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善若不知道該接什么話好,只得低了頭幫助伍大娘納起鞋墊。
伍大娘就著莊善若的手看了看鞋墊,贊道:“你這女子手巧,這針腳又細又密?!?
“伍姨說笑了,納個鞋墊還能看出手藝的好壞來了?”
伍大娘笑而不語,又用筷子點點面前的那一盤榆錢飯,道:“這榆錢飯調的滋味不錯,你跟我說說,加了什么,我也好下回學著做一次。”
莊善若放下手里的針線活,偏了頭略想了想,道:“不過是些香油、鹽之類的,家里沒別的調料,我又順手澆了小半勺子辣椒油進去——這辣椒放了大半年,只帶了些微辣味?!?
伍大娘點了頭,用筷子夾住榆錢飯細細打量,若有所思地道:“這日子好過了,榆錢飯也不過是圖它的清香爽口,還弄了這么許多調料配它;想當年,窮苦人家好不容易挨過寒冬,日夜盼著春天快點來。這春天一來啊,肚子里就不用再老裝些窩窩頭老咸菜幫子了?!?
莊善若見伍大娘藏在皺紋下的清秀五官,和因陷入沉思而微微瞇起來的眼睛,突然想起來聽人說起過伍家是從外鄉遷過來的,倒沒說過伍老爹,想來孤兒寡母這些年是經歷了許多風霜。
莊善若聽伍大娘說話神情都不像是普通的中年農婦的樣子,連拿筷子吃野菜的樣子也透露出幾分文雅來,怕是伍家來歷不簡單。
“我也不瞞你,我們家原先是南邊的。一到春天漫山遍野都是可以吃的野菜,不消說榆錢了,什么灰灰菜啊,折耳根啊,馬蘭頭啊,香椿啊,隨便去田間地頭一薅就是一大把,那清香鮮嫩的滋味總算能將一冬天的老咸菜味壓下去?!?
莊善若應和道:“伍姨說得我都饞了。趕個有日頭的好日子,去山上剜野菜去!”
“要說這最有滋味的可得算是香椿了?!蔽榇竽锏拿佳凼嬲归_來。
“香椿炒雞蛋倒也常做。”莊善若笑道。
伍大娘搖搖頭,道:“香椿炒雞蛋倒也尋常,不若做個酥炸香椿?!?
“酥炸香椿?”莊善若聽也沒聽說過這做法。
“也簡單,擇頂頂嫩的香椿芽,放在熱水里焯一焯,再打幾個雞蛋拌入合適的面粉和鹽,攪成糊糊,坐上一鍋熱油。等油溫到五六成的時候,將沾了面糊的香椿芽放到油里炸到兩面金黃——可仔細千萬別炸糊了。這酥炸香椿配上燒春來吃,這滋味可是沒的說。”
“這做法倒是新鮮??墒悄线叺淖龇??”莊善若心里暗忖。本來農家吃野菜除了圖新鮮還有省點口糧的意思,若是吃個香椿還要費這許多油來炸,那可真是劃不來了。
伍大娘點頭,又道:“我記得阿彪小時候也愛吃香椿,一到春天便纏著我給他做豆皮香椿卷兒——可真真是磨死人的做法?!?
莊善若道:“這名兒聽著便精細?!?
伍大娘像是意識到什么似的,將筷子擱到盤子上:“不過是說著熱鬧罷了。等香椿下來,炒雞蛋都舍不得多放兩個呢!這阿彪,出去也快一天一夜了,怎么還不見回來?”
莊善若聽伍大娘有心岔開話題,也識趣地不再問下去。怕是這伍家在南邊的時候也著實過過好日子,不論是酥炸香椿還是豆皮香椿卷兒都不是普通農家能夠琢磨出來的吃食。
“伍大哥去哪兒了?”
“縣城。平日都不放心我一個人在家,都是清晨進城,夜里回來,又舍不得坐車,這一趟來回下來可是累得夠嗆?!蔽榇竽飳⒛抗膺h遠地投到圍墻外,道,“這回還是我好說歹說,總算答應在賀三家借住一宿,怕也是睡得不安心。”
“伍大哥至孝,整村人都知道。”
“有啥不放心的,家里統共兩間破草房,又沒個隔夜糧,哪里會有賊惦記著?”
“伍大哥可是和賀三哥賀六哥合伙開鋪子?我有日在村里碰到賀三哥還幫他們還帶了一回路?!?
“可不是?不過是拿這兩三年賣草藥攢下的幾個錢開了個包子茶水鋪子,想著能勉強糊口罷了——你怎么倒認識賀家兄弟?那日賀六說起來,我倒是奇了。”
“好歹在縣城里住過幾月,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也就熟了?!边@事太復雜,莊善若虛虛一句晃過,又問,“鋪子生意可還好?”
伍大娘搖搖頭:“說不上好還是不好,整一個月下來剛好夠個本,倒白添進去這許多功夫?!?
莊善若不解,那日在包子鋪生意還算好,蕓娘的手藝也出眾,也能招徠回頭客,怎么生意就這般差強人意?
