成慶遇害案,辦成鐵案,絕不允許再出現類似朱四蘋案的情形。
李觀瀾明知道金水的每次訓話都是原則無比正確、于事毫無助益,卻也堅持著聽完,滿口答應著退了出去。
李觀瀾感覺到,鳳來村事件的真相遠比最初設想的復雜,村民對“靈魂附體”這種說法深信不疑,絕不是一句簡單的“愚昧無知”就可以解釋的。而鳳來村村民集體夜游的事件,看起來也不是在調查人員面前故意做作。
一定有一種外力在操縱著他們的思想,李觀瀾想,這種外力是物理、化學還是心理因素,又是怎樣有效地滲透到村民內心深處的,是解開鳳來村之謎的關鍵所在。
鳳來村只有兩名年輕人對彌漫在村子里的傳言持懷疑態度,在這兩個人里,余小妹在外地上學,而身受重傷的余成慶目前還住在醫院里,雖然還不能下地活動,但已經可以開口說話。
李觀瀾派馮欣然立刻趕去余小妹所在的城市,和她再次正面接觸,爭取獲取更多有價值的線索。他則帶著許曉尉,一起去往余成慶的病房,和他進行了一次長談。
余成慶時年二十五歲,身體略顯單薄,受傷后臉色蒼白,愈發感覺贏弱。李觀瀾征求余成慶的主治醫生同意后,和許曉尉進入病房,在病床邊坐下來,向余成慶作過自我介紹,說:“我們這次來,是要了解你被傷害的經過。你一直在外地打工,為什么案發當天要回到鳳來村?”
余成慶的嗓音還有些嘶啞:“村子里近兩年傳言四起,說是村里有許多年輕人不恪守祖訓,違逆傳統,不尊老敬老,惹惱了祖先,致使他們的在天之靈始終徘徊在村子里,不肯離去。所以全村村民集資,要修建一座供奉列祖列宗牌位的神廟,所有人都要出錢,在外面打工的也不能除外。我的收入在村子里算是比較高的,被排在了第一檔,和村長書記出的錢一樣多,兩千塊。我一直不同意參加集資,村子里的人都對我有些不滿。砍傷我的朱炳六是這次集資行動的召集人,他知道我有一筆錢寄存在我媽那里,就在前幾天連騙帶哄地從她那兒要走了兩千塊錢。我那天回去,是想向朱炳六把這筆錢要回來,他不同意,就吵了起來。”
李觀瀾說:“我在梳理這起案子的整個過程時,有個細節始終想不明白,你的身體雖然不強壯,但是畢竟比朱炳六靈活,就算你不愿意和他武力對抗,但見他持刀向你逼過來,你有充裕的時間跑開,為什么要滯留在原地,任由他向你施暴呢?”
余成慶苦笑說:“我怎么會不設防呢?可是當時被現場的幾個村民把我牢牢地抱住,我想逃也逃不了啊。”
馮欣然禁不住訝異地插話道:“你被幾名村民抱住?也就是說,那些村民是幫助朱炳六實施了對你砍殺的行為,他們是幫兇。”
李觀瀾問:“抱住你的村民,是不是后來在現場作證的三個人?”
余成慶說:“就是他們,余四喜、朱三和朱承順他們三個。”說到這兒,他的臉上掠過遲疑的神色。
李觀瀾察覺到他的欲言又止,鼓勵他:“你還有什么想說的,盡管大膽說出來。”
余成慶說:“朱秀香被害時我沒在現場,但是根據我對鳳來村民的了解和判斷,朱秀香一定也是被他們聯手殺害的,朱四蘋只是操刀人,她還有幫兇。”
李觀瀾平靜地問:“你為什么這樣判斷?”
余成慶說:“說不好,但是我有這種感覺。這個村子的人都失去人性了。”
李觀瀾說:“我贊同你的懷疑。按常理來說,朱四蘋在村委會里行兇,死者朱秀香又身中多刀,如果目擊者有意阻攔,完全有時間和能力做到。可是他們都沒有出手制止,雖然他們的借口是尊重附體的祖先靈魂,卻不能排除他們是幫兇的嫌疑。”
馮欣然對余成慶說:“可是他們為什么要這樣做?就算你不愿意出集資款,也不能因此就成為全村公敵。”
余成慶搖搖頭:“在這個見鬼的村子里,無論發生什么離奇古怪的事,都不值得大驚小怪。”
李觀瀾說:“據我所知,你是高中畢業生,對靈魂附體的傳言一向很抗拒,而朱秀香也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這是不是你們遭受血光之災的誘因之一?”
余成慶不確定地說:“也許是。自從兩年前,村子里就開始流傳出靈魂附體的謠言,后來相信的人越來越多,直到所有人都深信不疑。那以后,這個村子就徹底變了,充滿了詭異氣氛,發生的每一件事都不能用常理解釋。”
李觀瀾問:“這個謠言最初是從哪里傳出來的?”
