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貞娘正拿了個水盆往泥地上灑著水,冷不防抬了頭見到莊善若,馬上將那驚愕和尷尬生生地掩飾了過去,換上一副親熱的表情,擱了水盆就迎了上來,道:“大嫂,你可回來了,若是你今兒再不回來,娘可就要差二郎去榆樹莊接你了。”
莊善若顧不上搭理她,倒是定定地看了旁邊的許陳氏,不吭聲。
許陳氏穿了身月白的衣裳,頭上只簪了根素銀的簪子,浮腫著水泡眼,身形明顯消瘦了許多。
童貞娘又道:“搬家的事也急,也沒顧得上去榆樹莊吊唁,倒是失了禮數。大嫂你是不知道,那日你隨了親家舅子回榆樹莊沒一會兒,那個羅老四又帶了一幫人過來吆三喝六的,煩得娘頭疼,倒不如早點搬出來干脆。”
莊善若還是不應,只顧盯了許陳氏看。
許陳氏被她看得不自在起來,干咳了兩聲,道:“你姑媽的后事可都置辦妥當了?”
“妥了。”
“大嫂,你回來得正好。”童貞娘看著莊善若神色不對,忙拉了她的衣袖子道,“這房子里到處都是灰,住上一晚都要被嗆成泥菩薩了。大伯身子弱,我聽他咳嗽了一夜,你趕緊將屋子歸置歸置。”
莊善若卻將手抽了回來,淡淡道:“打掃屋子的事倒也不著急,有些話我憋在心里多時,這會子娘若沒事,我干脆就打開天窗說亮話,省得費了心思地去揣測。”
童貞娘心思活絡,知道恐怕莊善若在院外站了有點時辰了,不知道聽了多少不該聽的。
許陳氏臉上的肉顫了顫,沉了聲道:“大郎媳婦,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娘多心了,我本也沒別的什么意思。”
童貞娘本是乖覺的。見莊善若不像平日那般好性子,生怕引火燒身,忙嘟囔道:“呦。撲我一身灰,我進去找塊抹布拾掇下。”說話間。便進了右手邊的那間正房不出來了。
偌大的院子里便只剩下莊善若和許陳氏兩個。這個院子空空落落的,了無生氣,地上也盡是些破瓦礫枯茅草。
許陳氏忍了嫌惡看了莊善若一眼,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你的心思,成親第二日我便知道你是個不安分的,那時候老頭子還在,只當是虧待了你。明里暗里的偏心于你,我也就由他去了。這眼下……”
莊善若沒等她說完,突然問道:“我嫁到許家這三四個月,可有曾不事舅姑。好吃懶做?”
許陳氏愣了愣,下意識地搖搖頭。
“我可有搬弄口舌,惹是生非?”
許陳氏又是搖頭。
莊善若微微一哂,又道:“那我可有胡亂揮霍,不分良莠。將家財悉數敗盡?”
許陳氏這才回過味來,微微紅了老臉,道:“大郎媳婦,你這話問的是什么意思?”
“既然都沒有,那為何竟聽信讒言。詆毀我是煞星?”莊善若不肯放松,繼續逼問道,“莫非大郎的傷是因我而起?莫非許掌柜的病是為我而生?莫非家里被人逼債是拜我所賜?”
許陳氏聽得是目瞪口呆,只顧張了口,伸了手,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莊善若又是冷冷一笑,道:“退一步講,即便我是煞星,那又是誰連蒙帶騙地騙娶我進門的?”
許陳氏好不容易逮住了這句,直了脖子,道:“你莫忘了你姑媽家可是收了我們三十五兩彩禮。”
“三十五兩?果然是許多銀子。”莊善若冷哼了一聲,道,“若是娘還不健忘的話,定還記得我被鄭小瑞擄走,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撿回一條命——這無妄之災我又是替誰受的?”
