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平浪靜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轉眼便到了月末。
莊善若正坐在柴房門口的小杌子上繡那條云錦的裙子。天氣開始轉暖,三畦菜地萌了綠芽長得是郁郁蔥蔥,特別是那紅薯葉子密密地練成了一片。等再下幾陣春雨,油菜也能長得招搖,都能掐下來吃了。
莊善若拿繡花針在頭發上順了順,繡了這小半日,脖頸著實有些酸脹了,不過她心里卻是松快的。
這條云錦的裙子左不過這一兩日便能繡成。莊善若花了心思,陪了小心,將那石榴花繡得精致,隨便哪個女子看了都能涌起將那妃色的裙子穿在身上的沖動。
自從那日王有虎來了后,隔個三五日抽了一兩個時辰過來坐上一會兒。柴房門板上的大裂縫被嵌上了,手臂粗的門栓做上了,柴房里多了一張高高的方凳,兩張矮矮的小杌子——這自然都是出自王有虎之手,他是個木匠,做這些自然是駕輕就熟。要不是尋不著合適的邊角料,他還想著重新將這柴房的頂給修一修。
每次王有虎都是大搖大擺地從正門進來,許陳氏打了兩次照面,見王有虎愛答不理的,便也只當沒見著,倒是省去了兩人言不由衷的尷尬了。
許家玉心里還惱著王有虎,每次給他開門都沒好臉色。王有虎自知理虧,都陪了笑好言好語的,可許家玉這臉上就像是掛了霜,即便是起了暖暖的春風,可終究還是沒吹化她臉上的霜。
倒真是一對歡喜冤家!如果……莊善若趕緊打住,停止了腦海里的信馬由韁。
“呦,大嫂,你這是做啥精細活呢?”
糟糕,光顧著出神,沒留意童貞娘什么時候竟扭到了身邊。莊善若趕緊將繡花針在裙子上一別,利索地將這裙子裹進了那天青色的錦緞料子里。饒是這樣,還是沒逃過童貞娘那雙細長的丹鳳眼。
“啥好東西呢?”童貞娘分明看到那柔和得像是天邊云霞似的妃色料子。連著外面當包袱皮兒的錦緞料子也不是便宜貨。
莊善若一側身,避開童貞娘的手,又將那普通的藍花布搭上,夾到腋下,道:“不過是外面接的繡活。”
童貞娘不甘心地看著莊善若腋下的包袱,將眼睛移到面前的菜地上,笑道:“大嫂,我跟你要點東西。”
“我這兒還能有你看得上眼的?”
“呦,瞧大嫂這話說的,倒叫我不好意思張嘴了。”童貞娘掩了帕子。眼睛賊溜溜的。
莊善若厭煩。只想快點將這尊佛請走:“你素來也不是忸怩的性子。”
“這話也是。”童貞娘又笑。她換上了春天穿的夾襖,顏色是一個花紅柳綠,“我要的東西大嫂一定有——問你要幾棵油菜下面吃。”
“油菜?”莊善若看著面前那半畦菜地,油菜還矮。不過是抽了四五片嫩葉子,若是現在吃了倒是可惜了。
童貞娘見莊善若遲疑,故意道:“偏生是元寶,吵著鬧著要吃煮面條,家里就只剩幾棵酸菜他又不要吃,我這做娘的少不得老了臉皮來問你一聲。”
莊善若素來心疼元寶乖巧,便道:“那本不值什么,你自去采幾棵就是了。”轉身進柴房將那包袱在床頭仔細擱好。
童貞娘聞言,不客氣地狠狠地薅了幾把鮮嫩的油菜。
莊善若知道童貞娘的性子。也沒去說她,反而道:“你和元寶說一聲,等過兩日榆錢兒下來了,我給他蒸榆錢飯吃。”
“那敢情好。”童貞娘笑,故意苦了臉道。“大嫂你住到后院倒是落了個清凈。雖說家里總共就這幾口人,可這個要吃干的,那個要吃稀,這個愛吃葷的,那個愛吃素的,可都不好調停。現在又是一個銅板當兩個用,做頓合口的飯菜可是愁死個人了!”
莊善若不搭這個茬,只是道:“弟妹是個能干的,哪里就能被難倒了?”
