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善若迷迷瞪瞪地跌坐在門邊許久,無法想象那樣一個活生生的人竟然便成了一具被水泡得面目全非的浮尸。
莊善若還記得那晚在許家老宅中許家安青衫落拓的模樣,想起他坐在西廂房的窗前用功苦讀的模樣,想起他看到她時極力隱忍住眼中異樣的神采……
莊善若的心頭有鈍鈍的痛,曾經有過這樣一個人,愛過、恨過、痛過、喜過——然后就這樣消失了。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莊善若心中充斥著難以言喻的滋味,就像是春天的時候苦等一場甘霖不來,就像是數九寒天將雙手伸入結著薄冰的井水中時來自靈魂深處的震顫,更像是焦渴難耐的人抓住了盛有鴆酒的酒杯。
莊善若想道,不論怎么樣,她終究辜負了許家安一片無處寄放的深情。
她想哭,眼睛里卻是干干的,早就流不出一滴眼淚了。
莊善若茫茫然地牽動了下嘴角笑了笑,她欠許家安的自然還有一條命可以來償還,可是欠伍彪的,這輩子恐怕都無以為報了。
一顆泡在苦水中的心突然便沉沉地墜入到無涯的黑暗中去了。
“吱吱吱吱!”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她的腳上蠕動。
莊善若低頭,就著朦朧的光線看到有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在她的腳踝上伸出四只纖細的腳攀爬著。
是一只小鼠!
莊善若泥雕木塑般地在地上跌坐了幾個時辰。這比嬰兒拳頭大不了多少的小鼠將她當成了一堆奇形怪狀的劈柴。
若是平時看到這樣一只小鼠在自己身上爬,莊善若必然會驚叫連連——這是她畏懼的有限的幾種動物之一。
可是此時,莊善若卻木然地盯了小鼠細長光禿的尾巴幾眼。伸了手輕輕一拂去,將小鼠從自己腳邊拂落。小鼠吱吱吱叫喚著,一溜煙似的鉆進劈柴堆了。
莊善若輕輕挪動了下身子,保持一個姿勢太久了,略略一動,全身上下每一寸便像是被無數尖細的針狠狠扎著似的。莊善若忍不住“哎呦”地輕喚了一聲,卻勉力將蜷縮了許久的四肢舒展開來。讓那無處不在的刺痛來喚醒因極度的悲哀與絕望而變得麻木的靈魂。
許久,那刺痛漸漸消去。莊善若將臉湊到門縫上往外看了看。
初一的月細得像是一條線,遙遙地掛在樹梢上;有清風,帶著酷暑里期盼已久的清涼。
莊善若看著看著,只覺得那一線月越伸越長。最后竟幻化成一條繩索緊緊地勒住了自己的咽喉——那是一種解脫的痛苦和不舍的絕決。
伍大哥,希望你能逃得過一劫……
東邊的天開始泛出了魚肚白,那一線月隱入漸漸明亮起來的天色里。
莊善若只覺得咽喉上一松,卻聽見院子里傳來悉悉索索的衣裙的摩挲聲音。
誰?
莊善若疲倦得不想動腦筋,只聽見那聲音在柴房門口停住了。
“老姐姐,辛苦你一趟。”是胖仆婦的聲音,“這里頭腌臜得很,見了那賤人我又得置氣。”
“四姨太素來寬厚,昨晚也不過是傷心過度了。”
“還不都是這個賤人害的!我家紅兒素來是個穩當人。怎么偏偏就當了四姨太的面摔了個茶盞,若是擱在平日里,四姨太不過笑笑也就過去了。這回正在氣頭上。竟罰了紅兒在院里跪了半宿——這膝蓋跪腫了也就罷了,偏生滿院子的丫鬟婆子看著,這臉可往哪兒擱哪!”
“將這差事辦好了,我那兒還藏了瓶好跌打油,趕緊偷偷地送去給紅兒擦擦!”瘦仆婦心善。
“嗐!我就說了,接了這差事就是晦氣!”
莊善若將身子往里挪了挪。鸞喜既然還能遷怒于一個小丫頭,那必然是緩過來了——她就像是一株長在懸崖峭壁上的野草。環境越是惡劣就越是強韌,光是那一點可憐的泥土與雨露就足以將她滋養得強壯。
門被推開了,帶來了凌晨清新的空氣。
瘦仆婦在門口躊躇了一陣,還是往柴房里踏進了半步。柴房外比柴房里亮,她覷著眼看了半天,才看到坐在門邊的莊善若,明顯地吁了一口氣。
莊善若早就看到瘦仆婦手里不知道捧了一摞什么東西,既不像是吃的,也不像是喝的,倒是黑黢黢的一團,看不真切。
“大娘?!鼻f善若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撐了一天又熬了一夜,聲音變得喑啞低沉,像是許久沒有添油的車軸。
“哎?!笔萜蛬D有幾分為難,又將另一只腳踏了進去,“你還好吧。”
莊善若知道瘦仆婦心善,顫抖著聲音想再將那個噩耗確認一遍:“大娘,你告訴我,許大郎真的……”
“這……柳河里撈起來的那位面目早就辨不出了,終究是不是也不好說。不過,你家老太太心善,姑且不論是不是,還是將人接回家里去了……”瘦仆婦吞吞吐吐,也不說是還是不是,可話里的意思卻是再也明顯不過了。
莊善若身子一頓,突然有兩滴淚珠從干涸的眼眶中滾落下來,道:“那便是了……”
“鄭爺叫了人去縣衙里喊了仵作,就等著過來驗了。”瘦仆婦見莊善若悲戚模樣,也陪著濕了眼眶,看來一日夫妻百日恩,這話是不假的。
胖仆婦在外頭等得不耐煩了,道:“老姐姐,你還跟她啰嗦什么,將四姨太的差事交代了也好走了,別沾染了那賤人的晦氣,到時候洗都洗不掉?!?
