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善若坐在張家的牛車上,任由身子被搖晃得東搖西擺,卻是魂不守舍,緊緊地蹙了秀眉,陷入到深思中。
老根嫂陪坐在她邊上,卻也是不吭聲,掰了手指頭不知道在謀劃些什么。
趕著牛車的張得財正和許家寶扯著閑話。
“張家兄弟,你家這牛可真得勁啊!”
“嗐,兄弟好眼光,我家最值錢的也就屬這頭大牲口了。”張得財是個長相清俊的,話說“一張眠床不出兩樣人”,張得財的性子也和他媳婦淑芳一樣爽快利索,他輕輕地又給了這牛一鞭子,道,“這牛啊,農忙時耕田,農閑時運貨,可是好東西。”
許家寶點了頭。張家的這頭是健壯的大牯牛,正值盛年,膘肥體壯的,每往前走上一步,身上的肌肉便繃得緊緊的。許家寶動了心思,若是有這樣一頭牛在,那五畝荒地可不就輕輕松松開墾出來了?
“這牛啥價錢?”
“價錢?”張得財嘿嘿一笑,道,“這大牲口有好也有孬,我家這頭牯牛總也值個十兩銀子。”
許家寶倒吃了一驚,沒想到這牛竟要這么貴,差不多也夠買上一畝差點的水田了。
張得財又笑道:“每日里還要拿上好的草料拌了麥子喂了,等開了春還得拉到草坡上讓它吃些嫩草——可不比伺候人輕松。”
許家寶一聽這么麻煩,倒一時把買牛的心思暫且擱下了。
牛車晃晃悠悠地走到了村東,這邊的道路房子明顯變得逼仄了起來,空氣中也多了些酸腐之氣。
許家寶好面子慣了的,此時便顯得有些訕訕的。
老根嫂看在眼里,便道:“二郎,你家村東的老宅子你可住過?”
“嬸子,我記得不大真了,就是住過怕也是沒住上幾天便進城了吧。”許家寶雖然在連家莊日子不多,但許家和張家住得近。每趟回了老家見了也是叫一聲嬸子的。
老根嫂道:“二郎,你那時怕還沒生出來吧。我嫁到你們村,第一個知道的便是你爹許掌柜。”
許家寶聽著有了點興趣,道:“嬸子,這話倒聽著新鮮。”
“哈哈,還是得財他爺教訓他老子的時候提到了你爹的名字,說是你爹既活泛又勤謹又有眼光,簡直是恨不得要換個兒子才罷休。”
老根嫂說得風趣。張得財回轉過頭,笑道:“娘,爹若是知道你背后這么埋汰他。可要惱了!”
“你爹是個泥性。一輩子也只會從地里刨食。惱了倒好!”老根嫂又指了許家老宅前的那棵樟樹道,“二郎,你可看見那棵大樟樹?”
“看到了。”
“都說你許家祖上的宅子選得好,背靠了青山。前頭又有一棵大樹遮陰。”老根嫂微微覷了眼,道,“你瞅瞅那棵樹像個什么形狀?”
張得財與許家寶正著腦袋歪了腦袋看了半晌沒看出個名堂來。
“可不像那搖錢樹?最難得的是這大樟樹整整遮了你家大半個院子,可不是好風水是什么?”
許家寶經老根嫂這一點撥,是越看越像了,心中一動,不由得喜滋滋地道:“沒想到嬸子還懂這些。”
“不懂,胡亂說上一嘴罷了。”老根嫂看似扯著閑話,卻是大有深意。“許掌柜當年就是在這老宅子里發了家,唉,可也真是機緣巧合了,也不知道這往后……”
老根嫂不說了,只略略瞟了許家寶一眼。張得財卻道:“娘。我們也趕緊回家種一棵這樣的樹。”
“你小子,仔細著趕車!”老根嫂笑罵道,“我們老張家也得有這樣的命才行!莊戶人家,本本分分的最要緊,肯下死力氣侍弄好田地也就罷了。你都是快要當爹的人了,可別是像那些半大光棍似的,嘴上沒毛辦事不牢!”
