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四五日,日頭毒辣辣的就像是火球,不知疲倦地從早烤到晚。歪脖子大楊樹的葉子被曬得蔫頭巴腦的,蜷曲了起來。柳河邊的那一段緩坡上泥地被曬得又白又實,即便拿木棍往泥地上一杵,也不過留下一個淺淺的坑。除了柳河邊的植物有點綠意之外,天地間所有的事物似乎全都變得灰蒙蒙的。
周全榮悻悻地看著明晃晃的太陽,扯了扯領子:“這狗日的,一連十天了,也不下陣雨來!”那身公服終于穿不下去了,領口袖口全都被汗水漬得又膩又黃。
容樹媳婦討好地道:“周老爺,都說大旱之后必有大澇。縣衙里可真是有先見之明,至少今年我們村不用受這澇災之苦了。”
周全榮沒應這個話茬,不住地用手抹著汗,問道:“綠豆湯熬得怎么樣了?”
“快好了,快好了!”容樹媳婦掀開鍋蓋,看著里面綠瑩瑩的湯水正上下翻滾著。
莊善若往土灶里填了兩塊干柴,手搭涼棚遠遠地看著柳河里頂著正當午的烈日勞作的民夫,想從那些身影中找出伍彪來,可是一片黑黝黝的脊背,哪里分得出彼此。
周全榮盯了那鍋綠豆湯,只覺得嗓子眼里冒煙,頗有幾分想念里正家里在井水里冰鎮(zhèn)過的綠皮紅瓤的大西瓜。
“這綠豆還是你們村里的大戶送來犒勞的,念在天氣苦熱,給你們?nèi)トナ顨狻?傻米屑氈痹捯粑绰洌蝗宦犚娺郛斠宦暰揄懀瑺C得灼人的柳河里激起了一大片的浪花。
“怎么了。怎么了?”
“出啥事了?”
一大群民夫放下手里的工具,踩著泥水呼啦啦地圍了上去,七嘴八舌地議論個不停。
“怎么回事?”周全榮的眉頭又緊緊皺起來了,原來以為這是個肥差,總比守在衙門里看人冷臉子要好,還能吃香的喝辣的。不過人算不如天算,要知道是這能曬死人的鬼天氣。他寧可就窩在衙門的角落的納涼了。
“別是又有人中暑了吧?”容樹媳婦搓著手。
莊善若心里咯噔了一下。從前天開始,便陸陸續(xù)續(xù)有人中暑發(fā)痧。常常是干著干著,便一頭扎到了地上不省人事了。這也難怪,好好的人站在外頭也能被曬得發(fā)暈,更別說那些下著苦力的民夫了。
嘩啦啦。人群突然散出了一條道兒,只見伍彪裸了上半身,身上又是泥又是水的,背上馱了一個人從柳河里大踏步地過來。
莊善若不由自主地站起了身子。
“走,我們看看去!”容樹媳婦一招手,提了裙子,和莊善若迎了上去。周全榮嗓子眼里悶哼了一聲,背了手怏怏地湊了上去。
伍彪將背上的人輕手輕腳地放在了柳河邊的一棵大樹下,借了一點陰涼。
“怎么了。怎么了?”周全榮咋咋呼呼的。
“老爺,又有人中暑了!”
“不過是中暑,又不是沒見過。有什么稀奇的,趕緊散了,散了,干活去!”
有幾個人挪了挪腳步,但是更多的人卻在大樹下圍成了一個圈兒。
伍彪將那個中暑了的人褲腰帶松開,又將手腳攤開。取了自己腰上系著的破褂子,一下一下地給他扇著風。
“呦。這不是劉全嗎?上半年得了場痢疾,差點就把小命交代過去了,怪不得這身子骨還虛得很。”
莊善若定睛一看,只見這個叫劉全的民夫也就四十上下,正值壯年,可是全身上下濕漉漉的,臉色青白,眼睛緊緊地閉著,幾乎像是閉過了氣去。
容樹媳婦從旁喊道:“扇風又有啥用,掐人中,掐人中!”
伍彪頓了頓,丟了手里的破褂子,屈了腿,伸了右手的大拇指掐在了劉全的鼻下唇上。可是劉全像是死過去了一般,除了微弱的呼吸,竟全然沒有動靜。
“你這勁兒使得不對,讓開我來!”只見容樹媳婦撩起了袖子,伸了蓄著長長指甲的大拇指,狠狠地掐在了劉全人中的位置。她體態(tài)豐腴,情急之下也顧不得什么,蹲下來的時候領口露了大半的春色,更是看著邊上那些眼睛不老實的民夫著急上火。
“哎呦——”劉全長長地透了一口氣,眼珠子滾了幾圈,總算是醒轉了過來。
“醒了,醒了!”容樹媳婦喜道,趕緊撤了手,卻在劉全的唇上留下了一道紫色的血痕。
伍彪松了口氣。劉全本在他身邊做活,嚷了幾聲不舒服,他也沒有留意;沒想到話音剛落,整個人便直挺挺地往后仰了過去。幸虧是在柳河里,要是在地上,后腦勺可就要磕出血來了。他將目光轉到一旁莊善若的臉上:“拿碗涼水來!”
