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次日上午,大家就通過各種渠道,獲取了余小妹、余成慶、朱炳六、朱四蘋、朱大海、余得水以及其他幾名村民的血液、毛發、指甲等身體組織。化驗結果令人非常吃驚,除去余小妹和余成慶,其他人身體里都含有大量的重金屬汞,含量超過人體正常含量的五十倍,此外,還在他們的身體里化驗出鎘、鈷、銅等重金屬,均超過了人體所能承受的正常值。
而余小妹和余成慶的身體里,也含有超標的重金屬,只是含量微小,未達到對人體造成損害的程度。
歐陽夏輝卻對這個化驗結果未感到驚訝,他說:“如果所料不錯,這些重金屬就是誘發鳳來村村民群體性癔癥的元兇。”
蘇采萱說:“重金屬中毒會引發神經官能癥,這個病理我倒是選修過。”
歐陽夏輝說:“人類歷史上,汞中毒引發神經官能疾病的例子并不罕見。1953年,在日本的一個小漁村,爆發了一種叫做‘水俁病’的重金屬中毒疾病,患者由于腦中樞神經和末梢神經被侵害,發病時會突然表現出頭疼、耳鳴、昏迷、抽搐等癥狀。嚴重的,會出現精神失常,全身痙攣,身體彎弓高叫,直至死亡。這是大自然對人類的報復。”
李觀瀾說:“目前看來,鳳來村居民的情況與此類似,只是他們的表現方式不同。歐陽老師,是否有一種行之有效的治療方案,可以讓鳳來村村民恢復正常。三天后,朱四蘋案就要二審開庭,如果不能在此之前控制村民們的過激行為,勢必又要引發一場騷亂。”
歐陽夏輝說:“神經官能癥的治療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而重金屬中毒也不可能徹底痊愈,目前針對神經官能癥有暗示療法、催眠療法,還可以采取電刺、針刺等物理療法,但這些都不是一蹴而就的手段。三天的治療時間,不會有任何起色。約束村民們的過激行為,還要采取其他辦法。接下來,我希望能到鳳來村走一趟,找出鳳來村村民中毒的源頭。”
鳳來村地處偏僻,山明水秀,空氣清新。村民們唯一能接觸到重金屬的源頭就是距離村莊不遠的騰飛農業集團公司。
歐陽夏輝在去往鳳來村的路上說:“隨著社會發展,經濟進步,越來越密集的工業正在破壞我們賴以生存的星球,而生態環境病也就成為危害人類的主要殺手。生態環境病可以表現為各種形式,可能是癌癥,可能是心腦血管病,可能是精神疾病,也可能是不為我們所知的任何疾病。美國有一部電影叫做《生態危機》,講的就是生態環境病的一種表現形式。如果說生態環境病最終將毀滅地球,這絕不是危言聳聽。”
蘇采萱說:“鳳來村有很大可能是受到騰飛農業集團的傷害。據我們調查,騰飛公司的主要產品是氮肥,而他們采取的工藝是低成本的汞催化劑工藝。我推測,他們工廠的廢水里含有超大含量的重金屬汞,更違反排放污水的相關法律法規,把這些污水排放進巨流河。這些重金屬汞經過生物化學反應轉變成甲基汞,通過食物鏈富集在魚蝦和貝類體中,而鳳來村村民生存的根本就是巨流河,無論是灌溉、捕食,都離不開這條河,從而導致他們集體重金屬中毒。余小妹和余成慶因為長期不在村子里居住,中毒程度最淺,還未達到對身體造成損害的程度。當然,后半段是我的推測,具體情形還需要調查取證。騰飛農業集團公司具有環保局出具的一切完善手續,但是這并不能排除他們的重大嫌疑。”
歐陽夏輝說:“我同意的你的看法,從鳳來村的地理位置和生態環境來看,唯一能夠給村子造成重金屬污染的源頭就是騰飛農業集團公司。環保局的合法手續不難搞到,但事實上的巨大傷害已經造成了。不幸中的萬幸是,這起中毒事件因一起命案而及早被發現,否則的話,后果不堪設想。”
李觀瀾說:“對于精神科醫學,我是徹底的門外漢,有件事情還想不明白,即使鳳來村民是因為重金屬中毒而導致神經系統遭到損害,罹患了群體性癔癥,為什么他們在癥狀的表現上異常地整齊劃一呢?而對靈魂附體的傳說又深信不疑?”
