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內的三雙眼睛都定在了莊善若的那只手上。
這只手素白得幾乎透明,十指纖細,緊緊地攥住鄭小瑞的袖子,指節呈現出剛毅與決然——這是一只有主見的女人的手。
鄭小瑞桃花眼一瞇,嘴角綻放出一個玩味的笑來,他輕輕地抬了抬被攥住的手,道:“許大嫂,男女授受不親哪!”
莊善若的手依然沒動。
她比賀氏兄弟更清楚,依照鄭小瑞的性子,若是他踏出了這個包間,那么賀家五口不消說重開包子鋪,背井離鄉差不多已成定局了。
與其日后再來和鄭小瑞交涉,倒不如現在把握機會,扭轉局勢。
所以,在鄭小瑞踏出房門的那一剎,莊善若腦中電光火石般地轉過許多念頭,還沒有出來個確切的主意,手倒是比腦子更快,條件反射般一把揪住了鄭小瑞的袖子。
“許大嫂……”賀三又感激,又難堪。他們兩個大男人連個小女子也保護不周全,平白讓她受了鄭小瑞的輕薄。末了,還靠了莊善若的急智,留住了鄭小瑞。
鄭小瑞見莊善若手不動,低頭看去,她瑩白的臉兒,長長的睫毛一動也不動,全然沒有小女兒的嬌羞。鄭小瑞突然覺得榴仙那特意為他做的桂花酒釀鴨子也沒那么吸引人了,他心中起了個念頭,翻轉了袖子,想抓住她的腕子。卻不料莊善若比他更快,在一瞬間撤了手,沉靜地盯了他看。
有趣,有趣得很!
從來只有他鄭小瑞看女人的份,倒還從來沒被女人這樣看過。他瞇了桃花眼,反過來也打量起莊善若來了。
莊善若卻是全然沒覺得自己看的是一個男人,鄭小瑞在她心目中是比豺狼虎豹更陰險毒辣的存在。
“看夠了嗎?”
莊善若斂眉低頭:“鄭老板,煩請進來說話!”姿態雖柔順,可語氣卻是堅決的。
鄭小瑞撣撣袖子。抽身又進了包房,重新在太師椅上坐下。
莊善若迎上賀氏兄弟茫然不解的目光,沖他們使了個眼色,想了想。開口道:“鄭老板,一年不見,生意倒是做得更大了?!?
鄭小瑞從鼻子里哼了一聲,等她下文。
“我姐夫一家子舉債開了家小小的包子鋪,每天忙忙碌碌,只為賺幾個蠅頭小錢用來養家糊口,若是運氣再好些,能多賺些銀子,日子也能過得不那么緊巴些。”莊善若正色道,“打也打了。砸也砸了,想來鄭老板心里的氣也出了。但凡我們有什么不敬之處,請鄭老板大人不記小人過,高抬貴手,放過我們一馬!”
莊善若姿態放得很低。雖說是求情的話,可是講來卻是不卑不亢。
賀六哪里能見莊善若對鄭小瑞低三下四,急煎煎地道:“許大嫂,你大可不必……”賀三趕緊扯了他一把。
賀三心眼比賀六多些,他見莊善若剛進門的時候躲在他們身后一聲不吭,此時卻挺身而出,說了這許多。且不說這話對鄭小瑞有沒有用。單憑一個弱女子能在鄭小瑞這樣的惡霸面前聲不顫,手不抖地說出這一番話來,實屬不簡單了。況且,他著實不清楚這個許大嫂和鄭小瑞之間有過什么樣的故事。
賀三準備靜觀其變。
鄭小瑞眼中分明閃過一絲失望,記憶中那個孤注一擲,叫囂著“我偏生叫你不如意”的女子怎么也不能和眼前這個低眉順眼做低伏小的女子重疊在一起。
“我偏不愿意。那又怎的?”鄭小瑞有意要逗她。
莊善若像是等著這句話,突然昂起頭來,目光灼灼,眉目飛揚了起來,朗聲道:“恕小女子冒昧。可曾有人說過鄭老板長得比婦人還要俊美?”她這是在老虎口中拔牙了。
鄭小瑞瞳孔收縮,搭在太師椅扶手上的手驟然握緊了,指節青白。她這是要激怒他嗎?
賀三不由得捏了一把汗,許大嫂這又是唱得哪一出?但凡是須眉男子最忌諱別人說他像婦人,有權有勢的男人尤甚。
莊善若依舊直視著鄭小瑞陰沉沉的目光,道:“我原本以為鄭老板單單外貌長得像婦人,卻沒想到行為處事更像婦人?!笔稚爝M了虎口,能不能保住就看這一招了。
“哦——”鄭小瑞不怒反笑。
“鄭老板家大業大,但凡是手縫里漏點出來,就夠尋常人家吃喝幾年的了。”莊善若繼續鋌而走險,“縣城里酒樓雖以得月閣為首,可是能與得月閣匹敵的也有幾家??舌嵗习鍨槭裁床粡拇筇幹郏炊o盯著我家小小的包子鋪不放?莫非正如鄭老板所說,只是我姐姐做的包子比得月閣大師傅做的更好些而已嗎?”
