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福堂的店堂里,劉昌將莊善若原先帶來的東西歸置到一起,又從柜臺上取了一小包用牛皮紙包扎好了的東西遞到莊善若手中,道:“上次我看你家老太太精力就有些不濟,這是上好的阿膠,你拿紅糖用小火慢慢熬了吃,冬天里用來溫熱補身最好不過了。”他頓了頓又補充道:“若是你自己覺著身子虛了,吃點也是好的。”
莊善若大方接過,道了謝,又想為那五兩銀子道謝,卻又不知道該如何說起,只得罷了。
劉昌提了東西,將莊善若送到善福堂的門口,站住道:“許大嫂,這許多東西你一個人怎么拿得回去?”
“不礙事的,來的時候坐了村里的馬車,這會子差不多應該是在城門口等著了。”
“城門口離這兒有小一段路,要不我送你過去吧!”劉昌略一思索道。
莊善若哪里肯,迭聲道:“不了不了,我力氣大,往日里在家里還幫著做些農活,這么點東西哪里就累到我了。”說話間,她利索地將幾袋東西拎到手里,生怕劉昌搶了去似的。
劉昌無法,只得道:“許大嫂,那你自己當心。”
莊善若點頭,道:“春嬌本是個愛熱鬧的,如今懷了身子,呆在家里免不了悶一些,小劉郎中怕是要多陪陪她吧。”
劉昌一說起劉春嬌臉上便一層層地漾開溫柔的笑紋,道:“那是自然,她這段日子可是害喜害得辛苦。許大嫂若是得了空,還請多過來看看春嬌。說起來我那大姨子倒是常常來,可是她們兩姐妹不知道怎么的竟也說不到一塊去。”
莊善若想起春嬌的嫡親姐姐春秀是嫁到榆樹莊的,生養了幾個孩子,性子便粗放了些,和春嬌說不到一起也是有的。
莊善若辭了劉昌,拎了東西,慢慢地朝城門口走去。這幾袋東西本不重。可是拎的時間長了,雙手被墜得是又酸又痛。莊善若恨不得趕緊登上那輛破馬車,雖然免不了聽張山家的絮叨,可是能在搖搖晃晃的馬車里稍微打一個盹,對累了一天的她來說也是好的。
好不容易來到城門口,莊善若這才松了口氣,將東西放到腳邊,甩了甩被勒得紅紅的手松快松快。
可是左看右看,左等右等都等不到那輛回連家莊的破馬車,莊善若不免有些心焦起來。
城門口有個賣凍梨的婆子好奇。問道:“你這媳婦。等誰呢?”
莊善若陪了笑問道:“婆婆。您老可看到有一輛馬車是往連家莊方向去的。”
“這城門口馬車成日里進進出出的,我不知道你說的是哪輛。”
莊善若想了想道:“那車夫的一只眼睛有些爛紅了的。”
“哦!”賣凍梨的婆子恍然,道,“你早說啊。那輛馬車載了一車嘰嘰喳喳的女人早往城門外去了,還順道買了我幾斤凍梨,短了我幾文錢,說是下次給。騙鬼咧,下次?下次是什么時候?”那老婆子叨叨著,擺弄了下秤桿,自是蹲回到那兩筐凍梨后。
莊善若心里一陣發苦,早知道就早點從善福堂出來了,這下該怎么辦?
邊上幾個等生意的馬車夫。拉了馬車上來,問道:“這位大嫂,可要用車?”
莊善若一打眼,見那幾輛馬車都還是簇簇新的,包上一輛回去怕是今兒賣春聯賺的大半都要貢獻出去了。
莊善若歉然地搖了搖頭。彎腰拎了東西慢慢地往城外走去。
有個年輕的車夫不甘心,追了上來道:“大嫂,這連家莊離這兒可不算近,你這樣走可得走到天黑了。我反正今兒也沒生意,算你便宜點,就八十文一趟送你到家門口,怎么樣?”
