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姨……”莊善若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覺得和這個不似尋常農婦的伍大娘倒是親近了幾分。
“這人一輩子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若是跟了個可心的,能把一輩子過得跟一天那么短;若是碰上糟心的,這一天可得煎熬成一輩子了。”
這個比方新鮮,莊善若聽得點頭,道:“伍姨說得不錯,活著要趁了自己的心意,哪里有工夫去管什么不相干的人。”
伍大娘笑著道:“這個道理我算是明白得太晚了,可是再晚也要比糊涂過一輩子好。”
莊善若心里暗忖,她又何嘗明白得算早,如果多為自己考慮幾分,又如何落得現在這般艱難境地?不過,世上沒有后悔藥,往后的日子還長,慢慢看吧。
“呦!”伍大娘一拍手,“阿彪回來了。”
莊善若引頸一看,院門口哪里有人。
伍大娘解釋道:“在床上癱了幾年,身子不能動,這眼睛不利索,可不把耳朵給練出來了?”
果然,沒一會兒,伍彪高大的身影出現在半截圍墻外。他依舊一身暗色衣裳,只顧低了頭走路,待進到院里才發現除了他老娘多了一個人。
伍彪的目光潦草地在莊善若身上一掠,便落到了伍大娘身上:“娘,你都還好?”
“瞧你這話問的,你不過在外面住了一晚,我哪里不好?”伍大娘又轉過臉,看著放下針線站起來的莊善若。道,“還有你妹子給我送吃的,又不嫌我啰嗦陪我嘮了這許久,可好著呢。”
伍彪這才重新轉過臉來朝莊善若一點頭,莊善若還他一個淺淺的微笑。
伍大娘看著伍彪在初春的微寒里走得是一腦門子的汗珠子,嗔怪道:“走得恁急做什么?”
“不急。”
莊善若的目光落到伍彪腳上的那雙黑布鞋上,黑色的鞋面上干干凈凈,不沾一絲灰塵。心里不由得詫異。
“又光著腳走道了吧?”伍大娘的目光往下一溜。
“哪能呢?”
伍大娘笑道:“連家莊到縣城十幾里的黃泥路,哪有像你這樣鞋子不沾一絲灰的?別是又到門口才把鞋子套上的吧?娘說了多少回了,這會子不比先前,一年下來娘好歹也能給你做上一雙兩雙鞋的,可別讓腳板受罪。”
伍彪的目光掃到小杌子上擺著的鞋墊,道:“這天左右也不冷,光著腳走道反而舒坦。你眼睛不好,別給我做鞋了,這雙穿破了。我大不了老了臉皮再問賀三嫂子討一雙去。”
“賀家兩個大男人加兩個娃娃,一家子的衣裳鞋襪都靠蕓娘一雙手,你倒好意思要?”伍大娘解下圍裙拍打著伍彪身上的灰。道。“你妹子幫我納了幾針,她手腳利索,不過說著話的半日功夫倒抵得上我半個月的活計了。”
伍彪這才沖莊善若甕聲甕氣地道:“多謝妹子了。”本就不是親眷,這聲妹子叫得是忒沒底氣。
莊善若大大方方地應了:“不礙事,不過順手納了幾針。”她有心問劉昌的病情,可見伍彪風塵仆仆的模樣。只得將到嘴邊的話壓了下去。
“小劉郎中咋樣了?”
“起來了。”
“啊?”伍大娘沒聽明白。
莊善若提了一顆心期待地看著伍彪。
“我昨兒進城先去了趟善福堂,說是小劉郎中前兩日便起來了,先是吃些粥水,后來慢慢地能吃干飯了。”
“那就好,那就好!”伍大娘算是放下了一樁心事。
莊善若忍不住問:“你可見著人了?”
“見著了。精神倒還好。不過在床上躺了大半個月,整個人瘦得脫了形。”
伍大娘道:“起來了便好。大病一場哪有不瘦的,慢慢調養過來就好。”
“話是這么說呢。”伍彪一笑,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我陪著說了一會子話,看小劉郎中精神倒好,可也不敢多說,怕損了他力氣。”
莊善若又問:“可查出是什么病癥了嗎?”
伍彪生得精彩的劍眉一蹙,道:“劉郎中又請了縣城里有名大夫給看過了,都說不出個名堂來。反正是病得疾,好得也奇。”
“可有些什么癥狀?”
伍彪冷不防莊善若追問,倒愣了一愣,慢慢想來才道:“只是全身乏力,沒有胃口,一味地嗜睡,消瘦得厲害。”
“這病可真是莫名其妙,連這么多大夫也沒看出來個名堂,幸虧他自己好了,可是阿彌陀佛了。”伍大娘嘆道。
莊善若腦子里搜索著自己看過的醫書,可終究沒有相吻合的。再說這么多經驗豐富的郎中都看不出來,就不用說自己這個門外漢了。不過,雖然劉昌好轉了,可莊善若心里總是隱隱覺得有些不安。
“小劉郎中媳婦可好?”
