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善若在榆樹莊住了一夜。
王有虎拉了她問長問短,卻始終不好意思繞到許家玉身上。
莊善若哪里有不明白的,故意道:“小妹這幾日可是忙著呢,成日里窩在房里,也見不上一面。”
王有虎眉心一跳:“怎么?別是病了?”
莊善若掩嘴忍了笑道:“哪能呢?倒是日日夜夜抽空繡嫁妝呢!我看她恨不得三兩日就將那些被面繡好,好早早出嫁呢。”
王有虎知道莊善若是在故意打趣他,只是嘿嘿地笑了。
莊善若看著王有虎梳洗后清俊的臉龐帶了滿足的笑意,心里猶豫要不要將許家玉謊稱早就和他有了夫妻之實的事告訴他,思來想去,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
有些事還是等婚后,讓他們小夫妻兩個自個兒說去才好。
莊善若要回連家莊,王有虎頗有些躊躇。
莊善若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笑道:“往后的日子還長,倒是不急于這一時。成親前總要避些嫌疑才好,免得傳出些風話來對小妹不好。”
王有虎點頭,知道她是好意,也就將心頭如野草般瘋長的去見許家玉的念頭暫時壓下了,道:“我也要趕緊去做那梳妝匣子了,若是得了空,也給你做一個。”
莊善若抿嘴一笑:“我要拿梳妝匣子做什么,有沒有鳳釵來裝。你若是真的有心,就再想想賺錢的門路,給小妹買一支好鳳釵來,也好堵了許陳氏和童貞娘的嘴。”
王有虎訕訕笑道:“我也只會在木匠活上瞎琢磨,別的怕是不能。等將呂老板的這份銀子掙到手了再說。”
莊善若正色道:“我們家就屬有虎哥最機靈,你想想既然寶慶銀樓的呂老板有了連匣子賣首飾的念頭,保不齊他過兩日又有了什么新鮮奇巧的首飾。”
王有虎眼睛一亮,道:“這倒是條路子!”
“我昨夜細細地琢磨了,為什么這個梳子匣子在京城里賣的動,在我們這兒卻是不行。”
“為啥?”
“這個有虎哥自然是不知道了。聽說京城的婦人戴的釵環以宮內的式樣為尊,你想想宮內的首飾定是極盡繁瑣雕琢,大氣華貴,必然不會小里小氣的。所以為了裝那樣的首飾。自然是需要又高又深的匣子。”莊善若沉吟道,“我們這兒除了那些有錢人家,普通人家哪里有錢去買那些奇巧的首飾,自然是普普通通的梳妝匣子足夠用了。”
王有虎恍然:“正是這個理呢!”
莊善若含笑道:“有虎哥你再細想想,你做的匣子本身就很精巧,若是原先呂老板準備將那鳳釵賣十五兩銀子的,襯了你這匣子,倒提了五兩銀子,除去付給你的二兩,里里外外還多賺了三兩呢。”
“呂老板倒是撥得好算盤。”
“而且。賣的人得意,買的人也歡喜,何樂而不為呢?”莊善若又道,“若是賣絹花的,賣香粉的鋪子也想給他們的絹花香粉弄個漂亮的匣子裝著……”
王有虎瞪大了眼睛。頻頻點頭:“善若你說得太好了,等我先做幾個呂老板要的匣子交差,然后再試著做些裝香粉的小盒子,送到城里的香粉鋪子里去問問,保不齊還能接下一筆生意呢。”
莊善若見王有虎終于開了竅,這才放心地坐上馬車回連家莊了。
到了村口,莊善若先是往村東走了幾步。然后又頓了頓,折回了村中。
連家莊的私塾是兩間青磚瓦房,外面圍了一圈用茅草搭的亭子,周圍種了幾竿修竹,幾株桃樹梨花,倒真像是清雅的讀書之所。
還正是學生在上課的時間。
還沒走近。便聽到傳來孩童稚嫩的聲音:“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聽著這稚嫩清脆的聲音整整齊齊地念著《關雎》,莊善若不由得莞爾一笑。幼時翻看秀才爹的書,詩經的注解上說這一首講的是“后妃之德”。莊善若很不以為然。
這分明是講一位男子對女子的刻骨相思。吃不好睡不好,只為佳人回眸一笑。那么濃烈的愛情卻得不到回應,怪不得這首詩中卻始終縈繞著淡淡的惆悵。
如若她是那男子“寤寐思服,輾轉反側”的女子,她會不會因為那男子的熾熱而義無反顧呢?