莊善若見鄭小瑞沒有反應,又道:“鄭老板創業之初,用四通錢莊擠垮了福源錢莊,雖然手段有些不磊落,可至少福源錢莊也是勢均力敵的對手,不損鄭老板的威名。我姐姐家的包子鋪又是什么?怕是連得月閣的一指頭也比不上?!?
鄭小瑞冷笑,來了,果然來了!
“鄭老板既然放出話來,讓我們關了鋪子,卷鋪蓋走人自然是容易?!鼻f善若頓了頓,話音一轉,“可是,鄭老板不怕聽那些閑言碎語嗎?”
鄭小瑞失笑:“我生意做到了這個地步,還怕聽什么閑言碎語?”
莊善若也笑,這笑容比黑暗中的流螢消失得更快些:“鄭老板是商場上的梟雄,自然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翻手為云覆手為雨,那是鄭老板的好手段。敗在鄭老板手下的敗將自然無話可說,那是技不如人;旁人知道了也只會畏你、避你!”
鄭小瑞露出得意的笑容:“說得好!我不要旁人敬著我,怕我便成!只要銀子使得痛快,擔那些虛名做什么?”
“旁人畏你、避你那是以前,從今往后,旁人嘴上不敢說,心里怕只會輕你、笑你!”莊善若端詳著鄭小瑞得意洋洋的臉色,比活吞了一條蟲子還難受。
鄭小瑞一拍太師椅的扶手,氣勢洶洶:“誰敢?”
很好,終于把他徹底激怒了。
莊善若曾經和鄭小瑞打過一次交代,幾個回合下來她算是大體摸清了他的脾性。這個人城府深,手段毒,軟硬不吃,只是經不起一激!
“鄭老板以你的財力和武力,逼得我姐姐家的小鋪子關門大吉還不算,更要逼人背井離鄉。”莊善若孤注一擲,“這間小鋪子對你毫無威脅,不過是僅僅因為做得包子比得月閣的略美味些,惹得鄭老板心頭有些小小不快罷了。但凡大丈夫胸懷天下,這些細枝末節便如塵埃,掃之不及,所謂目下無塵;只有婦人氣量狹小,專注于針頭線腦,蠅頭微利——可是,更有些不讓須眉的婦人,對這些無關大雅的小節也不過是置之一笑罷了。如此看來,小女子妄言鄭老板有婦人心性倒還是抬舉了?!毖酝庵?,鄭小瑞便是連婦人也不如。
莊善若說完,只是靜靜地盯了鄭小瑞看。鄭小瑞的嘴唇緊緊地抿了起來,雙目像是鎖定了獵物的猛虎,危險地瞇了起來。
賀氏兄弟都出了一身冷汗。鄭小瑞喜怒無常,若是被激怒了,許大嫂怕是連活著走出得月閣的機會也沒有。
鄭小瑞不動,莊善若也不動。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戰,噼里啪啦地閃出危險的火花??諝夥路鹉z著在了一起,時間也仿佛凝固了。
過了許久,或是只有一瞬,只見鄭小瑞突然換了另一副面孔:“不錯,很不錯,你已經成功地激怒了我——就像上次一樣。”
莊善若覺得腿發軟,卻只能勉力支撐著,還沒到最后的時刻,千萬不能短了氣勢。
“可是,你還是沒有徹底說服我!”鄭小瑞很滿意地看到莊善若看似鎮靜的臉色霎時一白,不知道怎么的,他一時竟有些怔住了,思緒一剎那飄到了九霄云外,想到了許多不相干的。
鄭小瑞分明有些煩躁了起來,他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沖著賀三道:“賀老板,我給你兩條路走?;蚴歉筛纱啻嗟仡I了三十兩銀子,兩日之內帶全家老小從縣城里消失;或是你空著手出去,我不賠錢也不賠禮,但是我允你繼續將包子鋪開下去。”
賀三眼中閃過一絲驚喜,生怕鄭小瑞反悔似的道:“我不要銀子!”
“別答應得太早,那三十兩銀子給你預留三天,你隨時可以改變主意?!编嵭∪鹌ばθ獠恍?。
莊善若不甘心,道:“鄭老板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不論選哪條路,全都是你得了便宜?!?
鄭小瑞咧嘴一笑:“那又怎樣?你膽敢從老虎嘴里拔牙,我假裝打了個盹,你不會真的舍得將我的牙齒拔去吧?”
莊善若點頭:“孔老夫子曾經說過,真小人倒是比偽君子要可愛些,希望鄭老板能言出畢行,給人留條生路。”
鄭小瑞盯了莊善若半晌,厭倦地揮揮手。
賀氏兄弟擁了莊善若趕緊出了包間,又腳不點地地下了樓梯,幾乎是奪門而逃。
等彎到一個拐角,莊善若再也支撐不住了,腳一崴,身子斜斜地倒下,這才覺得整個里衣從上到下竟是濕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