“再能干也能干不過大嫂。”童貞娘又道,“要我說,還是在娘家做姑娘舒服,你就是再懶怠點,老子娘也不會多說你一句,在婆家可得打足了精神,一刻也偷不了閑——看大嫂那娘家二表哥倒是比親哥哥還體貼,這些日子又是送這個的又是送那個的,可是看著讓我眼紅。”
莊善若聽得童貞娘話里有話,只是道:“眼紅什么,若是弟妹想回娘家了,村口馬車一坐便到。”
“唉!”童貞娘半真半假道,“那是以前,現今哪,我回趟娘家還得掂量掂量,滿家子的侄子侄女,空著手回去總是不好看呢。”
莊善若只是笑,不接話了。
許家收回了原先十兩銀子的帳,加上許德孝給的十兩和之前余下的三四兩,這日子總是能過得稍稍有了點底氣。許陳氏是童貞娘口中的鐵公雞,這二十幾兩銀子總是緊緊捏在自己手里不放松的——不過,這些都跟她無關。
莊善若等童貞娘走了后,便取了水桶去大井臺那里打水了。尋思著,若是有可能最好能將這后院的水井重新掏掏,那樣不僅平日用的水有了,澆地的話也能省不少力氣。
春天的空氣中帶了潮潤潤的氣息,莊善若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是泥土的芬芳。枝頭原先雀嘴似的嫩芽都舒展了開來,在和煦的風中招搖出一派盎然春意。
途徑張山家,莊善若拐了進去看看小寶根。
張山家的還有七八日才算是坐滿了月子,可是莊戶人家的婆娘不那么講究,張山家的過了半月便下了床操持起來了。不過伍大娘千叮嚀萬囑咐的,洗洗涮涮碰冷水的事體還是交給大妮去做。
莊善若由大妮帶進門的時候,張山家的正坐在床邊咂著嘴逗寶根玩呢,一看到莊善若便趕忙將她讓到床邊坐下。
莊善若打量著張山家的,雖然生產那日遭了老大的罪,流了好多血,可這半個多月兩只老母雞吃下去,身子到底還是養回來了,不單單臉上白嫩了許多,胸前更是鼓鼓的,奶水將前襟都漬濕了。
“大妮,去給你嫂子盛碗雞湯來!”張山家的將寶根摟在懷里,吩咐道。
莊善若趕緊攔住了。
“你還跟我客氣啥?”張山家的一撇嘴道,“這雞還是昨兒你姨送過來的呢,今兒大妮燉了一鍋雞湯,我不過喝了兩碗,這奶水就漲得喝也喝不完。”
莊善若笑:“那自然是寶根的福氣了。”她打量了眼小嬰兒,原先便是八斤多重的大胖小子,張山家的奶水好,更是將他養得白胖喜人。
“說來也是奇了,原先我養前頭三個丫頭的時候,奶水總不夠吃,這會子怕是喝碗水都能發奶呢。”張山家的臉上寫著滿足。
大妮終究還是將一碗雞湯盛了上來,連帶了幾塊好雞肉,散發著濃濃的香氣。莊善若只得接過來擱到一旁,低了頭去逗寶根。
張山家的眼瞅著大妮出去了,笑道:“許大家的,我說句不見外的,你可別惱。”
“嗯?”
“你嫁過來總有半年多了,這肚子咋還沒個動靜?”
莊善若沒想到她竟問這個,倒愣了一愣,沒答上話來。
張山家的目光在莊善若平坦的小腹上一溜,道:“不過也不礙事,我原先也是隔了兩年才懷上的大妮——可是被我那好婆婆日日夜夜念叨了整整一年。”
莊善若笑。
張山家的只當她害羞,將寶根放到床上,推心置腹地道:“天下的婆婆都是一個道理,娶媳婦可不就想著早點抱孫子嗎?你妯娌比你進門早,又生了個兒子,可不就壓到你前頭去了?我看她也不像是個善茬,倒是明里一盆火暗里一把刀的性子。我那日聽說你被趕到后院柴房去住了。嗐,許大家的,你可別怕,我這兒有個生兒子的秘方,是我花了幾百個錢從神婆那里得的。”
莊善若這才意識到張山家的要說些什么,一時有些哭笑不得。
張山家的搜搜扣扣地從床頭找出一張又皺又爛的紙來,不由分說地塞到莊善若的手里,道:“你呀回去啥也別說,該干啥還是干啥,按那方子上說的,偷偷地去許大房里幾趟——嗐,等你有了身子,到那個時候你婆婆還不得求著讓你搬回去?”
莊善若為難,這生兒子的秘方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張山家的依舊自說自話:“長子長孫可是金貴,到時候你母憑子貴,反而能拿捏拿捏你婆婆。”
莊善若見張山家的一片熱忱,一心只為她想,也不好駁了她的情面,只得道:“這方子金貴,擱我那兒怕是丟了,還是留你這兒吧。”
張山家的手一推:“我得了寶根就夠了,再生養兒子家里怕是養不起了。唉,早知道那時便不應該省那幾百個錢,早點把那方子買過來,也不用看我婆婆那冷臉了。這回我生了兒子,我那婆婆早就睡到了地底下,我這口氣可得憋屈一輩子了。”
莊善若理解,莊戶人家若是不生養個兒子,要被人戳后脊梁骨,說是“絕戶頭”。
“許大家的,你最好啊一氣兒生上兩個兒子,也好別別你那妯娌的苗頭!”
莊善若無法,只得將那張爛皺的生兒子秘方揣到了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