余成慶說:“不知道,好像是一夜之間大家就都開始這樣傳。”
對余小妹和朱炳六的訊問,也未得到令人滿意的結果。朱炳六一口咬定是余成慶的爺爺余倉的魂靈上了他的身,借他的手除去余成慶這個不肖子孫。說這些話時,他的表情堅定,語氣不容置疑。諳熟審訊技巧和犯罪心理的刑偵人員也無法從朱炳六的供詞和表情里找出任何破綻。
究竟是怎樣巨大的心理力量,才能造成鳳來村目前的復雜局面?對于李觀瀾乃至曲州市整個公安系統的警員來說,這是一起前所未有、聞所未聞的案件,完全沒有突破的方向。
在朱四蘋案二審前的第五天,案情出現了奇跡般的轉機。
一位白發如銀、精神矍鑠的老人,隨著下機的人群,健步走出曲州市機場候機大廳。
蘇采萱和李觀瀾忙迎上去。蘇采萱興奮地擁抱著老人,說:“歐陽老師,我給你發信求助,沒成想把您老人家千里迢迢地召喚到曲州來,您已經退休了,為了我們的事特意跑一趟,讓我這個不成材的學生情何以堪。”
這位老人名叫歐陽夏輝,是我國著名的司法精神科專家,也是蘇采萱在公安大學讀書時的指導老師。蘇采萱在被鳳來村的案子困擾得無計可施時,向歐陽夏輝發了一封求助信,沒想到他非常感興趣,回信詳細詢問了鳳來村村民的情形,又提出要親自到曲州市來走一趟。
蘇采萱和李觀瀾都猜不透他的來意。但是可以推斷,以歐陽夏輝這樣學界泰斗級別的人物,這樣重視這件事,其中一定有重大秘密。
歐陽夏輝住進公安招待所。他執意不肯休息,一定要馬上開始介入這起案子。
歐陽夏輝調出朱四蘋和朱炳六的審訊錄像,反復觀看了兩遍,仔細揣摩他們說話時的神態和遣詞造句。看過以后,他輕輕搓著雙手,說:“這兩個人的表現,進一步證實了我的判斷。鳳來村的村民并沒有靈魂附體,這顯然是無稽之談,他們極有可能是患上了群體性癔癥。”
蘇采萱和李觀瀾都是第一次聽見這個名詞,不約而同地詢問:“什么是群體性癔癥?”
歐陽夏輝說:“群體性癔癥,也可以叫做群體性心因反應,是指某種精神緊張相關因素在許多人之間相互影響而引起的一種心理或精神障礙。這種疾病的主要特點是人群之間產生相互影響,比如在學校、教堂、村落或公共場所,一些人目睹一個人發病,由于對疾病不了解,也跟著產生恐懼、緊張心理,并出現相同癥狀。這種病癥非常罕見,我在醫學界幾十年,也只接觸過一起類似疾病,這也是我專程趕來曲州的動力,想和風來村的村民進行直接接觸。”
蘇采萱若有所悟:“您這樣一說,我恍惚有了些印象,您在課堂上曾經提起過這種疾病,可能是您一語帶過,又是選修課,時間一長,我就把這事給忘了。”
歐陽夏輝說:“畢竟精神科不是你的專業,誰也不能要求你面面俱到。我在講這種疾病時,最常引用一個例子,有些頗具蠱惑能力的氣功師在發功時,他身邊的一些人就會出現感應,或身上發熱,或手舞足蹈,甚至會聞到氣功師所說的香味。觀眾的這些感應往往是虛幻的,與氣功師的暗示有直接關系,這就是群體性癔癥的初期表現。”
李觀瀾說:“這樣看來,鳳來村的村民也是受到了強烈的心理暗示,從而激發了群體性癔癥,對靈魂附體的說法深信不疑,甚至不惜以暴力來排除異己,維護這種信念。”
歐陽夏輝說:“是這樣的,這是重度癔癥的表現。而且根據你們掌握的情況,鳳來村村民還有集體夢游的情形發生,這也是群體性癔癥的深度表現。目前的當務之急,是找出他們集體罹患癔癥的誘因。”
蘇采萱說:“根據我們掌握的情況,并沒有人有意對鳳來村的村民進行心理暗示,他們似乎是同時染上了這種奇怪的病癥。”
歐陽夏輝說:“群體性癔癥聽起來有些神秘,其實也不外乎神經和器質性疾病。目前解決問題的關鍵還應鎖定在那兩個沒有患病的年輕人身上。鳳來村有一千多人口,只有兩個人未被感染,雖然他們讀過書,有些文化,但是村子里讀過書的年輕人也不少,為什么只有他們兩個人僥幸逃脫呢?這是一條值得深入追查的線索。”
李觀瀾說:“余小妹和余成慶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近兩年一直沒在鳳來村居住,我也一直在懷疑,這是不是他們沒被感染的原因?”
歐陽夏輝說:“我建議,立刻對余小妹和余成慶的血液組織進行化驗同時對鳳來村村民進行抽檢,也許可以得到我們想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