莊善若道:“等下家里人過來接,我再等上一會就好。”
那車夫這才死了心,踢踢打打地回到了自己的馬車旁。
莊善若靠在城墻上,歇了一口氣。她的背后是城墻粗糲的大石頭,竟緩緩地傳來一絲淺淺的溫暖。莊善若抬頭看向西邊,一輪酡紅的太陽正沉沉地往地平線下墜。
莊善若從包袱里掏出中午賣茶餅的婆子給的素餅,過了這許久,早就又冷又硬了。她伸出舌頭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將素餅掰成一小塊放入嘴里,用口水將它潤濕,然后嚼了嚼,咽了下去。
莊善若慢慢地嚼了半個素餅,實在是又干又硬吃不下去了,便將剩下的半個收到了包袱里。
她再一次拎起了東西,看著西邊墜得只剩一半的太陽,她暗暗下了決心,為了省卻那八十文錢,這段路她準備靠自己的雙腳走回去。
走著走著,太陽就落下山了;走著走著,天幕就黑下來了。
臘月,又是夜里,這條路上幾乎就沒個行人,偶爾有一輛馬車轆轆而過,揚起一陣灰塵,或者有一兩條野狗伏在路邊的枯草叢間低低地嗚咽幾聲。
莊善若雙手雙腳早就走得麻木了,只是機械地往前往前,就怕自己一停下來,便走不動道了。
一彎微紅的月亮升起在東邊,撒下慘淡的光來,路邊的老樹在地上投下嶙峋的斑駁的影子,看著有些駭人。
莊善若裸露在外面的臉和手被朔風吹得又冰又痛,特別是兩只手,被袋子墜得快像要斷了似的。
她抬起頭,看著面前筆直的黃泥路通到遠方,看不到盡頭。頭上是黑沉沉的天幕,腳下是烏壓壓的大地,她仿佛就是天地之間無足輕重的一個小黑點,隨隨便便的一陣風,隨隨便便的一場雨都可以叫她轉瞬遁形。
莊善若的腳步明顯地遲疑了起來。
她到底在干什么?
她不是一心想要離了許家,可又為什么竟費心費力巴巴地往那里趕呢?
許家畢竟不是她的家,雖然也有她貪戀的一絲溫暖。
可是哪里又是她的家?
莊善若茫然四顧,四周黑沉沉的,偶爾有宿鳥發出低低的叫聲,只有腳下的那條路綿綿長長似乎通向她未知的宿命。
命?
命是什么?
她猶記得春嬌出嫁前偷偷告訴她一個秘密——她與劉昌八字相克,到不了白頭。可是那又怎樣呢?莊善若唇邊閃過一絲苦笑,春嬌此時的幸福與甜蜜她每一個毛孔都能感受得到。
她的命運又是什么?
是顛沛流離,還是孤獨終老,或是老死在許家?
莊善若全身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冷戰。天地之大,竟再也沒有一個為她考慮之人了。
對許家來說,她到底是任人擺布的傀儡,還是任勞任怨的黃牛?
莊善若不禁全身一軟,松了雙手,丟了手中拎了的東西,慢慢地蹲將下來,抱了雙臂,將額頭抵在膝蓋上,竟哀哀地哭了起來。
起初只是嗚咽,漸漸的,哭聲愈來愈大,竟成了嚎啕大哭。
路邊一棵老樹上的宿鳥被驚得撲棱棱了翅膀飛走了,只留下呀呀的叫聲慢慢隱沒在黑暗中。
“你莫哭,我來幫你拎就是了。”
莊善若茫茫然地抬起了頭,雙眼被淚水迷蒙著,雙頰鼻頭具是紅紅的,尖尖的下巴上還掛著一顆欲墜未墜的淚珠子。
竟是伍彪!
莊善若沒成想竟在此時此地碰上熟人,趕緊用袖子胡亂地抹了淚,忙不迭地站起來,卻是羞慚得一時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伍彪只是定定地看了她兩眼,也不多說什么,將那幾袋東西輕輕松松地甩到了肩上,道:“趕緊走吧!”
莊善若來不及多想,就這樣空了兩只手低了頭木木地跟在伍彪后面往前走著。
伍彪像是特意放慢了腳步,聽著后面莊善若輕輕地吸著鼻子的聲音,他突然覺得一陣安心。
年前的最后一個大集,伍彪自然不會錯過。他一大早便進了城,將這幾日從山上打下的野味賣到酒館里,然后留了兩只野雞去了賀家。
賀氏兄弟留了他吃了一頓酒。
席上,賀六談及莊善若早上在他肉攤上賣春聯的事情,不知道怎么的,他竟然就拿酒杯蓋了臉側了耳朵細細地聽著。待聽到莊善若留了兩副春聯不辭而別的時候,他心中竟慢慢地涌上一絲悵然,不由得就多喝了幾杯。
在賀家竟沉沉地睡到天擦黑,伍彪這才急了,家里的老娘定是等著他回去呢。他謝絕了賀氏兄弟的挽留,一路大步流星地往前趕。
走了一半的路,天黑了下來,隱隱約約竟看到有個纖弱的身影在路上踽踽而行,雙手拎了許多東西,竟像是不堪重負。
常年在山里獵野物,他的視力自然是比常人好上幾分。他認得,前面走著的那個就是許家的大媳婦莊善若。
不知道怎么的,他的心竟不聽使喚地撲撲跳了幾下,到底是走上前去,當做不認識一般擦肩而過,還是打個招呼幫了她將那些東西拎回去——伍彪一時竟有些躊躇了。
最終,他選擇放慢了腳步遠遠地跟著,不至于太近被她發覺,也不至于太遠看不著她。這段時間里,他突然忘了在家里苦等的老娘,寧愿隨了莊善若搖搖擺擺的腳步去走這條似乎永遠也走不到頭的道兒。
真好,伍彪心里暗自慶幸,回連家莊的路是那么靜那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