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福嬸見莊善若面露難色,又道:“我們春嬌若是好好拾掇拾掇,倒是還比有些未出閣的黃花閨女還強些。”頓了頓,又道:“我也不瞞你們,說起來還是善福堂厚道,送了筆銀子過來,這銀子雖說不多,可若是省儉著花,也夠花一陣子的了。”
姑嫂兩個交換了個眼色。
“我也不求什麼人品家世,只要老實本分,能對我們家春嬌好的便成——這筆銀子我也不留一分,再添些嫁妝嫁過去就是了。”劉福嬸說著說著又激動了起來,“若是春嬌再這樣下去,我怕是熬不過兩年。”
莊善若惻然,可憐天下父母心,劉福嬸一心只爲春嬌打算也不能苛責。只是,這是春嬌自己想要的嗎?
“嬸子,這事還得慢慢商量纔好。”
“是,是!”原先八面玲瓏的劉福嬸失了方寸,“最好遠遠地嫁了,省得聽那些閒言碎語。我想著有龍媳婦孃家在奎村也不知道有沒有什麼合適的,還有連家莊是個大村子,也要勞煩善若多多費心了。”
周素芹畢竟大了幾歲,委婉地道:“我們都是窩在家裡不出門的,認識的人也都有限,倒是沒有嬸子人面廣。”
“哎,別提了。”劉福嬸一臉的頹色,“我現在就怕出去見人,碰到知道的還好,若是碰到半生不熟的,問起來,沒的又往傷口上撒鹽。”
莊善若點頭表示理解,道:“嬸子,那我們慢慢打聽就是了。”
劉福嬸迭聲道謝,又逗了逗嬰兒。
周素芹見她心不在焉的,便道:“春嬌妹子在家,嬸子趕緊回去吧。過一兩個月等娃娃硬朗些了,我再去看春嬌妹子。”
劉福嬸這才告辭了。
莊善若將劉福嬸送到大門口,回來頗有些心事重重。
周素芹知道莊善若與劉春嬌交好,寬慰道:“你也別愁。左右最艱難的日子過去了。我雖只見過春嬌幾面,可是她也不像是福薄的,以後怕還是大有造化的。”
莊善若勉強點頭,抱起嬰兒。道:“我不過是想起人這一輩子錢財都是身外之物,怎麼活得平安順遂纔是頂要緊的。”突然眼睛一亮,親著嬰兒粉嫩的小臉,道:“嫂子,給娃娃起名叫平安,你看可好?”
“平安?王平安?”周素芹皺了眉頭沉吟著,轉而展眉笑道,“好,又簡單寓意又好,就這個名了。”
“不和有龍哥商量下?”
“商量個啥?這事他聽我的!”周素芹喜滋滋地從莊善若懷裡接過孩子。瞅著小鼻子小嘴巴越看越愛,道,“平安,平安,你以後就叫平安了!喜歡不喜歡姑姑給你起的名字?”
平安本睡得正香。被自己親孃搖晃個沒完,忍不住皺起小眉頭撅了嘴,又握起了小拳頭抗議,更是可愛得緊。
莊善若在榆樹莊住下來,日子倒是過得平靜。白天裡,幫著周素芹伺候月子,抱抱孩子;再就是抽空去陪春嬌一兩個時辰。兩人做做針線,說說話。
一晃過去十日,到了三伏天。天氣愈發的熱了,碧空萬里不見一絲雲彩,即便是不動也是一身的臭汗,伏在樹上的知了更是叫得一陣響似一陣。連水塘也被曬得半乾了。
幸虧平安生下來壯實好帶,周素芹奶水又養人,才半個月的平安便像是尋常兩個月的嬰兒般硬朗,常常睜了黑亮的眼睛追著人看。周素芹素來操持家務,身體健壯。在牀上躺了十來天后再也躺不下去了,倒是額頭包了塊帕子,除了不吹風碰水,別的活倒是一一攬到了自己的身上。
王大富將自家當成了個客棧,想來便來,想走便走。莊善若在榆樹莊十天,也才匆匆見了兩回。只是覺得王大富身上做木匠活練出來的腱子肉全都鬆弛了下去,整個人胖了一圈,卻是一種不健康的虛胖。
王大富倒是對平安這個長孫歡喜得很,王有龍將那個刻了“長命百歲”的金鎖片交還給他的時候,他還像被激怒了的公雞似的急紅了眼。虧得周素芹說是金鎖片太過貴重了,怕是平安壓不住折了福,王大富這才作罷,悻悻地將金鎖片收到懷裡,自去還了那寡婦不表。
這日,莊善若吃過午飯便帶了些針線活去了劉家。
劉福嬸先是拉著她說了幾句悄悄話:“善若啊,我看春嬌這幾日精神大好,原先每頓只能吃半碗粥,前日竟找我要乾飯吃了。這臉也似乎豐潤了一些,可多虧了你了!”