歐陽夏輝說:“群體性癔病首先表現為一種群體性的一致的或接近一致的共同行為,而未必一定要有頭暈、惡心、嘔吐等疾病的表現。在一些天王巨星的見面會上,有些影迷、歌迷渾身顫抖、哭泣,過激的還會暈倒,這都是群體性癔病的輕微表現形式。當然,這種說法,會遭到追星族們的激烈反對,所以,精神醫學工作者輕易不肯說出他們對這個群體的看法。鳳來村的村民們生活封閉,文化程度低,容易受到心理暗示,這都是群體性癔癥易感人群的特點。我推測,他們在患病初期,目睹了一位老人借用靈魂附體的假象來訓斥、約束后輩的行為,并領略了這種行為收到的奇效。從而對‘靈魂附體’產生敬畏、影從,絕不允許他人質疑,甚至不惜以鮮血來捍衛‘祖先靈魂’的神圣。”
李觀瀾說:“這種力量太可怕了。歐陽老師,這些村民能夠痊愈嗎?”
歐陽夏輝的洞察世情的雙眼里掠過一絲黯然,輕輕地說:“但盡人事,各安天命吧。”
他們在提取巨流河水樣時遭遇了村民們的激烈阻攔。
鳳來村的一半村民都聚集在巨流河邊。呈扇形把他們三個人圍住,沒有人說話,靜默地站著,狠狠地盯住他們,眼神里帶著對生命和世界的鄙視和冷漠。
在盛夏的陽光里,蘇采萱卻感覺到一股陰冷的寒氣,襲遍全身。
李觀瀾急忙把歐陽夏輝和蘇采萱又推回到車里,一邊道歉說:“是我大意了,沒預料到這個情況。這件事由我來處理,你們在車里別出來,通知防暴大隊趕過來協助。萬一發生意外,立刻開車離開,不要顧及我。”
李觀瀾在人群中瞥見朱大海和余得水,向他們招手說:“朱書記,余村長,你們過來。”
朱大海的目光呆滯而渙散,余得水則呆呆地注視著潺潺流動的巨流河水,似乎沒有聽到李觀瀾的召喚。
李觀瀾稍提高聲音,說:“朱大海,余得水,請你們到我身邊來。”
朱大海沒有動,卻有幾名三十幾歲的健壯村民向李觀瀾湊過來,目光里透著殺氣,臉上和手臂上的青筋暴突。
李觀瀾見狀,退后兩步,高舉雙手,臉上露出友好的笑容,說:“鳳來村的鄉親們,我是市公安局的刑警支隊副隊長李觀瀾,相信你們中有些人在法院門前見過我,我這次來,有一個好消息帶給你們,據我所知,朱四蘋的案件目前出現了重大轉機,她有從輕情節,法院在二審時會酌情減輕處罰。”
這幾句話雖然是李觀瀾在危急情況下的權宜之計,卻也沒有撒謊。以歐陽夏輝在精神科醫學界的權威地位,如果為朱四蘋出具精神鑒定,一定會幫助她在很大程度上減輕處罰。
村民們聽見他們最期待的這幾句話,都受到一些震動,冷漠的臉上出現柔和的神氣。
李觀瀾轉了轉眼珠,順勢又說:“鳳來村是個好地方,當年朱、余兩家的先人在這里白手起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辛苦苦地開辟出這一塊堪稱世外桃源的村落,他們的后代,也就是你們,才得以在這塊土地上生存繁衍,用你們的勤勞繼續創造美好的生活,應該說,鳳來村村民是值得尊敬的,而你們的祖先,更值得尊敬。”
李觀瀾知道鳳來村民有嚴重的敬祖情結,拋出一頂高帽子,逢迎他們的祖先,果然收到了效果,村民們的臉色明顯緩和下來。
一位村民忍不住接話:“那你們為什么要到這里來,還想把我們驅趕出這塊地方?鳳來村是我們的家園,我們不走。”
李觀瀾有些莫名的驚詫,隨即反應過來,知道村民受到謠言的蠱惑,他沒有猶豫,馬上說:“鄉親們,你們放心,鳳來村是你們祖輩生長的地方,沒有人會讓你們離開,也沒有人能夠讓你們離開。我們現在做的,是幫助你們建設一個更加純凈的生存環境。我現在可以透露給你們一個重要線索,根據公安部門掌握的情況,有人在這條巨流河里,在你們的母親之河里,下了劇毒,我們必須對它進行化驗,然后澄清河水。”
朱大海終于站了出來,“李支隊,你說河水里有毒,有什么證據?”
