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省眼科研究所位于曲州市南郊。所長簡云笙時年五十九歲,滿頭白發如銀,膚色紅潤,談吐文雅,頗具鴻儒風范。
簡云笙聽蘇采萱訴說過事情經過,又仔細查看了她用手機拍下的那些智障人士的眼部特寫照片,嘆了口氣,說:“這起事件我聽說過,利巴遂安眼藥水害人不淺啊!”
蘇采萱詫異地說:“簡叔叔,你確定這是利巴遂安眼藥水導致的后果嗎?這過于聳人聽聞了,到底是眼藥水還是毒藥啊?”
簡云笙搖搖頭說:“啊,美國食物和藥品管理局竟然會為這樣一種有嚴重副作用的藥水頒發認證,難道這里面沒有黑幕嗎?你記住,任何社會制度下,只要有對利益的追逐,就會有發生。利巴遂安眼藥水的開發團隊,片面追求療效,過量使用抗生素、腎上腺素等激素類藥物,卻不知過猶不及,這些藥物雖然在短期內有立竿見影的療效,但是長期使用,潛在的危險性很大。例如我們都知道維生素A是一種對眼睛有益的藥物,但如果大量使用,會導致眼睛出現復視、怕光、眼球震顫,嚴重時可引起視網膜出血及眼球突出,甚至連眉毛與眼睫毛也會脫落。抗生素、腎上腺素都對眼睛具有不同程度的破壞性。”
蘇采萱說:“既然明知有這些副作用,收容所的那些智障人員又怎么會成為利巴遂安眼藥水的受害人呢?這起事件究竟是誰操作的,難道不是犯罪嗎?”
簡云笙說:“這件事情已經有定論了,收容所的領導也已經受到了處分,按說他們也可能是一片好心,畢竟是為了智障人員的健康著想,只是由于缺乏醫學知識,好心辦了壞事。”
簡云笙說得斬釘截鐵,又表現出一副悲天憫人的情懷,加上他在省內眼科學界的權威地位,不由得蘇采萱不信,就謝過他出了門。
站在眼科研究所的門外,蘇采萱掏出電話打給路瑤:“已經有專家作出結論,那些智障人士的眼睛確實是因為誤用利巴遂安眼藥水造成的惡果,無須再深究了。”
路瑤在電話那端說:“可是我調查到的真相不是這樣的,要復雜和殘忍得多,可以用‘滅絕人性’來形容。”
蘇采萱聽她說得鄭重,追問說:“你認為的真相是什么,能不能說給我聽?”
路瑤說:“我暫時還不想讓你卷進來,這件事太可怕,可能會有生命危險。”
蘇采萱對路瑤的話將信將疑,也許這只是一個急于要爆出重磅新聞的記者的想象,但是那些智障人士可怕的眼睛和路瑤焦灼憔悴的表情,又不可遏止地浮現在蘇采萱眼前。她有些迷惑。
回到刑警隊,蘇采萱向李觀瀾訴說了事情經過。李觀瀾說:“聽起來沒什么破綻,那個晚報記者路瑤是不是有些好大喜功?”
蘇采萱說:“我認識她的時間不長,交往過幾次,感覺她的正義感很強,不像是名利心重的人。”
李觀瀾說:“換一個角度考慮,這件事如果確實像路瑤說的那樣另有隱情,那么,動機是什么呢?殘害智障人士能給他帶來什么好處?”
蘇采萱說:“在利巴遂安眼藥水事件里,多方都是輸家,獲益者只有一方,那就是它的生產廠商,他們可以通過對智障人士的眼睛傷害程度,對藥品的效力進行全面檢驗,以便尋找到最適合中國人眼疾的藥水配方,從而全面打開中國市場。”
李觀瀾和蘇采萱幾乎同時脫口而出一個詞——“實驗”。
巨大的恐懼感襲上蘇采萱心頭。“實驗”,對于一名醫生來說,是一個過于敏感的詞,它涉及了太多內容,人性、仁慈、倫理、道德等。這是一種在國際上爭論不休的做法,在某種意義上,用“人神共憤”來形容它也不過分。
而利巴遂安眼藥水的廠商,竟然用十幾名——也許是幾十名或更多的中國智障人士來做實驗,以致他們終身失明。而在此實驗過程中,這些智障人士曾經承受了多么大的痛苦,他們永遠也無法說出。
這是怎樣的一個令人睚眥欲裂的陰謀?