伍大娘又道:“賀三兩口子都是實誠人,阿彪給我帶過幾回包子,那肉包子咬開里面實打實的肉餡——怪不得味道好。”
莊善若點頭,也是,蕓娘的包子餡料豐富,賣得平價,走的是薄利多銷的路子,想賺錢著實是難了些。
“做生意的哪有一下子就賺的,還得慢慢來,急不得!”伍大娘臉色一轉,又道,“這縣城善福堂的小劉郎中你可認得?”
莊善若聽伍大娘問得突兀,點點頭道:“認得,他娶的便是和我同村的好姐妹,年前懷上了身子,這會子怕是有四個多月了吧?!?
“哎!”伍大娘輕輕一嘆。
莊善若被她突如其來的嘆息弄得心慌,忙問:“怎么了?”
伍大娘的眉間沉沉地壓上了愁云,道:“這善福堂可算得上是我們伍家的大恩人了,虧得劉郎中和小劉郎中心善,要不然這會子我怕還癱在床上動彈不得;又幫襯著收阿彪采的草藥,我們娘兒倆的日子才能漸漸好過起來。”
“小劉郎中怎么了?”
“怎么了?只聽說出了正月,也不知道是受了寒還是怎么的,就躺在床上起不來了。”
“劉郎中好脈息,可知道是什么???”
“奇也就奇在這兒,據說小劉郎中的脈象和一般好好人無異,可這身子卻是一天比一天沉,只躺在床上昏昏沉沉,一天里清醒不了幾個時辰?!?
莊善若下意識地握住了手,這幾月只顧忙自己的事,只當春嬌過得順遂,倒也沒特意去探望她。春嬌在娘家的時候是老閨女,被劉福嬸照顧得妥當,出嫁后又被劉昌捧在手心,哪里碰到過一絲挫折?劉昌這一病,她定是不知道急得如何是好,又懷了身子……
“你說這世道怎么說才好?劉郎中兩口子開了善福堂素來是施舍醫藥,積德行善。可偏生老天不長眼,先前他們家大兒子得了病早早地去了,落得白發人送黑發人。這會子小劉郎中又不知道什么緣故病倒,哎!他家長媳素來寡言少語,守了寡更像是個沒嘴的葫蘆,帶了個玦哥兒,也就幾歲;小兒媳婦又懷了身子——全家上下也就小劉郎中這一個青壯的,當個頂梁柱,卻又偏生病倒了。”
莊善若也心焦不已,卻安慰伍大娘道:“都說好人自有福報,說不準這會子小劉郎中已經能起了。”
“那敢情好!”伍大娘眉間愁云不散,“這許多年我是日夜禮佛,盼著是好人有好報——可是,這世間終究還是好人遭的磨難多,惡人反而是大多享福的,也就漸漸地淡了禮佛的心。有時候我私心想來恐怕這菩薩佛祖也是欺軟怕硬的,看人軟弱可欺,便變著法子地折騰?!?
莊善若聽著心里也是一動,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要想不被人欺負,只能是自己強大起來。有些所謂“命硬”之人,恐怕是強大到連鬼神都不敢近身的程度吧。
伍大娘將碗蓋回到那盤已經涼透的榆錢飯上,道:“是好是歹,總得阿彪回來后才知道,我盤算著若是沒什么大事的話,他這會子也該回來了。”
“那我也等等伍大哥再走。”莊善若本來打算和伍大娘嘮上幾句便走的,最好不和伍彪打照面??蛇@會子她一心只想知道劉昌的病情,也只能按下性子等著。
伍大娘抬眼看了莊善若一眼,溫和一笑,道:“我頭回見你,便知道你是個心氣兒大的?!?
“嗯?”
“村里嚼舌根的不少,好聽的難聽的都有,你也別放在心上?!?
“嗯?!边@話說得是沒頭沒腦,莊善若倒聽不明白了。
“阿彪他爹走得早,我守寡的時候年紀還算是輕。”伍大娘看著莊善若納著鞋墊,垂了頭道,“都說是寡婦門前是非多,可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我向來是不理會那些的,自由她們搬嘴去。說得多了,她們自己也覺得沒趣兒了,也就不說了?!?
莊善若這才恍恍惚惚明白伍大娘在說什么。
“雖然我住得偏,可許家的事我多多少少也聽了幾耳朵?!蔽榇竽锬柯洞裙猓拔抑滥氵@女子心里苦,可我回回見你倒都是爽朗模樣。做女人的本來就比做男人要更辛苦些,既然沒人幫你打算,就要自己多替自己打算些。日子是自己過出來,可不是不相干的旁人的嘴里說出來的。你是個厚道的女子,這福分啊還在后頭呢?!?
莊善若心中一暖,怕是伍大娘聽到了村里對她的閑話,來好意勸慰她呢。畢竟這年頭講究的是“出嫁從夫”,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婆家既然沒休你就死乞白賴地在婆家呆下去得了,哪有想方設法自求下堂的理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