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貞娘猶不死心,張了張嘴又道:“那敢情好。只是妹妹年紀輕有所不知,這老話都說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鸞喜面色淡淡的,也不接童貞娘的話,道:“這月兒怎么回事,差她去取些糖果點心來,竟走了這許久,別是在哪里躲懶吧?!?
童貞娘愣了一愣,訕訕笑道:“不知道妹妹喜歡吃什么糖?你二哥在城里,讓他給你捎些回來。”這話有些不知道輕重了,許德孝府上的四姨太正得著寵,要什么好的沒有。
莊善若絞了手指,看鸞喜沒什么大礙,并且童貞娘在場,也不好說體己話,便有些坐不住了,尋思著找個什么借口告辭。
鸞喜撐了撐身子,笑道:“也不知道從哪里請來的郎中,說是在婦科上最是拿手,可開的方子煎出來的藥又黑又苦又濃。喝了這一小碗藥,即便是用淡茶水漱了幾遍的口,嘴里還是帶了苦味,少不得要含點糖去去味?!?
童貞娘陪笑道:“縣城里稻香齋賣的松子糖是極好的。”
“也吃了,可是又太甜了,覺得膩,齁著嗓子不清爽?!丙[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這懷了身子,吃什么都不對味。倒是惦記著大嫂原先在家里做的桂花糖,又香又清甜。”
莊善若頷首道:“這有什么難的,等過一月桂花開了,我給你做上一些就是了。”
鸞喜趕緊道謝,道:“我這幾日不知道怎么的,老想著原先院里的那棵大桂花樹,倒是可惜了?!?
她說的自然是許家老宅那棵長了幾十年的大桂花樹,不過許家寶做藥材生意著了鄭小瑞的道兒,將整個老宅賠給了人家。如今,桂花樹也砍了,院子也荒了。
童貞娘臉上便有些不自在起來了,若是那回的藥材生意沒有失手。她又何必坐在這里給鸞喜陪笑。她不由得想起堆在廂房里的那一堆花了大價錢買的假冒人參的商陸,心里有些恨恨的,卻不知道該恨誰。
正在冷場之際,門簾子“啪”地被人甩開。月兒抱著一個精致的匣子歡歡喜喜地跳了進來。
鸞喜嗔道:“你總算記著回來了?”
月兒才十歲上下,圓圓的臉兒還沒褪去嬰兒肥,這幾月跟著鸞喜沾了光,更將臉兒吃得圓了一圈。原本二太太將月兒撥給鸞喜不過是占個名頭,等鸞喜懷了身子,便想換個靠譜的貼身丫鬟。鸞喜卻不同意了,畢竟月兒曾經跟她共過苦,雖年輕嬌憨,但勝在忠心耿耿。
月兒也不慌,蹦跳著幾步上前。趕緊將手里的匣子送到鸞喜的面前。
“這是什么?”鸞喜見那匣子做工精致,花團錦簇的,不由問道。
“姨娘讓我要的糖?”月兒天真地道。
“糖?”鸞喜將匣子打開,果然里面格成八寶攢花樣式,每個格子里放了一樣糖果點心。
“嘖嘖!”童貞娘不由得贊嘆道。即便是稻香齋里最貴的點心匣子也是難以匹敵一二的。
“二太太給的!”月兒歡歡喜喜地道,“我剛想去小廚房,二太太差人喚了我過去——二老爺也在那兒,給了我這個。說是大老爺差人從京城里送過來的,二老爺讓二太太給四姨娘嘗嘗,若是喜歡,下回讓大老爺再多送點過來。”月兒聲音清脆。這番話說得是又快又巧。
童貞娘看向鸞喜的目光就有些不一樣起來了。
莊善若心中暗忖,看來許德孝很著緊鸞喜肚子里的孩子,若是鸞喜能夠一舉得男,母憑子貴,那她在宗長府上的地位便穩固了。而且,鸞喜還很年輕。以后說不準還是大有造化的。她心里略略安慰了些,本來還想抽機會和鸞喜談談她偷偷去私塾看許家安的事情,這會看來是不用說了。畢竟,鸞喜人生的重心已經轉移了。
鸞喜卻用小手指上留著的長指甲輕輕地劃著這個匣子,沉吟半晌才道:“二太太還說了什么?”
“沒說什么。不過是將我訓斥了一通,說我當著大丫頭卻沒個大丫頭的樣子?!痹聝罕獗庾?,有些委屈,“還問了四姨娘吃不吃得下飯?!?
“你怎么回的?”鸞喜急道。
月兒歪歪頭,道:“我說,四姨娘害著喜吃得不多,吃了也老想吐,可隔一兩個時辰便吩咐小廚房做些點心來,勉力吃了?!?
鸞喜將身子靠在背后的墊子上,分明是松了口氣。
“二老爺聽了很高興,二太太說以后每日送一盅燕窩過來給四姨娘補身子,二老爺聽了便更高興了?!?