蘇采萱對李觀瀾說:“立案吧!這是一起重大刑案。”
李觀瀾說:“目前還缺乏立案的基礎,會診專家的結論是有關方面誤用了利巴遂安眼藥水,定性是醫療事故,而簡云笙作為省內眼科學界的權威,也認可了這個結論。要把這個結論推翻重新鑒定,那要借助國內甚至國際的專業力量,我們缺少足夠有說服力的理由來啟動這件事。”
蘇采萱倡議立案也是出于一時義憤,其實李觀瀾所說的阻礙她也曾考慮過,辦案子畢竟不能憑意氣用事。
李觀瀾接著說:“如果隨著事態發展,能夠發現更多疑點,只要有一線堅實的立案基礎,我們就可以著手調查。路瑤的介入是好事,她作為記者,沒有我們警隊的這些條條框框,反而容易發現線索,你要繼續和她保持聯系。”
蘇采萱說:“路瑤是一個值得信任的人,不過我擔心她現在的處境很危險,承擔著巨大的壓力,也面臨著巨大的威脅。”
李觀瀾說:“我們還無法掌握這件事的背景,如果真的有國外的力量介入,局勢很難掌控,希望路瑤能自己注意安全。”
這時蘇采萱的手機鈴聲響起來,是一個隱藏的號碼。她把手機顯示屏亮給李觀瀾看,他點點頭,屏住呼吸,示意蘇采萱接聽。
電話那端是一個男子的聲音,但他明顯壓迫著嗓子,偽裝了聲音:“簡云笙在說謊,不要相信他。”
蘇采萱試著和他周旋,希望問出更多情況:“你能不能說詳細些,簡云笙在什么事情上說了謊?”
那人說:“黑山子收容所的智障人員眼睛失明事件,和利巴遂安眼藥水無關,是其他原因造成的,很可能是一起人為的、有預謀的事件。我這樣說,是因為我本人就是一名眼科醫學工作者,對利巴遂安的成分和效用都非常了解,無論使用多大的劑量,它都不可能導致患者的眼睛失明。”
蘇采萱進一步試探說:“那你認為智障人員集體失明事件的元兇是什么?”
那男子說:“我暫時還不知道,卻可以肯定這里面有黑幕,巨大的黑幕。你們作為執法者,有義務把這個蓋子揭開。”
蘇采萱說:“你提供的情況對我們很重要,我們能不能見面談談?”
那男子說:“不能,等我覺得有必要時,自然會出面配合你們,前提是你們開始重視這件事,并且立案調查,否則我會成為他們打擊報復的對象。”
對方不容蘇采萱多說,掛斷了電話。
蘇采萱向李觀瀾復述了電話里的內容。
李觀瀾說:“從路瑤到這名神秘男子,都在關注這件事情,其中一定有蹊蹺。不過他們都沒能提供實質的線索。剛才打電話的男子說簡云笙很可疑,這是一個新的思路,此前,我們都沒懷疑過他。作為一名眼科學專家,難道他也卷入了這起事件?”
“如果那樣就太可怕了,他一直是以仲裁的身份出現的。”蘇采萱說。
李觀瀾說:“還有一條重要線索,那些智障人員的眼睛失明也許真的和利巴遂安眼藥水無關,嫁禍于這種國外進口的眼藥水,也許只是他們釋放出的一個煙幕彈。”
蘇采萱說:“事情越來越撲朔迷離了,可是迄今為止,我們仍然沒有立案調查的基礎。”
李觀瀾說:“總不能放手不管,不如這樣,你給我寫一封匿名信,把你掌握的情況都寫進去,添加一些夸張和虛構的證據。我就可以憑這封信說服局長,立案偵查,查出真相。”
蘇采萱在鼻子里哼了一聲,“一個堂堂的刑警支隊長,要調查一起案子,居然使出這種見不得光的手段。”
李觀瀾說:“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畢竟要遵循辦案程序。”
在兩人商議操作這起案件的時候,路瑤失蹤了。
是路瑤的同事兼好友陳曉喬報的案。
陳曉喬直接來到警隊里找蘇采萱。她說路瑤在四個小時前離開報社,一個人去了黑山子收容所,臨走時告訴陳曉喬,如果三個小時內沒回來,就馬上到刑警隊找一個名叫蘇采萱的法醫報案。現在過去了四個小時,路瑤影蹤不見,電話也打不通。
蘇采萱敏感地意識到路瑤可能真的像她自己說的那樣,遇到了重大危險。雖然才過去四個小時,遠未達到查找失蹤人口的時間,她還是向李觀瀾作了匯報,請求刑警隊支援,到黑山子收容所查找路瑤的下落。
李觀瀾了解過情況后,問陳曉喬:“路瑤去黑山子收容所做什么?”