“哪裡,都是嬸子照顧得好,我也不過是陪著她說說話罷了。”
“嬸子都知道,都知道。”劉福嬸突然話音一轉,道,“你和春嬌姐妹兩個原先都像是兩個花骨朵似的,哎,可沒想到啊!你的事我都聽說了,你莫急,等你離了許家,嬸子定要給你尋個合心的女婿。這回我定要指天咒地,給你尋個好的,你可別……”
“嬸子,莫說這個了!”莊善若哪裡不明白,這可不是劉福嬸良心發現,而是在這個節骨眼上,怕是自己陪春嬌不盡心,便道,“各人福禍自有緣法,哪能去怪旁人。”
“是,是!”劉福嬸有些悻悻的,又道,“你這個閨女打小便是明理的,若是我家春嬌能學了你三兩分也不會這樣。”
莊善若不耐煩和劉福嬸囉嗦,再略說了兩句,便進了春嬌的房間。
劉春嬌依舊在悶頭縫那件天青色的夏衫,一見莊善若進來,忙將衣裳舉到莊善若的面前,道:“善若姐,這兒我怎麼做都不平整,足足拆了三兩回,還是老樣子。”
莊善若接過來,細細一看,道:“這領口你縫得略緊了些,穿著怕是不舒服,須得如此如此。”
劉春嬌專心地聽著,頻頻點頭。
莊善若坐在她旁邊,將給平安的做了一半的小夾襖拿出來繼續縫著,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劉春嬌說話。
“這天可熱了,和前年差不多,水塘裡的水都曬得半乾了。”
“前年?”劉春嬌停了手裡的活,將針在頭上篦了篦,道,“我記得前年也是差不多這個時候,我們一起進城趕集,還在善福堂討了一碗涼茶喝。”
莊善若一頓,不禁擡頭看劉春嬌,只見她稍稍豐潤了點的臉頰上嘴角微微翹起,眼中帶了溫柔之色,道:“是啊,今年怕是比前年還要再熱些呢。”
“阿昌喜歡將西瓜湃在井水裡,浸在天井裡的大水缸裡,清清涼涼的。”劉春嬌雙眼愈見迷離,“他總不讓我多吃,說了女人吃多了生冷不好,偏生自己卻是一吃便是半個。”
“等天涼些了,我們去山邊納涼可好?”
“我記得阿昌送了我一對耳墜子,是珍珠做的,看著便是清爽,夏天用來配裙子是極好不過了——就是不知道被我隨手放到了哪裡。”
“趕明兒我們去集上再買就是了。”
劉春嬌搖了搖頭:“哪裡這麼容易得了?反正也沒有人看我帶那珍珠耳墜子了,不買也罷。”目光很是悵然。
“保不齊以後還有旁的人愛看你戴。”莊善若小心翼翼地道。
“旁的人?”劉春嬌一哂,道,“旁的人與我何干?但凡是阿昌喜歡過的,我總不願意再戴。”
莊善若微微嘆息,卻也不好再說什麼,只是縫著手裡的夾襖。
“這麼熱的天,做什麼夾襖?”
莊善若將小衣裳在膝蓋上鋪平,道:“給我侄兒做的,這會子有空,趕緊做了放著秋天穿。”
劉春嬌目光定定地看著莊善若膝上精緻的小衣裳,呆了呆,竟怔怔地伸出手來,想摸,卻又縮了回去,黯然道:“若是我的孩子能生下來,怕也有三四個月大了。”
莊善若趕緊將小衣裳收起來,勸道:“那孩子和你的緣分還不夠深……”
“我知道!”劉春嬌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著,“我不是個好母親,孩子沒了,我竟沒太傷心。滿心只想著阿昌沒了,該怎麼辦?我也從來沒想著要給孩子做些小衣裳,只想著能將孩子生出來討阿昌喜歡。阿昌喜歡熱鬧,我原本想著要替他生三四個孩子,家裡成日裡鬧騰。說來也奇怪,孩子沒活下來,我竟如釋重負。”
莊善若不語,看著劉春嬌將細細的眉毛蹙了起來。
“後來,我才明白,我是怕孩子分擔了我對阿昌的愛——誰都不能替代阿昌,包括我們的孩子。”劉春嬌眼睛又亮得驚人,像一塊水晶又潤又亮,和她晦暗的臉色極不相稱。
莊善若不由得看呆了,這分明是劉春嬌用整個生命爲劉昌點燃的愛之光。春嬌何其不幸,卻又何其幸運,能夠碰到這樣一個男人,讓她心甘情願地用生命來點燃對他的思念。
莊善若不由得有些嫉妒起春嬌來了。
“啪啪啪!”有人大力拍著院門。
劉春嬌像是一隻受驚的小獸般將身子蹙縮了起來,神情很是瑟瑟。
“來了來了!”劉福嬸的聲音。
莊善若沒在意,繼續拿起針線來,還沒縫上兩針,只見劉福嬸風風火火地推開門進來:“善若,有龍來了?”
莊善若一驚:“家裡出事了?”
劉福嬸古古怪怪地看了莊善若一眼,遲疑地道:“有龍讓你趕緊回去,說是姑爺來了,正在家門口呢!”
姑爺?
莊善若怔了怔,幾乎拿不穩小小的繡花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