“哎!”莊善若趕緊跑到木板桌旁,倒了滿滿的一大碗的涼水,等跑到劉全身旁的時候,連潑帶灑也就剩下半碗了。
伍彪便扶了劉全的頭,莊善若也顧不得避嫌,將水送到劉全的唇邊。劉全小口小口地喝了,臉上也漸漸有了人色,眼珠子也慢慢地活泛了起來。
只聽得有人酸溜溜地道:“劉全,你倒是因禍得福了!”說話的便是撇了腿站在一旁流里流氣的許寶田。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周全榮也暗自松了口氣,“趕緊干活去,別只顧著偷懶了!”
民夫們不動。
雖然沒有風,可躲在這大樹的陰涼下,可比要在太陽里直接炙烤要好受得多了。有人往太陽地里略探了探頭,馬上像是被火烤著了似的將頭縮了回來。
“窩在這兒做啥,還沒到歇晌的時候呢!”周全榮作勢揮著手里的鞭子。
莊善若近距離看著伍彪干燥得起了皮的嘴唇,裸露的上身被曬得愈發(fā)的黑亮了,有些地方還被曬得褪了皮,心里不由得一陣心疼,想著應該讓他將那件新做的褂子帶過來——穿著雖熱,可是好歹也能擋擋這毒日頭。
“老爺,再干下去,可就要躺倒一片了!”許寶田伸了手抓了抓襠部,斜睨了眼睛道,“這毒日頭,站著不動全身是汗,這若是一動,就更像是在蒸籠里蒸了一樣。吃的東西又沒有油水,全身上下可是沒力氣得很哪!”
民夫們附和著。
周全榮本就忌憚許寶田幾分,很沒有底氣地呵斥道:“縣衙里讓你們過來是干活的,可不是來享福的!”
“得,我身子骨弱,等會兒暈倒了還得讓人費力馱我,倒不如就在這兒坐了,還省了彼此力氣。”許寶田耍賴地盤腿靠了樹干坐了。
周全榮急出了一頭的熱汗,紅頭赤耳的催促道:“快起來快起來,有你歇的時候!”
許寶田充耳不聞,反而微微地將眼睛合上了。周圍的民夫見狀,雖然不敢像許寶田那般當眾不給周全榮面子,可也躲在陰涼地里沒挪窩。
“起來,起來!”周全榮騎虎難下,只得咬了咬牙對著許寶田揮起了手里的鞭子。
說時遲那時快,在一旁的伍彪伸了手一把抓住了他的鞭子。
許寶田聽到異響,睜開眼睛,皮笑肉不笑地道:“老爺,我別的本事沒有,這身皮肉就是抗打。您老若是不怕白費力氣,盡管將那鞭子招呼上來就是了。我可是實在是沒力氣了!這抬了腿嘛,手上沒力氣;這提了手吧,腳上又不得勁。我恨我娘把我這身子生得弱,也只剩下坐著的力氣了。若是再和老爺多說幾句話,恐怕連坐著的力氣也沒有了,還得躺著了。”
人群里傳出了壓抑的笑聲,和無賴講理是最不劃算的。
“你,你……”
“周老爺!”伍彪松了鞭子,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指著天上明晃晃的太陽,道,“這大日頭的,可是著實上不了工。站在柳河里上頭曬,下頭蒸的,整個人都要被烤熟了。”
“就是,就是!”民夫們應和著,既然有人當出頭鳥替他們說話,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周全榮沉了臉:“可是這工期……”
“周老爺,實不瞞您,即便是鄉(xiāng)親們被趕著上工,那也只有磨洋工的份兒。倒不如請周老爺賣個好,延長歇晌的時間,磨刀不誤砍柴工。”伍彪露出了兩排潔白的牙齒。
周全榮躊躇著。
張得富從旁道:“前兩日倒的都是些年長體弱的,再這樣熬下去,恐怕連壯漢也撐不住了。到時候中暑發(fā)痧倒了一大片,即便是周老爺?shù)谋拮釉賲柡Γ@一群病怏怏的也是耽誤工期!”
周全榮臉色便有些很不好看了。
伍彪又趁機道:“我們念著周老爺?shù)暮茫ú粫屇鸀殡y,到底這柳河也是為我們自個兒疏浚的。反正這天也暗得晚,正午多歇了一個時辰的晌,少不得傍晚的時候補回來就是了,耽誤不了工期。”
周全榮無法,悻悻地看了看太陽,順坡下驢了:“成,歇歸歇,可干活的時候得賣點力氣!”
民夫們一陣歡騰,趕緊往窩棚里躥——窩棚里再悶,也比在外頭直接烤的好。只剩坐著的力氣的許寶田跑得比兔子還快。
容樹媳婦吆喝著:“綠豆湯成了,喝了再歇,喝了再歇!”
可是哪有人理她,一個個被大太陽追著往窩棚里跑。
周全榮捏了捏手里的鞭子,慢騰騰地走在后頭,沖著前面的伍彪叫道:“哎哎,前面那個黑大個,你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