李觀瀾在此刻不能流露出一點鳳來村民已經集體中毒并罹患群體性癔癥的言語,他撒了個謊:“這是我們在化驗朱秀香的尸體時得出的結論,余成慶的體內也含有毒素,我想這可以解釋他為什么會大逆不道,不敬祖先,這不僅因為他的性格忤逆,也是中了毒的緣故。”
李觀瀾明知道幾百名村民都已經失去理智,出言稍有不慎,他就會被憤怒和仇恨碾成齏粉,不得已用余成慶做了墊背,他知道這是目前村民們最能夠接受的說服方式。
鳳來村民在情緒脆弱的情況下,果然受到感應,對李觀瀾的話半信半疑,互相交流著眼神,嘁嘁喳喳地低聲議論。
朱大海質疑說:“你說河水被人下了毒,為什么我們這些人都沒有事?”
在李觀瀾尚未開口回答時,人群中爆發出一聲駭人的、撕心裂肺的慘叫,余得水翻倒在地上。他如癲如狂,雙手撕扯著衣服,撕成一片片的,直到露出了肌膚,又用雙手在肌膚上亂抓亂撓,直到撓出一道道血痕,撓得皮膚潰爛。
他的身體彎曲成蝦子的形狀,嘶啞的叫聲驚心動魄,似乎正在經歷著大苦痛、大折磨、大煎熬。
歐陽夏輝和蘇采萱打開車門下來,奔向余得水身邊,歐陽夏輝憂心忡忡地念叨著:“他中的毒發作了。”
這時,全副武裝、手持盾牌的防暴隊員們也乘車趕到,但是已經沒有人再顧及到他們。
歐陽夏輝奔到余得水身邊,想去拉住他的手,余得水如癲似狂,側過頭來,露出白森森的牙齒,用力向歐陽夏輝的手上咬去。
歐陽夏輝雖然年事已高,畢竟接受過公安部門的系統訓練,急忙迅速地縮回手。余得水一口咬空,上下牙齒相擊,發出令人皮膚發麻的咯吱聲,他的牙床上滲出血來,染得嘴唇和牙齒一片血紅。
蘇采萱說:“歐陽老師,他現在很有攻擊性,你還是不要靠近他。”
歐陽夏輝關切地說:“我雖然接觸過重金屬中毒的案例,但是癥狀都沒有他嚴重,他目前的情形,與日本水俁病患者的癥狀非常相像,而且已經瀕臨晚期,我擔心他有生命危險。”
蘇采萱說:“那我們現在有沒有辦法?”
歐陽夏輝說了什么已經再也聽不清楚,完全被淹沒在余得水的嘶叫聲和村民們驚駭的呼聲中。
余得水的身體愈來愈彎,頭埋在胸前,雙腿蜷曲,團成一個球,在這樣的壓迫下,依然發出沉悶卻凄厲的吼叫聲。忽然,他的身體在驟然間像是彈簧一樣舒展起來,變得僵直,吼出一連串誰也聽不懂的古怪言語,七竅流血,嘴里咕嘟嘟地吐出白沫,氣息越來越微弱,直至杳無聲息,失去生命的跡象。
現場瞬間鴉雀無聲。村民們被余得水臨終時的詭異情狀震撼得發蒙,巨大的恐懼感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
一個星期后,曲州市公安局、環保局聯合作出結論,騰飛農業集團公司因違法排放污水,對巨流河鳳來村段造成嚴重污染,河水中汞含量超過其他河段五十倍以上,其他重金屬,如鎘、鋅等也嚴重超標,導致鳳來村村民集體重金屬中毒。
半年后,曲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做出終審判決,騰飛農業集團公司相關責任人員被判處有期徒刑三至十年不等,由集團賠償鳳來村村民三千萬元,并承擔全部治療費用。
一年以后,鳳來村村民大部分恢復健康,村落又恢復了正常的生活生產秩序。其間,有十三名村民因重金屬中毒而死亡或導致終身殘疾。
鳳來村群體性癔癥一案,成為曲州市歷史上最大的環境生態病案例。廣袤的自然為人類提供了生存空間,造就了人類的自給自足和富裕的生活,但是當人類以貪婪和無知向自然無窮盡地索取、破壞它內在的和諧時,大自然對人類的報復,也必將是無比殘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