許家寶聽了,不由握了拳頭,暗暗點了頭。
說話間,牛車便到了那棵大樟樹下。冬日里的大樟樹的葉子也是老綠老綠的,依舊蔥郁茂密。
張得財拉住了牛車,利索地從車轅上跳了下來。許家寶也有樣學樣,縱身一跳,長棉袍的下擺卻是被木頭勾住了,只得訕訕地用手取了下來。
老根嫂一看不由得暗自有了計較。見張得財穿的是一身利索的短打,雖不甚氣派,但是做活方便;許家寶卻還是一副少爺打扮,雖然還在熱孝里,不好穿得鮮艷,不過那身深藍的長棉袍卻是貨真價實的緞子材料。
許家人聽了動靜,便從門里出來。
許陳氏由許家玉扶了,含笑道:“他嬸子,我家大郎媳婦倒真是不懂事,哪能就能這樣麻煩你。”
老根嫂見莊善若自從一坐上牛車便發呆,忙拉了拉她,道:“老姐姐言重了。這孩子姑媽還在的時候,我們老姐妹好得跟一個人似的。唉,沒成想竟出了這事,我就更心疼這孩子幾分了。”
許陳氏應了,除了宗長家,她素來不大看得上連家莊的人,所以這當中的人情關系她也不大清楚。
張得財幫了許家寶將那兩口朱紅色箱子搬到院門口,然后順手牽了牛,調轉了車頭。
童貞娘不知道何故,分明是臉色有些不好,也不說話,只是強堆了絲笑容僵硬地掛在臉上,懨懨地站在后頭。
許家安卻是歡歡喜喜地迎了上來,拉了莊善若的手,道:“太好了,這兩箱子的書找到了。”
莊善若卻是木木的沒有什么反應。
老根嫂心里明白這孩子是懵了,明明打算得好好的,這唯一的救命稻草竟然不翼而飛了。她憑了直覺覺著是許陳氏這老婆子搗的鬼,可是眼前沒有證據,莊善若還算是許家人。
老根嫂趕緊在莊善若的手臂上輕輕捏了一把,嘆道:“這孩子可憐見的,想起了她姑媽,陪著我哭了一場,現在還沒回過神來呢。”
許家安聞言趕緊盯了莊善若的臉看,跌足道:“媳婦,你又把眼睛哭腫了。”
莊善若強笑著,微微避開臉去:“不礙事。”
許陳氏看著大郎在外人面前冒傻氣,心里便不大自在了,道:“不過是兩箱子舊書,也不是什么要緊的,過兩日去拿也就罷了。”這是婆婆擺出教訓媳婦的姿態了。
莊善若不語。
“老姐姐說的是。”老根嫂笑道,“我也埋怨這孩子心也忒直了,哪有天沒亮就偷偷跑出來的,萬一這路上有個好歹的可是不得了。這兩箱子雖說只是些書,不過是這孩子她爹留下來的遺物,總得留在自己身邊才放心。”
許陳氏很不以為然,卻礙了老根嫂的情面,沒多說什么。
老根嫂又轉頭對莊善若道:“你這孩子就是心思重,平日里有什么苦楚委屈,也別自個兒藏著掩著。你婆家上下,婆婆妯娌小姑子,哪個都是和善的,總也能體諒你幾分。”
莊善若垂了淚應了。她想了一路明白找不著那和離文書,也只能暫時留在許家,再慢慢作打算了。
許陳氏聽了老根嫂的話,心里頗不是滋味,她本要拿出婆婆的款來,沒想到老根嫂這番話拋出來,倒叫她滿肚子冠冕堂皇的話噎在喉嚨口一時說不出來了。
童貞娘挑了丹鳳眼,飛快地看了老根嫂一眼。沒想到這個大娘看著笑嘻嘻的,倒是個厲害的角色,一番大話就把婆婆拿捏住了。
許陳氏有些犯了難,按理說人家巴巴地將自家的媳婦送回來,總要迎進去喝杯茶才算是不失禮數。可是,眼下這老宅都沒個像樣的落腳地方,沒的叫人暗地里恥笑。
老根嫂示意張得財拉好牛車,道:“人也送到了,東西也運到了,家里還有點事占了手,改日再和老姐姐好好嘮嘮。”
許陳氏松了口氣,嘴上卻說:“哪里就忙成那樣了?”
老根嫂跳上牛車,道:“明兒就是臘月二十三,祭灶的東西可都還沒準備好呢。”
許陳氏也不很留,只叫了大郎二郎將那兩口箱子抬進去。
莊善若卻是眼巴巴地站在原地,舍不得進去。
老根嫂招手讓她上前,俯身在她耳邊輕聲道:“你莫急,我回去再想想辦法。我看那許大郎還算不壞,你先忍耐些時日。”然后又提高了聲音,朗聲道:“等忙過了年前這陣子,別忘了到嬸子家玩,你淑芳嫂子還等你搭把手幫著縫幾件小衣裳呢。”
莊善若都一一應了,直到那牛車走得看不見了,才轉身進了院子。
剛一進院子,卻是冷不防撞上許陳氏陰沉沉的臉,和剛才在外面的那副和煦的面色判若兩人。
“我們家的媳婦倒是一個比一個沒規矩了,眼睛里到底還有沒有我這個婆婆了?”許陳氏伸了手指,呵斥道。
“娘……”
“你住嘴,這兒沒你說話的地方!”許陳氏喝止住了許家玉。
莊善若長長地嘆了口氣,她沒有力氣也沒有精神和許陳氏磨牙了。
“哪有正經人家的媳婦瞞了家里,趁了天沒亮偷偷地跑出去的,知道的是去拿東西,不知道還以為是去偷漢子呢。”許陳氏越說越來氣,越說越口不擇言,順了口氣又道,“對著別人家的婆婆倒是比對自家婆婆還上心。嘖嘖,虧得還是個識文斷字的。”
莊善若心里驚訝,不過是一樁小事,哪里就惹得許陳氏這般生氣了。
在一邊默不作聲的童貞娘突然冷笑了數聲,道:“瞧娘這話說的,左一個規矩右一個規矩的,倒真像是許家還家大業大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