“你——”許陳氏急得跳腳,道,“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我倒是明白了,你嫌棄我們家如今敗落了,供不起你這尊菩薩了。”
莊善若見許陳氏被激得惱羞成怒,卻也不急不躁,道:“倒是娘嫌棄我是煞星,恨不得我不再踏進這院門,禍害許家呢。”
“你,你,你這媳婦牙尖嘴利,倒來欺負我孤老婆子了。”
“我不過是替娘著想,既然是煞星,自然是要離得越遠越好。”
許陳氏面色陰沉,卻在心里謀算著。
大郎媳婦分明是想要離開許家!哼,她倒是想得美!家里敗了,大郎又病著,休了她再娶房媳婦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煞星就煞星吧,她老婆子也不怕,許家已經是糟糕成這樣了,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這大郎媳婦回一趟娘家便變得這般硬氣,別是王家人攛掇的。哼,榆樹莊老王家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這大郎媳婦年輕模樣又俊,即便是再嫁個老光棍或是半老鰥夫,他王家還能再得一筆不菲的彩禮錢。
她雖對大郎媳婦不大看得上眼,但二郎媳婦嬌滴滴的干活只會擺個花架子,這往后家里忙里忙外的還說不定都得靠她。
許陳氏鼻子里哼了一聲,心里暗忖,大郎媳婦分明是想要激怒她,好趁勢離了許家。做夢!老婆子拼了命也要將她拖成個黃臉婆才罷休。
許陳氏收斂了幾分慍色,竟然還強笑了笑,道:“大郎媳婦,別說這些沒意思的了,趕緊回房歇歇,大郎由小妹陪了周圍轉轉去了,估摸著也快回來了。”
莊善若沒料到許陳氏竟轉了臉色,竟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時沒摸清楚她的心思。
童貞娘適時地從房里扭了水蛇腰出來,她雖然也是一身素服,但領邊裙角都掐了牙滾了邊,精致服飾跟這破敗院子格格不入。
“大嫂,你來幫我看看,那扇窗子我可是死活關不上。”童貞娘隨意找了個托詞,她可不想莊善若和許陳氏撕破臉,若是莊善若一氣之下走了,那家里的活計可不都由她一人包了,到時候真是比吃了黃連還要苦哪。
莊善若不語,童貞娘虛與委蛇的功夫她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許陳氏嗔怪地瞅了童貞娘一眼,道:“二郎媳婦,你也頗不懂事了,你妯娌剛回來,也得讓她喘口氣。”
童貞娘陪笑道:“是,是,我一見大嫂回來可是歡喜得昏了頭。”
莊善若不為所動,這幾個月她早將童貞娘和許陳氏的脾氣摸清楚了,此二人皆是無利不起早的性子,突而轉了臉色,還不知道心里在打什么小算盤呢。
莊善若心里是又疲倦又厭煩,懶得和她們再糾纏下去,少不得亮出最后的王牌,道:“咱們也別說這些沒用的了,反正許掌柜早已給我留了一張……”
“媳婦!”
“大嫂!”
兩聲又驚又喜地呼喊打斷了她的話。
莊善若還沒回轉過身,只見許家安與許家玉撲了過來,握了她的手具是歡喜萬分。兩人的雙眸晶亮,這種歡喜全然不是能假裝出來的。
莊善若的心略略一軟。
許陳氏本沒聽大清楚,見大郎小妹回來了,暗自松了口氣,自是囑咐了一句進了房。
童貞娘卻是聽得清楚明白,不知道許掌柜給莊善若留了一張什么東西。這兩人來得倒是巧,她心里急得百爪撓心,卻也不好貿貿然去問。這老鬼倒真是偏心,偷著給她妯娌留了什么呢?一張地契,一張房契,一張銀票,還是別的什么?
許家安握了莊善若的手止不住地笑,迭聲道:“媳婦,你可回來了,你可回來了。”
許家玉的神色略略明朗了些,道:“大嫂,你是不知道,你不在家的這幾日,我的耳朵可都要被大哥念出老繭來了。”
莊善若心中一暖,卻又帶了一絲悵然。
許家玉忽又神色一斂,黯然道:“大娘的事我們都聽說了,大嫂也要節哀,想想你素日勸我的。”
莊善若重重地點了頭。
許家安本小心地看著莊善若的臉色,見她沒有什么不妥,便也放下心來,道:“媳婦,我們回房坐著說話。”
三人進了西邊兩間小廂房的其中一間。
這廂房比那正房更要破敗幾分,房間里也顯得逼仄,不過是放了一張普通木床和一套桌椅,就滿滿當當了。糊窗戶的紙年代隔得久了,又黃又脆,只得拿一塊木板暫時擋了,房間便顯得昏暗。
莊善若只將房子略略看了一圈,便聽見許家玉道:“本來三間正房廳堂一間,娘住一間,剩下一間留給大哥大嫂。偏生二嫂不肯,說是元寶怕黑,不敢住這廂房——什么怕黑,分明是她嫌這兒破敗。”
許家安毫不在意地道:“無妨,住哪兒都一樣。”
許家玉抿嘴:“大哥有了大嫂自然是哪里看來都是蓬蓽生輝了。”
“你們從哪兒轉了過來?”
“我們去看了看山邊的那五畝地。”許家玉面帶愁容,“那地早就荒了,長的草怕是比人還要高,也不知道能種點什么出來。”
“你二哥呢?”莊善若這才意識到家里少了幾個人。
“再過一日便是臘月二十三,娘囑咐了二哥帶了元寶去邊上的小集買些祭灶用的東西,順道捎些種子和農具。”
“他哪會買這些?”莊善若想起許家寶的風流公子哥的模樣,怎么都和農具搭不上邊。
“不會,也得慢慢學起來。”許家玉苦笑道。
“我這兒還有幾本農書,倒可以看看。”莊善若突然一愣,雙目飛快地在房里逡了一圈,顫聲道,“我陪嫁來的那兩口箱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