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揚州城瞧來,竟是比長安還要繁華些。”被輕輕挑開的車窗簾子內,一頭戴嵌玉老爺幞頭的中年男人如是道。
“哪里能比得長安。”白老頭小心回答道。他亦看向窗外,瞧著窗外那些往來穿金戴銀的人,乍現一當街戳牙的,當面吐痰的,面色當即微哂,“不過是商賈巨富多些,粗魯隨性,銅臭味兒十足,卻少了天子腳下的貴氣和靈氣。”
“燕時,西景已不在長安十多年了,你卻是土生土長的長安勛貴子弟,你說呢?說實話。揚州與長安,哪個更富有靈氣,哪個更富有朝氣。”
腰間挎著一柄金絲彎刀的青年武將沉默了一會兒,道:“長安繁華的太過了。”
不需多說其他,只這一項也便夠了。
白老頭卻不信,長白胡子抖了抖,生氣道:“燕侍衛,你口中說的‘太過’是何意?”
“你久居揚州不知長安此時的境況,勛貴子弟尋花問柳者多,強身健體,尋思上進的卻少。今日打馬球,明日逛青樓,后日又摟著個美貌女子踏青放風箏,日子過的奢華糜爛,混混沌沌,西景你說,長安不是繁華過了又是什么,他們真當是大唐盛世呢。”
低頭掩唇猛咳一陣,再度看向簾子外頭,“他們是真的不如外頭那些小攤販,知道為了養家糊口,想著法兒的賺錢。長安已從里頭開始腐爛了,你現如今還看不大出來,可再等三兩年你再看,長安家財破盡的不知有多少。”
“主上,在您的治理下,大唐會繼續繁盛下去的,您的病實不可思慮過重。”白老頭干巴巴的勸慰道。
與長安脫離太久,他是真的不知道該說什么了。也許他是真的老了,再不能替主子辦事了。
“我的病多由思慮而起,我自己知道。我這一生只得兩個兒子,一是皇后所出的太子,一是莞嬪所出的蜀王,可他們一個不務正業,鎮日與我陽奉陰違,一個對皇位虎視眈眈,恨不能嗜父殺兄,立馬便奪了朕屁股底下這位子,目光皆短淺,絲毫看不到遠在千里之外的威脅。可他們再是不爭氣,也到底是朕的兒子,朕總是要為他們打算的。”
白老頭與燕姓侍衛皆不敢答話,戰戰兢兢立在一角。
中年男人不再看外面的街景,而是問道:“那是個什么樣的女人,她還為阿言生了個兒子?西景,你那藥已經毒不死人了吧,若非你我自少年時期便相識,我到要以為你已背叛朕了。”
坐在中年男人對面的白老頭一驚,噗通一聲就跪到了地上,登時就滿臉淚痕道:“奴對陛下的心,天理昭昭,日月可見,陛下怎可懷疑奴。”
“罷了,你起來吧,我不過說說,你倒當真了。燕時,你扶他起來。”
“主上,那毒見血封侯是毋庸置疑的,奴敢拿自己的向上人頭作保,至于鳳王未死反而失去記憶,這中間,奴懷疑鳳王身邊有不輸于奴的醫術大手,這才將鳳王救起,起死回生。”
“西景啊,你確實老了。”他哂笑一聲。
白老頭下垂的眼袋抖了抖,一句反駁的話也說不出。歲月無情,他早已沒有年輕時候那股子的狠勁了。
“若是以前,那對母子早就成了你的針下鬼。阿言仍在朕的心里扎刺,朕尚未拔出,轉眼,他連兒子也有了。西景啊,你讓朕失望了。”他微笑著如此道。
聲音輕輕的,卻讓白老頭雙股顫顫,嘴唇哆哆嗦嗦的上下張合,卻一個字也吐不出。
耳邊飄過的是街市上的吵雜聲,其中有婦人討價還價的,有吆喝叫賣的,有小兒哭鬧要玩具的,童言童語,霎時天真無邪。
白老頭臉上的汗一下就流了出來,過了半響才斟酌字句,苦笑道:“陛下,奴是一個大夫,本該治病救人,懸壺濟世,可奴這一生,手上救的人卻沒有殺的人多,隨著年齡越大,奴這心里就越不安,半截身子埋入黃土,奴怕極了死后下十八層地獄,殺孕婦、殺嬰兒,奴真的下不去手。”
“咳。”一口痰堵在嗓子眼兒里,他忙捂住帕子深咳起來。
聽到那咳嗽聲,白老頭垂著的頭更低了。
嘴里嘗到了一絲咸腥味兒,他敞開白絹帕子看了一眼,一口濃血正躺在里頭,他臉色一霎灰白,狠戾的道:“斬草必須除根。”
“白西景,這事還是你去辦,定要人不知鬼不覺。”
白老頭聽出他的殺意,無奈點頭,道:“奴遵命。”
“主上,故人莊到了。”燕時道。
故人莊,小廚房。
喬木掌勺炒菜,斡哀奴坐在小板凳上摘菜,那小板凳小,而他很大,又老老實實的坐在那里,一下下的摘菜,讓他看起來很滑稽,喬木卻喜歡他這樣聽話。
因怕他被人認出來,故常常拘著他在小廚房里干活,他也不反抗,不用伺候人,像小五一樣對客人賠笑臉,他樂得自在。
“再看我,就別怪我在青天白日對你做什么。”
“你怎知我在看你,我看你身后的那堆油菜花不行嗎。”喬木笑嘻嘻道。
他似笑非笑的抬起臉,“昨夜是我伺候的不夠,讓你大白天就欲求不滿,不若今夜我多多努力滿足你如何?”