莊善若湊到窗臺旁,踮起腳尖,偷偷地往窗戶里瞥了一眼。房間不大,整整齊齊地坐了十來個半大的孩子,微閉著雙目,正在搖頭晃腦地念著這首。
有個穿了一襲青衫的男子捏了一卷書,同樣微閉了眼睛,仰了頭,循著那動人的韻律,感受千百年前純粹的感情之美。
莊善若留意到許家安滿臉的安然滿足,正像鸞喜所說的,他在讀書寫字的時候臉上自帶了異樣的神采。或者,能夠以一卷書來逃避世俗的紛爭,對許家安來說,也許能夠得到久違的恬靜。
“你也是來看許秀才的?”
莊善若嚇了一大跳,猛一回頭,卻只見那茅草搭成的亭子的一角盤腿坐了一個清癯的老者,正笑瞇瞇地拈了一把花白的好胡須,面前歪放了一個酒葫蘆。他穿了一身灰色的袍子,又避在角落,旁邊是一蓬竹子遮掩了,自然是不引人注目。
“榮先生?”莊善若悄悄地從窗后退下,試探著問。
那老者倒是吃了一驚,趕緊將盤起的腿放了下來,露出驚奇之色:“你這小娘子倒竟認得老朽?”
莊善若款款走進那亭子,這個亭子不過由茅草和木板搭成,雖簡陋,卻別有一番古趣。坐在這亭子里,既能聽見私塾里朗朗的讀書聲,又能吹到涼爽的秋風,還能嗅到旁邊竹葉的清香,倒真是一個喝酒休憩的好地方。
“我不認得榮先生,卻認得你身上的這件袍子。”莊善若微微笑著,沒由來的,她對這個只耳聞過的榮先生很有好感。
榮先生卻伸了枯瘦的手撣了撣衣裳,道:“這袍子是許秀才的娘子給老朽做的,難得做得合身。這顏色非黑非白,不偏不倚,是為中庸,選得極好,也深得我心。”
莊善若臉上的笑意更深。
“莫非你就是許秀才的娘子?”榮先生恍然大悟,將一雙眼睛瞪得老大。
這個榮先生大概五十歲的樣子,雖然是鰥夫,女兒又不常常在身邊,全身上下卻拾掇得清清爽爽。都說眼睛比人要老得快,可是榮先生瞪大了的那雙眼睛里,卻是依然清澈,閃動著睿智的光芒。
莊善若倚了柱子站著,只是含笑不語。
榮先生看看莊善若,又往私塾那里看看,趕緊貓了腰,將一根豎起的手指頭放到了嘴邊:“噢,你可是偷偷地來看許秀才的?”
“榮先生,我家大郎承蒙您照顧,真是感激不盡。”莊善若對著榮先生福了一福。
“哎!”榮先生趕緊從涼亭的木板上滾下來,倒是對著莊善若做了一個長揖,嘴里念道,“哪里哪里!若不是你家許秀才,我還被那幫小猴兒纏著,日日不得安生。哪有這福氣坐在這兒聽風喝酒?”
莊善若趕緊側過身子避過榮先生的禮,心里微微有些詫異。這個榮先生年輕時遭了變故,看來性情倒不像是一般的老夫子那樣的迂腐,反而做事有些不拘常理。
榮先生也不以為然,又撩起袍子坐下,招呼莊善若道:“許娘子,你也坐,你也坐!”
莊善若敬他是長輩,只得陪坐在一邊。
榮先生笑盈盈地拿起面前的酒葫蘆,看也不看地熟練地打開塞子,送到嘴邊,猛然驚覺到什么,將酒葫蘆放到耳邊晃了幾晃,悻悻地將它丟到一邊,笑道:“前人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我倒是寧可居無竹,不可食無酒。若是能將墻角那幾蓬修竹換兩壺好酒,我倒是樂意得很,怕是連根也愿意給他刨出來。”
莊善若陪笑道:“榮先生若是愛喝酒,我改日送些過來。”
“改日,那是哪一日?”榮先生追問一句。
莊善若有些尷尬,哪有人這樣說話的?她想了想,道:“后日。”
榮先生這才放松地靠在柱子上,長吁了一口氣:“許娘子,你可別怪老朽無禮,這肚子里的酒蟲子聽到個酒字便蠢蠢欲動,我若不幫它們打聽個清楚,怕是要日日作怪,擾得老朽不得安生嘞!”
莊善若不禁莞爾,這個榮先生竟是個狂狷之人。
“那是,我既然允諾了,就不會讓榮先生肚子里的酒蟲子失望。”
榮先生瞇起了眼睛,眼中閃過一絲喜色,拈了胡須笑瞇瞇地道:“許娘子倒是個有意思的,怪不得許秀才日日惦記。若是我年輕的時候能有這樣的娘子,那還來當什么孩子王,總要日日夜夜守著才好。”
莊善若知道了榮先生的性子,也就不以為忤,只是微微笑著。
“怎么,許娘子竟然也在窗外偷看,難道在家的時候還沒看夠?”榮先生打趣道,“我還以為是先前的那位小娘子又過來了。”
先前那位小娘子?
莊善若聞言,臉上的笑容一滯。