陳曉喬說:“她寫了一份關于黑山子收容所的報道,據她說是收容所所長關廣明委托她寫的,想在報紙上對收容所的現狀做些宣傳。路瑤是把樣稿拿給關廣明去看。”
李觀瀾點點頭,對蘇采萱說:“咱們兩個,加上馮欣然,一起去黑山子收容所走一趟。”
關廣明聽說路瑤失蹤,睜大混濁的眼睛作出無辜的表情:“她不會遇到什么意外吧?路瑤是個好記者啊。”
李觀瀾說:“她是什么時候從這里離開的?”
關廣明搖頭晃腦地,牙齒縫里發出咝咝的吸氣聲:“有兩個多小時了吧?挺急的,說是報社的工作忙。”
李觀瀾說:“她來這里找你干什么?”
關廣明說:“給我送一份新聞稿,說是發表前要讓我過過目。路瑤的文筆好啊,寫得很感人,真實地再現了我們收容所目前所處的尷尬境地。”
李觀瀾說:“把新聞稿拿來我看看。”
關廣明從抽屜里取出一頁打印紙,遞給李觀瀾,說:“就這么一頁,字數不多,內容很深刻。”
李觀瀾接過路瑤的新聞稿,掃了兩眼,未發現異常,從隨身的提包里取出證物袋,把新聞稿放在里面,說:“這是路瑤失蹤前最后接觸的物體,也許對尋找她有幫助,暫時由我們保管。”
關廣明的臉上掠過意外和不悅的表情,一閃即逝,說:“那應該,那是應該的,配合公安工作嘛。”
李觀瀾說:“路瑤離開時是怎么走的?”
關廣明說:“她自己開車離開的,沿著一二五國道,往西邊去的。”
一二五國道向西,正是松江晚報社的方向。李觀瀾一行三人駕車沿途追尋。
路瑤開的是一臺紅色吉野牌女士車,在車流中比較醒目。他們駕車行駛十五分鐘左右,在毗鄰一個采石場的一二五國道路段邊,一眼瞥見了停靠在路邊的路瑤座車。
一行三人跳下車,打量那輛車,里面空無一人,座車沒有絲毫損壞,不像是駕駛人曾受到攻襲的樣子。
馮欣然見距離車子兩米多遠的地方有一塊長條形的石頭,長約一米半,高度約七十厘米,看上去很沉重。他走過去用腳推一推,試了試重量,說:“這塊石頭是上好的石材,應該是從采石場里搬來的,按現場的情況看,這塊石頭曾經被放置在路中央,路瑤開車到這里后,把車停在路邊下車察看,綁架她的人趁機作了案。”
李觀瀾表示贊同說:“如果路瑤確實是被人劫走,那么你的推斷很符合邏輯。而且兇嫌也未掩飾現場,似乎有恃無恐,或者是時間緊迫,來不及掩飾。”
蘇采萱對李觀瀾說:“我要對現場進行勘察,爭取能從車身和石頭上找到些可資佐證的線索。你能不能派些技偵和刑警過來,配合工作?”
李觀瀾說:“小范圍地調兩個人過來吧,畢竟還不能確認路瑤是否真的已經失蹤,不要過于興師動眾了。”
勘察結果顯示,路瑤車子的方向盤上,未發現指紋痕跡。而車子內部也沒有發現衣服纖維等微量物證。那塊懷疑是作案用的石頭上也千干凈凈。看來事情確實有蹊蹺,兇嫌曾作過精心準備。
李觀瀾的眉頭皺起來,說:“也許事情比我們分析的更加復雜。如果整個過程確如馮欣然判斷的那樣,方向盤上至少應該留有路瑤本人的指紋。兇嫌沒有必要在劫持路瑤之后,又仔細擦拭了方向盤上的指紋,這不符合一般的犯罪心理和規律。”
馮欣然說:“這樣看來,這個現場更像是一個局,方向盤上沒有任何指紋,所謂欲蓋彌彰,暴露了兇嫌的心虛。據此推斷,這輛車可能是別人開到這里來的,故意布置了現場,來迷惑我們。而綁架路瑤的第一現場應該是在別的地方,這里是第二現場。”
蘇采萱說:“種種跡象表明,欣然的分析非常合理,路瑤在失蹤前,只在報社和收容所兩個地點之間活動,所以黑山子收容所有重大嫌疑,我建議立刻傳喚關廣明。”
李觀瀾說:“按照程序可以傳喚他,可是他拒不交代,我們也束手無策,還是要繼續尋找有力的證據。”
蘇采萱有些著急,說:“路瑤的失蹤意味著什么,我們心里都清楚,她很可能已經觸及一起大案的核心部分,她每時每刻都有危險,我們必須盡快找到她的下落。”
馮欣然不知道蘇采萱所說的“大案”是什么意思,看著蘇、李二人,沒說話。
李觀瀾說:“我理解你的心情。欣然,你立刻安排人,傳喚關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