“滾!”喬木臉紅怒斥。
他低低一笑,不與她一般見識。
“真香呢,二姐你又做了什么新奇的吃食了。”夏小麥從外頭走進來,看見蒸籠里正冒著熱氣,眼睛一亮就去掀那蓋子。
“是蘿卜糕。”喬木收起與斡哀奴調笑的嬌羞面容,忙一本正經的回答。
她算是摸清夏小麥的一點脾氣了,這丫頭骨子里還是個衛道士呢,看不得女人和男人說話。
“燙。”伸手去捏,被蒸汽滴了一下,忙縮了回去,對喬木道:“對了,我來是要告訴你仙客來有一個老爺要你過去呢,還點名要斡哀奴也去。我問他們可是因菜色不滿意嗎,那個腰間挎刀的兇男人就瞪我,哼,我又不是他們家的丫鬟,對他們要惟命是從,我多問一句又怎么了。”
“可是哪個老客人要見我?”喬木一邊脫圍裙一邊道。
“是新面孔,我敢確定,那三個人以前沒來過。不過,我看他們穿著打扮很是貴氣,怕也是有身份的人。我聽其中有兩個人的口音竟然還不是咱們揚州人呢。大概是慕名而來。”小麥咬了一口熱氣騰騰的蘿卜糕,嚼了嚼,道:“這個糕聞著香,可吃起來卻沒有金絲糕好吃。”
“那是自然,你也不看看金絲糕我用了什么材質,這蘿卜糕我又用了什么,本就沒指望這個蘿卜糕賺錢,我就想拿這個當贈品,免費給客人吃,算是對老顧客的回饋。”
Wωω ⊙тт kān ⊙co 喬木驀地盯住,緊張的道:“你剛才說什么,他們也要見斡哀奴?”
“對啊。”小麥擦了擦嘴看著斡哀奴,興奮的道:“說不定二姐你撿來的這個小伙計還是個家世顯赫的貴公子呢,嘿嘿,你瞧,這不就找過來了嗎。”
“別胡說。”喬木輕斥。“你把蘿卜糕都端出去吧,我去后院會會那些人。”
“我和你一起去。”斡哀奴緊隨其后。
喬木瞪著他,咬了咬牙,“就算是,你也不準走,你莫忘了你承諾過我的。”
斡哀奴剛要伸手去碰她,喬木直接躲避開去,不理會他,跟小麥道:“我哪有那么好的運氣,隨便撿就能撿到一個皇親國戚。我去去就來。”
“你也跟我來吧,看看是不是你得罪貴人,貴人找上門來教訓你了。”
斡哀奴嘆口氣,看著她窈窕的背影,眉目糾結。
夏小麥總覺得這兩人之間的相處很別扭,可又說不出哪里不對勁來,獨自嘀咕道:“一個別駕公子,一個酒樓伙計,她總不會棄珍珠要魚目吧。”
想一想她自己就先否定了,咕噥道:“要是擱在以前她肯定會要一個能給她榮華富貴的男人,可現在……弄不懂。誰管她,唔,這個蘿卜糕怎么越吃越好吃,不像金絲糕,吃第一個美味,再吃第二個就覺得膩了。”
仙客來,是單獨的一個小院子,專為那些吃飯講究排場的人準備的,里頭假山流水,亭臺樓閣,荷塘小橋都有,小巧精致,意境非凡。
涼亭里便見一個頭戴嵌玉幞頭的男人正坐在那里用膳,而其余兩個一老一少都恭敬站在一旁伺候著。
的確是生面孔,之前不曾見過。打眼一看,喬木思忖。
“阿言。”中年男人見他們二人走近,頭也不抬便喊了一聲。
喬木聽不懂,面色不變,只以為他在叫身邊的人,而斡哀奴,他似乎聽得懂,腦海里卻是空白一片,神色微微有變,可他的臉又被一頭不修邊幅的長發遮著,其他人若不是扒開他的頭發壓根就發現不了。
“阿言,你過來。”放下筷子,他直接看向斡哀奴,淡淡命令。
“這位老爺,您是叫……”喬木插嘴,被那腰間挎刀的人一瞪,喬木消了音,還真如小麥說的,這個腰挎彎刀的男人兇的狠呢。
“你是叫我?”斡哀奴上前一步,飛揚入鬢的眉一揚,直接坐到他的對面,“你認得我?”