“然后呢?”鸞喜蹙了眉尖,若有所思。
“然后,他們就打發我回來了?!痹聝盒ξ?。
童貞娘仔細聽著,湊趣道:“妹妹剛才還說自己是沒福氣的,我看這福氣是大了去了!”
鸞喜淡淡一笑,隨意拈了一塊糖含到嘴里,然后將匣子遞給月兒,囑咐道:“仔細收了,可別偷吃了。”
月兒吐了吐舌頭,自是轉到后房收拾去了。
兩個在一旁侍立的丫鬟低眉順眼地過來幫著鸞喜調整了下姿勢,問道:“四姨娘,可要歇一歇了?”
鸞喜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哈欠,擺擺手。
童貞娘與莊善若見狀趕緊起身,準備告辭。
“妹妹你好生歇著!”童貞娘笑意盈盈,有些諂媚,“吃的穿的都比不上府里的精細,我也拿不出手。若是妹妹閑了,想找人陪著說說話,差人喊一聲就是了?!?
鸞喜點頭:“有心了?!?
莊善若看著鸞喜,千言萬語卻又說不出口,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兩人正要掀了簾子出門,突聽得鸞喜喊道:“大嫂,留步,我找你說幾句話?!?
童貞娘便有些訕訕的,又不好厚著臉皮留下來,只得強笑道:“大嫂,你再陪妹妹說一陣話,我去看看二太太?!?
莊善若心中詫異,卻不好表露出來,只得應了,回轉過身。
鸞喜撐著從床上下來,由丫鬟攙扶了,披了件大衣裳,趿拉了一雙繡花鞋,懨懨地靠在一張貴妃榻上。
“你怎么起來了?”莊善若急道,“還是躺著吧!”
“不礙事!”鸞喜擺擺手,又轉頭吩咐那兩個丫鬟道,“你兩個也別杵在這兒了。香兒,你去小廚房看看,蓮子粥好了沒有,讓廚娘少放些糖;秋兒,你去花園里尋尋,有沒有開得早的桂花,若是有,折兩支回來插?!狈置魇且獙⒀诀咧ч_。
香兒唯唯地應了,秋兒卻躊躇道:“四姨太,你一個人,怕是……”
“我就在這里歪著,不出去,有月兒服侍就成了?!丙[喜不耐煩地一揮手。
兩個丫鬟才低了頭退了出去,房間里就剩下鸞喜與莊善若兩個。窗下的銅香爐依舊裊裊地冒了煙,氣氛突然變得有些不尋常起來。
“善若姐,你坐?!丙[喜打破沉默。
莊善若依言在貴妃榻旁邊的繡凳上坐了,心里暗暗打鼓,不知道鸞喜支使開旁人留下她要說些什么。
“我也沒想到能這么快就懷上身子?!丙[喜雙手輕輕地放在小腹上,臉上浮起淡淡的一層笑來,“說到底還得謝謝善若姐給我的那張方子?!?
莊善若心中一震,那張張山家的給的包生兒子的秘方她也看過,幾味藥倒是尋常,也吃不壞人,便抱著將信將疑的態度將這秘方給了鸞喜,還特意囑咐她現在年紀太小,等過兩年再試。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是這秘方靈驗,要不然初來葵水不到一年的鸞喜也不會這么快懷上身子。
莊善若苦笑道:“你還太小,自個兒身子都沒長大,這孩子……”她說不下去了??贷[喜骨盆細窄,即便平安地懷胎到臨盆,這生的時候怕也會是艱難;再者,即便生下了孩子,可是對自己的身體又會有所損傷。
鸞喜不在乎地笑了笑,道:“我實在是等不及了!在這府里拘著恍如活死人一般,倒不如拼了這條性命去搏一搏。”
莊善若不語,易地而處,或者她沒有鸞喜的絕決。
“若是我運氣好,能一舉得男,那以后除了二老爺二太太,我便不用看旁人眼色過活;若是我運氣不濟,也是早早解脫,總比日夜苦苦煎熬,挨著那一眼望不到頭的日子好?!丙[喜的雙手下意識地以一種保護的姿勢環住肚子。
莊善若憫然,鸞喜看似風光無限,可是卻是飲鴆止渴。
鸞喜似乎知道莊善若在想些什么,不在乎地笑了笑,道:“過了這十個月的好日子,我這一輩子也就不算虧了?!?
莊善若只得道:“你別胡思亂想,現在頂要緊的就是保重身子,平日不可吃得過多,免得胎兒太大生不下來,也要稍微多走動走動……”
鸞喜打斷了她的話:“這些我都知道。你怎么不問我?”
“問什么?”莊善若有些發怔,鸞喜分明有些古古怪怪的。
鸞喜突然嘴角噙了一絲笑,她抬起眼簾,黑亮的眸子中是一汪秋水,清澈得能映出人的影子來。她微微瞇了瞇眼睛,道:“你怎么不問我,為什么不守約定不避嫌疑,又偷偷去了私塾呢?”
莊善若心中一撼,這話她本不想再問,可是偏生又被鸞喜提及。
鸞喜又閑閑一笑,不無譏誚:“否則,你怎么又會過來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