莊善若見伍彪好奇地瞥了她一眼,忙解釋道:“他媳婦未出嫁時和我是同村姐妹。”
伍彪點頭,眉心皺成川字,老實地答道:“不大好。”
伍大娘唬道:“阿彪,你這話怎么說的,沒的讓人心砰砰跳。”
莊善若第一便想到春嬌腹中的胎兒,神色不由得便焦慮了起來。
“聽劉郎中說,小劉郎中病了這大半個月,他媳婦便不眠不休地伺候了大半個月。”
“這哪里使得,都是雙身子的人,哪里經得起這般煎熬。”
伍彪點頭:“說是前兩日有滑胎的跡象,幸虧他們家的藥都是齊全的,吃了幾帖的藥也慢慢地穩定了下來。不過她也只肯歇在小劉郎中房里,說多少有個照應。”
伍大娘點頭嘆道:“他們小夫妻倒是恩愛得緊。”
伍彪點了頭,轉身進了低矮的廚房自是舀了幾瓢冷水咕咚咕咚地灌下肚,總是緩解了一路來的干渴。
待伍彪用手背抹了嘴弓著腰從廚房里出來,伍大娘將那盤榆錢飯端起來,笑道:“中午和你妹子聊天聊得忘了做飯,你餓了吧。你妹子送了盤榆錢飯過來,我給你熱熱,你湊合著吃了吧。”
“不麻煩,涼了正好。”伍彪接過那盤榆錢飯,用筷子三口兩口地扒干凈了。他嘴里還嚼著呢,便又窩進了廚房將盤子和蓋碗洗得干干凈凈。
莊善若忙道:“我自己來就好。”
伍大娘攔住了莊善若道:“由他去!不過是洗兩口碗,哪里就累著了。我前兩年癱在床上的時候,不消說洗衣做飯,我看衣裳破了阿彪也能粗粗地縫上兩針——我倒好了,養個兒子又像是多了個閨女。”
莊善若聽著伍大娘像是打趣,可這戲謔里不知道有多少不為人道的辛酸。
伍彪箭步從廚房出來,將干凈的盤子和碗遞給莊善若,道:“辛苦妹子了。”
“哪里。”莊善若接過來,分明有些局促。
“客氣啥?”伍大娘笑道,“你自個兒不聲不響替你娘認下的好妹子,這會子倒別扭起來了?”
伍彪神色不動,只是略略牽動了下嘴角權當做是笑了。莊善若倒是納悶了,伍大娘這樣能說能笑的性子倒是養出了個嚴肅正經的悶葫蘆來。
“賀三一家子可都還好?”
“好。”
伍大娘反而樂了:“阿彪,你咋出趟門,倒成了沒嘴的葫蘆了?問一句答一句的。”
伍彪嘿嘿一笑:“娘要問什么?”
“鋪子生意可有起色。”
“還差不多那樣。”伍彪明顯有些發愁,“別人倒也罷了,六哥倒是吵吵著說不如重新支起豬肉攤子賣豬肉得了。”
“賀六和你倒是難兄難弟,我看啊娶媳婦都難!”伍大娘笑著轉頭對莊善若道,“你認得賀六,他那性子和阿彪剛好湊成一對——一個性子急,一個性子慢,一個話多,一個嘴拙。”
莊善若想,可不是?嘴角便忍不住漾出微笑的弧度。
伍彪將那抹未成形的微笑看在眼里,忙將眼睛移開。
和賀六在一張床上擠了一個晚上,他不過略略起了話頭問起莊善若的事。賀六便滔滔不絕將與許大嫂結識的事如竹筒倒豆子般悉數說來。
他記起賀六在鼾聲響起來前用含糊的聲音道:“這許大嫂我可佩服得緊,如若我以后的媳婦能有她一半好我便知足了。”
賀六沒心沒肺地沉沉睡去,只留下伍彪在半張席上艱難地輾轉。
莊善若認真地看著伍彪問道:“伍大哥,這肉包子還賣四文一個,菜包子還賣兩文一個嗎?”
“是。你怎么知道?”
“聽伍姨說賀三嫂包的包子用料足,這樣算來盈利的空間便沒多少。可有想過提價?”
“提價?”伍彪一時略過原先的疑問,正色道,“也不是沒商量過,只是吃這包子的本來就圖個便宜方便,若是一提價,那吃的人便少了。再說,周圍鋪子賣的包子也差不多是這個價錢。”
“那可未必,酒樓里賣的包子可要足足十文一個。”
伍彪搖了頭道:“那怎么能比?酒樓做的是有錢人的生意,可對普通人來說十文錢一個包子可要頂天了。”
伍大娘沉吟道:“也是,既然不好提價,也不好學了旁的鋪子將餡料儉省,這生意便沒什么賺頭,還虧了蕓娘日夜辛苦,倒不如和賀六說的,做回賣豬肉的老本行算了。”
莊善若聽伍大娘說得有理,不由皺了眉頭,突然看到矮墻邊靠著伍彪打獵用的弩,不由得心中一動,粲然一笑問道:“伍大哥,春天里可還打得到獐子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