見他這般迷茫,中年男人笑了,搖搖頭道:“你不是我最小的弟弟,是我認錯人了。”
“你以為我是你弟弟,所以才要見我?”斡哀奴道。
他點點頭,“是啊。我弟弟離家出走多年了,我一直很惦念他,一直在派人打聽他的消息,聽說故人莊的夏二娘子撿了一個男人回來,我就來看看。”
“喬木,他不是來找我的,你該放心了,廚房里的菜還沒摘完,咱們回去吧。”他拉著喬木的手就要走,一點也不喜歡自己的女人拋頭露面。
“這位老爺可還有事要問,若是沒有,小女便告辭了。”喬木蹲身行禮道。
“不急。反正我一人用膳也沒有趣味,不若你二人坐下來陪我一起用一些,順便咱們聊聊天,我對你是如何撿到他的很感興趣。”他邀請道。
“這不……”喬木推辭之語還未說出口,那燕時彎刀一抽擋在涼亭出口處,冷聲道:“主上讓你們坐,你們便坐,莫要廢話。”
喬木略惱,心想自故人莊開業至今還沒有一個敢來砸場子的呢,怎么,今兒個終于被她遇上上門踢館的了?!
口氣便不好道:“這位老爺是何意?”
他掩著帕子深咳了一會兒,笑了笑,面目友善,“坐下吧。我這位手下脾氣不怎么好,免得被他誤傷。”
斡哀奴將喬木擋在身后,藍眸發著寒光看著燕時,冷聲道:“那正好,我的脾氣也不怎么好,最厭惡旁人擋我的路,不若就砍了他。”
“我覺著這主意甚好,反正也在咱們自己的地盤,殺個把人,埋個把尸,神不知鬼不覺的,官府也找不上門來。斡哀奴,你放開手腳干就是,把這起子找事的人全都給我打趴下。”喬木往石凳上一坐,冷言冷語道。
“放肆!”中年男人怒道。
“你大膽!”喬木拍桌。
“你可知我是誰!”
“你是誰,請自報家門,我洗耳恭聽。”喬木心想,揚州城最大的官是劉別駕,最尊貴的人是鳳王,這兩個都與故人莊有關系,她還怕一個外鄉來的找茬的人不成。強龍還壓不過地頭蛇呢,就算皇帝老子來了,他也得掂量掂量再辦!
“大膽刁民!”燕時拔刀相向。
斡哀奴雖手無兵器,卻絲毫不懼,護在喬木身側隨時準備出手。
“燕時,你退下。”他蹙起威嚴的濃眉,擺擺手。
“遵命。”
喬木見他們主仆作為,尊卑有度,等級森嚴,心中便有不好的預感,氣焰暫消,悄莫聲息離開了石凳。
“你坐這里。咱們心平氣和的好好說會兒話。”他不理會喬木,點著斡哀奴道。
“你去坐。”喬木戳戳他的腰,示意他去。
“你長的與我那弟弟很像,我見了你就像見了他,咳,咳咳。”他捂著嘴深咳了一陣,接著道:“你也見了,我身體不好,已病入膏肓。我今日來找你,就想借著你和他說些話,以了我最后的心愿。”
他表現的就像一個思念弟弟至深的好哥哥。
喬木也不禁可憐他。
------題外話------
今天先欠著6000,我稍后慢慢還上,頭疼的厲害,今夜我先睡了,明天見姑娘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