瘦仆婦尷尬地笑了笑,道:“四姨太讓我給你送了件東西?!?
“什么?”
瘦仆婦為難,躊躇了一下將手中捧著的東西放到了莊善若的腳邊:“一件衣裳?!?
衣裳?
莊善若心中一蕩,慢慢地轉過目光,落到腳邊的那堆事物上。
此時,太陽掙脫了地平線的束縛,將第一束光灑向了大地,也灑進了這個陰暗潮濕的柴房。
莊善若伸了手去摸,出乎意料,竟是冰涼細滑的手感。再仔細一看,那暗暗的紅隨著光線的漸亮變得愈來愈鮮艷,愈來愈明亮。
莊善若手一僵,這用托盤捧著的綢制的紅裳隨著光影的變幻,竟像是一灘殷紅的鮮血在汩汩地流動著。
血!
莊善若下意識地縮回了手。
鸞喜帶著陰冷寒意的聲音猶在耳邊:“……那個時候我定叫人給善若姐裁了大紅的衣裳穿了,鳳凰涅盤……”
莊善若凝神微笑,該來的終于來了。
瘦仆婦卻沒有注意到莊善若的神情,兀自道:“按理說該給你準備件白的,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昨兒得了消息,四姨太便吩咐府里的裁縫給你裁了這件大紅的衣裳。唉,聽說裁縫奉命選了頂好的料子,連夜趕工才做了這一件……”
莊善若打斷了瘦仆婦的話:“什么時候開祠堂?”
“開祠堂?沒聽說過。”瘦仆婦想著這媳婦別是傷心得糊涂了吧,又道,“四姨太吩咐我們將這衣裳給你送過來,還囑咐定要看著你換上?!?
莊善若竟微微笑了,伸了手去摸那件紅裳。也是了,普通的大紅細布太晦暗,只有上好的綢緞才能有這樣動人的光澤,也才更像是一灘流動的鮮血——鸞喜,原本就是這個意思吧!
只是,這血到底是大郎的,還是她的,或者更是鸞喜自己的?
莊善若支撐起虛弱的身子,迎著初升的旭日,將這一襲紅裳抖開?!皣W”的一聲,昏暗的柴房竟被這流光溢彩的衣裳襯得明亮。
瘦仆婦見莊善若臉上不但不見了悲戚之色,卻添了幾分決然,心中暗自納罕。
“什么時候開祠堂了,我再將這衣裳換上?!?
“可四姨太吩咐……”
“大娘,你放心,這么好的料子這么好的手工,我必然不會辜負了四姨太的好意。若是現在就換上了,這柴房腌臜少不得沾上臟污?!?
瘦仆婦點點頭,看著莊善若專心致志地將這件紅裳疊好,又重新放回到托盤上,依舊靠了墻壁坐了,不由得心生憐憫:“等會我再多給你送點水來?!?
莊善若點點頭表示感激,忍不住又問:“大娘,可知道伍彪怎么樣了?”
瘦仆婦暗暗咋舌,都這個時候了竟還想著那野男人,不過她素來心善,見莊善若生得端莊艷麗,也好意道:“聽說是關在旁邊的院子里,除了吵著要見二老爺,倒也不怎么鬧騰。”
莊善若慘然一笑,鸞喜倒是懂得如何去折磨人。
瘦仆婦躊躇了一陣,又道:“聽說昨兒府外頭來了一群人,吵吵嚷嚷地要府上放人——恐怕就是你那……表哥相熟的。”
“哦!”
“卻被一幫家丁趕走了?!笔萜蛬D也不知道該同情還是厭棄,看到莊善若臉上竟也沒有露出失望的神情。
胖仆婦又叫:“老姐姐,你趕緊的,交了差,我還要給紅兒送藥呢!”
“哎,來了!”瘦仆婦回頭匆匆應了一聲,又對莊善若道,“我看你是一時行偏走岔了。外頭的男人再好,也總比不過結發夫妻。我聽說你和四姨太素來交好,四姨太又是個心腸和軟的,你若是求她一求,說不準還能逃過了這一劫?!?
“請大娘幫我帶一句話!”
“哎,你說!”瘦仆婦有幾分歡喜。
莊善若低頭凝神了半晌,抬頭目光閃動:“你就告訴她,我至死不悔,就是不知道日后她會不會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